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回来很久了,却一直没说话。
霍难低着头,扶着看台上栏杆,默然看着街上的行人。
“多谢。”
方圆和赵崇景坐在房瓦上,方圆低头看了看霍难,讶异道:“谢什么?”
“你们没问我。”
方圆笑道:“我们该问吗?”
霍难也笑了,道:“很少有人愿意当个糊涂虫。”
方圆大笑,道:“那你今天见着了。”
霍难也笑了,却慢慢止住。
他缓缓道:“不问也好,这笔账早已分不清谁对谁错...纵然我觉得师傅一点错也没有,但钱通恨我们入骨却是事实。”
方圆叹道:“有个聪明人说过,有些帐,每个人的算法都不一样。”
霍难轻道:“确实不一样,只是...我师父一直觉得对不起他,钱沂。”
钱沂就是钱通的义子,就是那酒鬼。
方圆躺了下来,叹道:“不管如何,事情已过去了,你也不必感怀。”
霍难也跳到了房顶,笑道:“说的对。”
方圆把酒坛丢了给他,道:“你不是打算见你那师兄一面么?”
霍难强笑道:“我本来的确想见他一面再走,但看他的样子,多半不想见我,而且...以后也不是没有机会。”
赵崇景接过了酒坛,道:“我虽然不知道你们的关系,但也总知道有些话若果现在不说,以后或许就真的再没机会了。”
霍难嘴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方圆看了赵崇景一眼,赵崇景很少会说这种话,笑道:“童少爷怎么了。”
赵崇景闷了一大口酒,缓缓叹道:“不太好,上夜已开始发热。”
方圆道:“现在呢?”
赵崇景道:“人睡着了,热也退了。”
方圆道:“但你还没放下心来。”
赵崇景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她的身子不对劲。”
方圆道:“你不是已找过大夫了么,怎么说?”
赵崇景道:“大夫也只让多进补,却到现在也没半点起色。”
方圆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赵崇景道:“如果实在不行,只能将她送回童府,或许当初治我眼睛那老人能替她看好。”
方圆道:“那你呢?”
赵崇景沉默。
方圆笑了笑,道:“你不也是那句,‘以后也不是没有机会再见么?’”
沉默。
小孩都憧憬大人,觉得大人都已成长。
但其实大人又何尝有那么坚强,大人不过也只是隐藏起儿时各种怯弱的孩子而已。
赵崇景有他的怯弱,霍难有,人人都有。
夜风轻吹。
只有酒,没有话。
酒愈进,月渐低。
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过月落,月亮也是会下山的,比起日落的光辉万丈,月落只是一圈朦胧。
不但比日落朦胧,甚至比湖上孤舟那盏悬灯更朦胧。
橙月低垂夜幕,渐隐,渐灭。
风仍在,月已落。
黑夜。
月落,月落无人知晓。
“我总不懂你们非要等着。”
“....”
“其实世间就像一个巨大的车轮子。”
“车轮子?”
“它不停的滚动,不停的碾压,没有人能挡住它的前进,没有人能改变它的走向。”
“人定胜天。”
“人能胜的,最多也不过是自己。”
“什么意思?”
“世上的事情都是注定的,好像月落日出,虽然你会看不到,但它就在那里,虽然你摸不着,但它就会发生。”
“你想说什么?”
“哪怕你费劲力气,你仍然不能挡住这车轮,甚至不能让它缓慢半分,就像你不能让月亮不落,让明日不来。”
方圆伸出手,握住月亮隐去的天边。
“举目之下,皆是芸芸众生,默然走向寂灭。”
“...”
“这股悲怆把我淹没,我到底是我,还只是这轮子的一颗钉子。”
“这问题没人能回答你。”
“但我却能,我是我,而那钉子也是我。”
“无论是被轮子推动,还是我自己选择,我虽然终将不在,但感情真挚不可磨灭,只要有过,就是永远。”
方圆松开了手,手中没有月,黑夜没有光芒。
光芒在他的眼里。
“所以莫要再去管别的,人在世间既渺小又短暂,甚至毫无意义,何必再蹉跎犹豫。”
“你们想得太多,却没想到自己。”
“这世上根本没有‘以后’,有的只有现在。”
“别再等了,去吧。”
天际的黑暗没有变化,又好像开始有变化。
好像有些看不见微亮。
无边天际无星无月,但却泛着亮。
一股不知哪来的亮光泛得夜幕一阵发蓝。
夜空虽然也会像这么发亮,但更多的时候是黑暗,纯粹的黑暗,暗得什么都看不到。
这是苦难。
也是磨炼。
也是在告诉你,在有光芒的时候,你该特别的珍惜。
霍难站了起来,看着远际蓝幕道:“我以前就知道你很聪明,许多道理你都能想得明白。”
方圆笑道:“那当然。”
霍难看着长街,街上来往的人还不少,笑道:“但现在我才知道,你比我想的还要聪明得多,不但聪明,而且从来没有放弃过。”
方圆不解道:“放弃?”
