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南。
我是相当讨厌麻烦的人。我讨厌别人敬仰我,这样我便不得不为了维护自己慈悲的形象,无私地去帮助各种乱七八糟的人。
但孔融给我惹了麻烦。自从五年前帮锦河以东三省平息了瘟疫,各地百姓便奉我为神明。我躲到锦南一个偏僻的村庄,可乱七八糟的人还是登门拜访,给我拿些鸡鸭鹅狗猫等等等等,吵得我不得安宁。终于有一天他们惹恼了我,被我拿着拐杖全都打跑,这才算完事。
于是我又听闻流言:神医华佗是个性格古怪的暴躁老头,不要招惹他。
看吧,人心的转变就是如此迅速。
我乐得自在,孔融却不高兴。他说人们不应该这样看待我,还要大费周章地去抓流言的源头。
当然,他的转变也很迅速。在我毫不客气地把他也赶走后,他在门外气得跺脚,冲屋内喊:“就你这样的人,活该以后没人给你送终!”
这种话我不会听。我认识一个道士老头,他是个很好的人,依然没人给他送终。他倾尽心血培养的弟子是个白眼狼,翅膀硬了自立门户,便再也不管他。结果连棺材都是我买的。
所以,我不认为,做一个好人就会有人给我送终。
孔融以前说他会给我送终的,但我不觉得我会死在他前面。在这种局势动荡的敏感地带做领主,随时都可能被槛送京师,咔嚓。东川,一个难以自保的火坑,谁都想绕着而走,只有孔融这脑子不清醒的自以为做了个封疆大吏,能一展宏图。五年了,他依然没改变想法,还笑我多虑。
于是我知道,长不大的孩子,就算再给他五年也还是长不大。
但我会帮助他。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死在我前面了。现在终于又有了一个朋友,我不想让他死在我前面。
在食人鬼病毒初发时,我便发现此病过于蹊跷,很难解决,日后必酿成大祸。京城宫内食人案爆发后,朝廷命各地尽快解决食人鬼事件,莫要扰乱治安。陆陆续续地,各省纷纷下令,凡食人鬼伤人者,杀无赦。
只有零星几个省还拖着,东川亦然。圣旨下达以后,孔融便首先来找我。他问我;“这病,有救吗?”
我沉思片刻,未敢答话。我知道若我说“有救”,从此将肩负拯救天下的重任,成功则受万世景仰,不成功则被九州万方怨恨。
孔融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他显然承担着很重的压力。
“东川经济还算景气,至少百姓饿不死。合作的富商遍布全省,他们赚得多了,也谨小慎微了,只敢分两三成税收,生怕翻船。所以朝廷那边,我也过得去。”他开始慢条斯理地向我汇报工作。
我等他后话。
“所以,我不想杀人。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势,若突然大开杀戒,一切必然会被打乱。”
他看着我,目光坚定。
这时我便知道了,他在逼我。
他处在两难的境地,而我此刻亦处在两难的境地。
但我知道,他比我更难,难得多。当我唯一的朋友比我更难时,我便不再两难了。我的选择只剩一个。
“有救。”我沉声道。
我看见他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立即就要跪下身子拜我。我连忙制止了他。
我知道长期以来,他肩负的重压,在这一刻,终于全数消失。
——我这个老爷子替他背了。
我们约好,此事秘密进行。他将扛着上面的压力,全力保护食人鬼患者。我则闭关于锦南,以我毕生所学去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他不敢上报朝廷,当今掌权之人董卓性格暴戾,若我最终交不出解决药方,极可能被以欺君之罪的罪名砍了头。对此我也赞同,毕竟一个逃犯,怎喜欢与宫里有所交集呢。
时间便一天一天地过去。
机缘巧合,我配出了治疗食人鬼的药方。其实那一次我差一点就要写遗书了——我在野外采药时被食人鬼咬了。饥饿的食人鬼扑向我,被我用拐杖戳烂了头。我以为自己也会变成食人鬼,不料回家后却从未有过食人鬼的症状。
于是我第一次尝试,用我的血做了药引,以村里一个食人鬼做实验品,治愈了他。从此该消息流传出去,排队治病者数不胜数。
这时上面又给了东川压力,我把第一例治愈食人鬼的好消息告诉孔融,并告诉他药方不完善,还不能算成品。孔融回信说就算拼上性命也会顶住压力,让我不要管东川,全心全意配制药方。
我便继续。
后来在上坟的时候,我把这个好消息也告诉了死去的道士朋友。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的墓碑没有积很多灰,周围也没有想象中的三尺高杂草,却种了些鲜花。想必不久前那个白眼狼过来看望过他了。白眼狼的日子也不好过,听说北原那边早就乱成一片了。
