冬风呼啸过堂,卷带着破屋尘土,一阵鬼哭狼嚎迷了眼。
钱沂散发舞在风中,人却无动于衷。
房梁上的蛛网吹断,丝丝融在风中。
钱沂的眼渐渐瞪圆,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半个字。
方圆依然躺着,道:“是我杀的。”
钱沂猛地跳了起来,他旁边的酒坛子被甩在地上,溜溜的打着转。
他甚至无暇看一眼方圆,一跌一爬的朝着门口跑去,像头负伤的野兽,仓促无措。
酒坛子还在打转,方圆看着那根房梁,蛛网早已经不成形状,一头粘着房梁,尾巴一缕缕的飘着。
他抬了抬酒坛,想喝口酒,又呆呆看着飘荡的蛛网。
酒苦,世上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喝酒?
方圆宁可挨渴也不要喝酒。
酒苦,只有苦。
酒已干。
冬日已敛。
济南城里好像什么都没变,如旧繁华,明湖依然澄亮,只是人们的谈资都多了两个人,两个死人。
何逸明的头已经被取了下来,城门墙角下摆着一片祭拜过得纸钱灰烬。
方圆走在街上,泥巴和得他头脸上脏兮兮的,伛偻着身子披着两件讨来的碎布,他人走在这街上,但他心却不在街上,毫不在意别人口中说着那两个他杀掉的死人。
钱通无情,但方圆或许比钱通更残忍。
血淋淋的世界,越残忍的人越能走得远,却也越容易倒下。
就像钱通,走到这一步,他得赢很多次,而失去一切,只要输一次。
没有人能保证自己永远都会赢。
你一进这样的赌局,哪怕赢得再多,也输只是早晚的事,所以方圆从不愿意进去。
但或许他早就已在赌桌上了,只是他天真恍惚的觉得,他没进去,那摆在他面前的入口,他从来没有踏进去过。
方圆已走到酒楼前,然后他停下了脚步,酒楼里没赌局,但却有人。
一堆汉子在酒楼门口摆着阵,至少也有十三四个,人都是彪悍的人,绑腿急服,他们现在都看着酒楼里面。
齐坞的老大死了,手底下的人当然会替他寻仇。
他们虽然找不到方圆,但方圆是和赵崇景一起来的,找到赵崇景就等于找到方圆。
他们原本应该是来寻仇的,但现在却变成了看热闹。
方圆状若无睹,摇着醉醺醺的步子晃进酒楼,那群大汉看也没看他一眼,因为里头的热闹很不常见,他们没空管这醉汉。
方圆还未迈进去,就从门口听到哭声。
哭声从里院传来,呜咽断肠,却似男人的声音。
方圆听到哭声,醉步渐渐平复下来,一步步的走向里院的廊门,酒楼里还有看守的大汉,试着用手把他挡下来,碰到方圆却无端端的打了个转。
大汉还不明白,还想往前冲,把他挡下来,他旁边的老吕已先把他拦下,对着他摇了摇头。
然后这群大汉就呆呆的看着方圆一步步的走进里院。
院子里有两颗桂树,方圆他们刚来的时候,桂树上结满了桂花,香气浓得直往鼻子里钻,地上一片片黄的褐的。
现在桂花早已落完,花香落红杳无踪影。
桂树下有几个人,他一踏进院子,那几个人都转过头看着他。
霍难眼里的泪凝着,他对着的酒鬼,脸上也带着泪痕。
赵崇景和那武夫也看着他,虽然眼里没泪,脸上却也带着说不出的表情。
桂花太香,香得太多,香得过了分,香得不值钱,所以它很俗,所以方圆从不喜欢桂花,现在桂树上只剩下叶子,寥落孤寂,像个快死的老头,他又不喜欢。
酒鬼拭去泪痕,低着声音的说道:“你来了。”
方圆想回答,却不知道该答什么。
霍难看了看赵崇景,慢慢的站了起来。
方圆抬头,本想再仔细看着钱沂,目光却不自觉一直游到上头,看着桂树,桂花是俗花,可没有俗花,连俗也俗不起来。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满树的老叶,没人明白他为什么看着这树。
方圆低下了头,低声道:“你在等我?”声音沙哑低沉。
钱沂回过头,又点了点头,道:“我在等你。”
方圆道:“你不必等。”
钱沂梗住。
方圆又朝着赵崇景道:“我们该走了。”话音落时,又看了看霍难。
钱沂紧道:“你走不了。”
方圆看着他。
钱沂道:“我不能让你走。”
方圆道:“你拦不住。”
钱沂道:“未必。”
方圆看着钱沂,缓缓道:“你喝得太久,太多,你拦不住。”
钱沂抽出一把刀,像钱通那样既长又窄的直刀。
方圆道:“我不会跟你们动手。”
钱沂道:“如果你不动手,那就有人要替何逸明报仇。”
方圆道:“什么人?”