霍难大笑一声,一个翻身就掉下了房顶,街上的人都吓得叫了起来,这房顶离大街起码四五丈,如果一个人从这掉下去,就算还活着,以后肯定也只能躺在床上了。
但霍难那一大串的笑声却在街上不住传来。
赵崇景和方圆都笑了起来。
这两师兄弟都有点毛病。
跳楼的毛病。
楼下的人吓得不轻,楼上的人笑声却不停。
霍难已懂了这道理,赵崇景呢?
赵崇景也站了起来。
方圆道:“你也要走了吗。”
赵崇景笑道:“我也想多陪你一阵,但你毕竟还不用人照顾。”
一阵风吹来。
天际的微光渐亮。
日已将出。
世上并不是真的没有以后,只是在你的怯弱中没有。
你的怯弱欺骗自己,让自己相信那不存在的以后。
这怯弱只会让你失去更多。
你想拿那瓶子,你就伸出手去,别怕,别想。
如果你只是等着,哪怕你等一辈子,那瓶子也不会飞到你手里。
等是等不来以后的,只会等来失去。
所以这一大群人等了大半个时辰,最后输得一塌糊涂。
孟冬,斗鸡。
一大群唉声叹气的人,圈出一片空地,空地上一大堆金子银子,还有两只鸡,一只被抱着,一只被拎着,被抱着的尾巴稀疏,被拎着的就没有尾巴。
被拎着的已断了气,名字就叫做无尾凤,它本来是只很厉害的斗鸡,它今天下午已赢了两场,赢得漂亮极了。
斗鸡不比斗蟋蟀,斗鸡斗志激昂,两鸡相斗非要力尽不休,非要不死不休,所以一只鸡一辈子大多只能斗几次,一次斗个把时辰都是寻常事,所以想要斗得好看,一场得让它们休息三次,叫做三闲,无尾凤却连续两场一闲还没过就把对手踢得起不来了。
这斗鸡场还没出过这等角色哩!这还得了?所以一大堆看了很久的人都把注下到无尾凤上面去了。
现在无尾凤被人拎着。
但纵然无尾凤让这群人输得哭爹骂娘,呼天抢地,他们也没法子了,毕竟无尾凤都已经挂了。
方圆也站在这群人里面,他一分钱也没下,所以他在偷笑,这群呆子连庄家下的套都看不明白哩。
但他忽然想起来,他一分钱没下的原因是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然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人倒霉起来,天气都会跟着作怪,连刮了好几天的大风,本来暖呼呼的大太阳就没了,变成现在能冷得要人送命的寒风。
更可怜的是他身上还是那件薄薄的夏衣,冷风直从他衣袖里灌进去,像是要把他的血肉都刮走,然后自己撑起这衣服,坐着衣服的主人。
他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惨,几天前他兜里还有银子。
但都给霍难了,不但霍难要钱,童月纱也要钱,所以现在他只剩下一个空口袋。
霍难已经走了,而赵崇景得陪着童月纱,所以现在他每天只好像孤魂野鬼样在城里逛来逛去,带着那空口袋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
那晚霍难一直找到了早上,一直也找不到他师兄,所以最后离开济南时,他还是没能见他师兄一面。
世上的事大多如此,虽然你已尽了力了,但却或许还是于事无补。
虽然你珍惜得很,但你所珍惜的还是会从你手里溜走。
他劝人大胆一些,不要老是只顾着等,但其实是不是他也不见得是对的?
或许等在原地还轻松一些哩,起码不会那么不甘心。
做人,做人啊。
忽然他的肩膀被拍了拍。
一个汉子。
方圆看了他一眼,这汉子笑得很客气,道:“大爷好”。
方圆道:“好。”
汉子笑道:“大爷不赌两手玩玩儿么?”
方圆道:“非要赌才算玩么?”
汉子笑得更客气了,道:“这倒不是,只是这是龙老大的场子,若果大爷手头不宽裕,小的倒可以奉上薄礼。”
天下没有活生生的馅饼到处蹦,世上凡是赌场就会有借你钱的人。
这倒不是因为他好心让你玩得尽心,这只不过是为了能让你输得更惨。
方圆摇了摇头,道:“我是个穷光蛋,借了也还不起。”
汉子笑道:“不是借,是送。”
方圆笑道:“你糊涂了么?”
汉子道:“这倒不是小人糊涂,不过龙老大想跟大爷交个朋友,唤小的给大爷送上赌资,可以还要请大爷去坐坐。”
方圆眉头一挑。
他只听过钱老大,龙老大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他交朋友,请他坐坐?