一切进展顺利。我尽量用些替代药材或熬药手法,降低自己的血液配比,一个月只能配出一两剂药来。但这不是问题,再有一年半载的时间,早晚能将药方完善,到时天下食人鬼均可获救。孔融那边也向我报捷,上面已经很久没给他施压,似乎默许了他的行径。
我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便埋头于自己的事情。
我以为一切会一直顺利下去。
果然,老天是不会让一个好人过得舒服的。
七月时,两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让我十分烦躁。
他们一个叫吕布,一个叫貂蝉,都是董卓的人。因为孔融的缘故,我对董卓没什么好感,便把他们赶出去。但那个名为貂蝉的女子,不知是从哪里打听来我和孔融的关系,连忙改称自己是孔融的朋友,我只好放他们进屋。
吕布是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看起来性格不太好的样子,气势汹汹。他进屋后找了把椅子坐下,就一言不发。貂蝉这个女人显然更聪明一些,她口齿伶俐,笑容真诚,一进门就熟练地与我拉起家常,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当然,我见得多了,我不会轻易上当。
“上一个像你这样,哈巴狗似的摇着尾巴献殷勤的家伙,在老夫家干了一年的活,老夫才答应他的请求。”我斜着眼睛看她。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但我这辈子见过的漂亮女人也不少,因此对她一视同仁。
吕布怒了,他狠狠一拍桌子,起身怒瞪着我:“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给老子好好说人话。”
貂蝉抬手,示意吕布坐下,吕布不甘心地坐回椅子,愤懑不平地瞪着我。
“上一个像你这样被老夫骂了以后,佯装大度地摆着笑脸继续求老夫的人,最后还是在老夫家干了一年的活。”于是,我继续道。
貂蝉依然没有生气,她笑盈盈地:“大夫,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这点我是懂的。我们可以帮您干农活,但事关紧急,还想请您先去给太师的小孙女看病。”
我笑了:“给一个小女孩看病,也叫紧急?”
“她是董卓的孙女。”貂蝉说。她的表情很困惑,似乎怀疑我是不是不认识董卓。
“先干一年活,看看你的态度,再说。”我慢悠悠道。
显然貂蝉开始着急。她虽面色平静,语速却不自觉快了几分:“大夫,她是董卓的孙女,您拖不起这一年。”
“锦河以东三省几十万黎民苍生的性命,老夫都可以拖一年,何况一个小女孩。”我冷笑。
貂蝉沉默了。吕布已经不耐烦地用指节敲击起桌面来。
“大夫,您真的有治愈的方子吗?”貂蝉问。
“有。”
“我们可以买。您随便开价。”
我摇头:“一个半成品,不能称之为方子。等药方完成,还需要些时间。抱歉,恕老夫不卖。”
“虽是半成品,却也可以治愈食人鬼,为何不卖?”
“药引是人血,而且是特殊人的血。现在的药方,人血配比比重过高,药方一旦公众于世,必将引起血雨腥风。”我缓缓道:“要死人的。”
吕布烦躁的声音插问道:“什么特殊的人?”
“被食人鬼咬过、却未变成食人鬼的人。也即对该疾病有抵抗力的人。”我告诉他:“比如老夫。”
吕布皱眉,还想说点什么,貂蝉打断了他,神色凛然:“我懂了。食人鬼之乱事态紧急,朝廷若要尽快解决,定会抓捕这类特殊人群,而后以杀鸡取卵的方式取他们的血。这类特殊的人便会没命。”
是个懂事的。我对她露出赞同的笑容。
“那您能不能先配给我一份药,让我们带回去。”她又提要求道:“救了董卓的孙女,您就是董卓的恩人。您想进宫做太医,我们就给您请奏。您不想进宫,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我缓缓起身,进了里屋,取来一包用纸包着的药给他们看。展开纸,里面躺着五颗药丸。
“这是一份药的剂量。”我告诉他们。
吕布舒了口气,貂蝉也面露喜色,正要向我道谢。
我当着他们的面收起药,出了门,扬长而去。
“这药呢,是要排队的,我现在去把这份药给病人送去。你们如果想要,就老老实实排队吧,排个一年两年的,也该排到了。”
我没有回头,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表情,但我此刻心情极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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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镇。
主城,领主府。
“大人,大人!”