钱沂道:“有骨气的人,何逸明是抗金被刺杀的,不想亡国的人都看不惯。”
方圆哼笑了一声,道:“他们知道是谁干的么?”
钱沂道:“我知道。”
所有人都看着钱沂,这里只有五个人,而至少有四个人知道何逸明是谁杀的,但出了这里,绝没人会知道。
霍难道:“师....哥。”
钱沂冷笑着,道:“你一介叛国劫饷大盗,还刺杀抗金大将,辱其尸首,这世上还容得下你么。”
方圆道:“我本来就不想被别人容下。”
钱沂道:“被别人?到时候江湖上所有名家欲除你而后快,单只山东一个泰山一个崂山,你已过不去,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还能活到什么时候。”
方圆笑了,道:“你想说什么。”
钱沂目光无神,道:“动手。”
方圆看也没看他,又抬起了脚步。
钱沂道:“你若不动手,到时候整个中原武林都要杀你,不止如此,我山东齐坞十二个分舵全都要追着你不放,直到你血流干为止!”
方圆轻叹,张了张嘴,闭上。
随即轻吟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钱沂目光狠厉。
霍难一声惊呼。
钱沂没有说话,他冲了上去。
他的刀法传自郭御厨,就如郭御厨一般正直,既不阴柔,也不刚烈,而是文质相宜,有句话叫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世人都以为君子该是瘦弱的书呆子,其实君子绝不是书呆子,非但不是书呆子,甚至可以是出入疆场的将军。
郭御厨的刀虽然正直,却险,虽然一刀比一刀稳当,却也一刀比一刀险。
以正合,以奇胜,这是正刀,也是险刀。
钱沂第四刀挥出,方圆已转到他身后。
钱沂状若疯狂,转过身来出刀已没有章法,只是胡乱的挥舞着,方圆旋步踢了一脚。
钱沂已躺在一片碎瓦里。
霍难将他扶起,眼里热泪却不止留下。
钱沂倒在酒里,挣扎着起来,脚步却在酒里不停打滑,又被霍难死死抱住,这就好像他的人生,他在酒里挣扎的人生。
他不愿放弃,却轮不到他不放弃。
他终于放弃了,就这样躺在酒里,放声大哭,泪水掺杂着酒水,分不清酒泪,分不清。
那武夫也早把大刀扛了起来,但现在却落在地上。
玉绵刀莹着白光,架在武夫的脖子上。
方圆把刀抽了回去,他什么都没说。
赵崇景也什么都没说,甚至连脚步都没动,他就这样静静的看着。
院里楼上客房里有一双眼睛,从窗户露出,一直放在他身上。
现在他们都已看完了,他们要走了。
他们唯一的行李是童月纱,童月纱的病愈重,脸色苍白无血,虚弱得已说不出话。
赵崇景背着童月纱,方圆走在最前头。
钱沂的哭声不知何时已停下,他躺在地上,看着云空。
霍难看了眼方圆,缓缓的站了起来,道:“我走了,师哥。”
钱沂无动于衷,哭声虽已停下,但泪水仍在流淌。
一行四人,缓缓的走出酒楼,没人拦着他们。
钱沂终于明白刚刚方圆在看什么,原来他在看那已不存在的桂花。
一声惊呼传来,是那武夫的声音。
霍难急步奔回院子,却已晚了。
钱沂脖子上多了一个刀口,刀在他手里。
满树一簇簇的桂花,发着香,像不要钱一样,香得多,香得密,香得俗,直往鼻子里头钻,
定眼一看,枝头只有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