有句话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如果一个不认识的人莫名其妙的请你去坐坐,那他肯定是想打你主意。
所以方圆跟着这汉子走了,他甚至连龙老大是谁都没问。
他现在不怕有人打他主意,他现在就怕太闲了,就怕没人打他主意。
这汉子一听到方圆要跟他走,顿时乐得眼里的贼光四处乱滋,嘴上的奸笑更是忍都忍不住。
方圆也很高兴,这傻子这么开心,这主意肯定是坏的,而且肯定坏透了。
从那斗鸡场的大街转到一条小巷。
然后一座小院,一侧花厅。
方圆进来前瞟了瞟一眼厅上的横梁,但目光却被一只老虎抢了过去。
厅下没人,只有一只老虎,一幅老虎,一幅巨大的下山虎,足足占了这厅半面墙。
俗话说画虎画皮难画骨,这老虎虽然大,但莫说骨,连皮毛都画得不成样子,不但体肥身肿,还眼斜嘴张,而且两眼的瞳子各往两边岔了出去,这种表情方圆在人身上也见过,而且这种表情还有说法。
那就是傻。
傻子的表情大多都是这样的。
什么人会把一头傻虎挂在墙上?
方圆一看到这老虎的模样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越笑越忍不住,越忍不住越笑,最后抱着肚子哈哈大笑。
“后生好兴致。”
方圆笑了起码半刻钟,一个胖子才笑眯眯的从屏风后走了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笑得这么高兴?”
胖子看着笑个不停的方圆,拉了张椅子坐下。
这胖子方圆见过,就是钱通酒席上那装模作样的老胖子。
方圆正了正色,看着这胖子,却不经意瞟到胖子身后那傻虎。
他本已忍住,但忽然又噗一声笑了出来。
这老胖子的眼睛也有点两边岔,嘴巴也有点合不上,他现在正正的坐在那傻虎前面,不知道是老虎像人还是人像老虎,反正方圆现在已笑得直不起腰。
老胖子不由得回过头看了看那傻虎,也笑了起来,笑道:“后生爽朗得很嘛,寻常人看到我这下山虎,都吓得说不话。”
方圆笑得更大声了,心里道:‘怕不是吓得说不出话,而是怕一说话就忍不住笑。’
老胖子笑眯眯的看着放肆大笑的方圆,缓缓笑道:“后生饮酒么?”
方圆勉强忍住笑声摆了摆手。
老胖子奇道:“后生不饮酒么?”
方圆笑道:“喝当然喝,不过有三不喝。”
老胖子道:“哪三不喝?”
方圆道:“不对的酒不喝,不对的人不喝,不对的时候不喝。”
老胖子笑了,道:“哦?那不知道我这是哪里不对了?我这酒是三十年淳的爆流泉水...”
方圆打断道:“是人不对。”
老胖子愣了愣,忽而大笑一声,道:“好,好爽快的后生。”
老胖子一边笑一边拍着手,然后一个汉子把一个托盘抬进了花厅,放在桌上,托盘上盖着布。
托盘有布盖着,但却仿佛空荡荡的,好像什么也没有。
老胖子笑道:“后生虽然不喜欢我这人,但总归会喜欢这玩意吧。”
老胖子掀开了布,金条,三根金条,托盘很大,而金条很小,所以看上去就好像什么也没有一样。
但再小的金子也是金子,不是银子能比的。
老胖子摸着那几根金条,笑着道:“毕竟我还没见过谁会讨厌这东西。”
方圆看了看那几根金子,又戏谑的看着这胖子,又不经意看到后面那下山虎,无论是老虎像人还是人像老虎,他们都有一样东西却是不假的,那就是傻,蠢。
他忍不住做出一副傻子的模样挖苦,道:“哇,是金子。”
老胖子皱了皱眉,又笑道:“虽然我金子不少,但也不能白送给你。”
方圆大声道:“不就是喝酒么,来。”又凑过去小声道:“喝完酒这金子就归我了吧?”
老胖子哪怕再蠢也知道方圆在嘲讽他了,没好气的说道:“小后生也未免太狂了吧?”
方圆讥笑道:“不敢不敢,论狂病,在下还不比不上龙老大一个手指头。”
老胖子哼道:“你入了我龙某的地头,还敢做这模样,你就不怕么?”
方圆笑道:“当然怕,而且不止我,人进了猪圈,大多都怕会被熏臭的。”
老胖子面色顿变,想发火,却又忍了下来,眼角抽搐着道:“后生既然无意交龙某这朋友,却也莫要到这消遣,尊驾慢走。”
慢走当然不是让你慢慢走的意思,而是让你快点滚的意思。
可惜老胖子都已逐客了,但方圆还是一点要走的动静也没有。
方圆笑道:“你请我来容易,送我走可就难了。”
老胖子怒道:“后生虽然有本事,只是龙某怕也不是好惹的!”
方圆笑道:“不管你好不好惹,横梁上头那人都肯定比你不好惹。”
老胖子脸色还来不及变,梁上一声尖哨,然后一阵衣袂步声,厅子里霎时就暗了。
厅子暗了,但老胖子眼里的光却在直闪。
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