一护卫慌慌张张冲入其内,向领主禀报:“大人,出事了,门外有个人求见。那人好像是京里来的,自称袁绍。他腰间挂着董府的令牌,好像是董太师的人。”
那时南镇领主正在批阅公文,本对护卫的冒失有些不满,却在听见“袁绍”二字后吓得差点掀翻了案桌。他哆哆嗦嗦地放下笔,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竟惹得京城这位董太师手下的红人亲临南镇。
并且是秘密来访,他事先没有收到一点消息。事出突然,怕是要大祸临头。
见自家主子吓得出神,护卫连忙唤道:“大人,大人?”
“让他进来!”南镇领主“噌”地站起来,喝道:“快叫人去备茶,快啊!”
“备什么茶啊,不用备茶。”门外陌生的声音紧接着传进来:“外面阳光太晒,久等不起,便擅自进来了。还望领主莫怪。”
看见袁绍面无表情地走进来时,南镇领主已吓得头脑发白,腿一软,连忙跪倒在地,苦苦诉道:“袁大人,下官一直以来兢兢业业,造富百姓,从不行违法乱纪之事,实在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能劳您亲自跑一趟……”
袁绍叹了口气,敛住内心的不屑与鄙夷,转而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上前扶人:“你看看你,快起来。一把年纪了,别动不动就跪啊跪的,你可是一省之主。我没事闲着,四处转转,怎么把你吓成这样。”
南镇领主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心中则暗骂,装什么笑脸,随便转转能转到南镇来?谁不知道您袁绍袁大人身为董卓手下第一走狗打手,去哪哪出事,到哪哪死人。刚在千州杀了那么多人就来南镇,谁知道您这尊大佛想要干什么?
袁绍毫不在意地坐下,南镇领主小心翼翼择对面的座位坐下。
他一边琢磨着自己有没有惹过董卓的人,一边惶恐不安地等袁绍开口。
“近来天下不太平啊。”袁绍叹息:“各省也都不老实,只有你南镇稳镇东南,未曾生什么是非。”
南镇领主谨慎地应和着:“下官哪敢生什么是非。身担重任,必然以天下社稷为重。但有吩咐,全听董太师的。”
这一句讨好的奉承可是踩了袁绍的雷。他不留痕迹地皱了下眉,装作没听见,继续道:“人心似水啊。想我八年前为抵抗异族入侵,护千州百姓安宁,舍生忘死。如今,千州一些刁民为了杀我,竟然频频造反,实在让人心寒。”
南镇领主摇头叹息。心中暗道,还不是你屠杀食人鬼杀得太狠了。
“当然。”袁绍突然笑了:“咱们做臣子的,为朝廷做事,为皇上做事,就不能讲究回报。只要是有利于社稷苍生之事,就算背负骂名,也必须推行下去。”
南镇领主慌忙道:“袁大人,我们南镇对食人鬼的控制一直很严密,但凡有食人鬼伤人,一律当街处死。现在南镇的食人鬼死的死,逃的逃,已经剩的不多了。”
“当然是逃的逃,谁愿意在你南镇这儿呆着呢。”袁绍意味深长地望了南镇领主一眼:“毕竟,有更好的去处。”
南镇领主有些慌张。他觉得袁绍意有所指,却不敢确定,只好唯唯诺诺应和着。
“百姓恨你啊!也恨我。他们的亲人友人是食人鬼,却被我们杀死,驱逐。但是若不杀死,驱逐,任由他们扰乱治安,岂不是天下大乱?做臣子讲究一个忠,对皇上忠,对天下忠。恨啊,就让他们恨吧。千百年后,史书自有公论。”袁绍合上眼,苦笑着摇头。待他再睁眼时,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狠戾的光芒:“可有些沽名钓誉之辈,他们不想挨这个骂。一个个大奸似忠,爱惜自己的羽毛,为了落个好名声,反倒跟着鼠目寸光的百姓一块儿骂起我们来。如此误国误民,其心可诛。”
刹那间,对于袁绍此行的意图,南镇领主已经全都明白了。
立即,他沉声道:“是啊,百姓信服这些人,商贾信服这些人,把这些人当他们的衣食父母。却不知这些人吞食他们的钱财,压榨他们的血汗,愚民们被卖了,还在替这些人数钱呢。”
袁绍瞳孔骤缩。
五年前南镇商户大面积将资本迁徙到东川,致使东川日渐繁荣,南镇日渐衰落,其间的蹊跷自然是有的。但吞食钱财压榨血汗,这是他从未想象到的事情。
看来,五年了,人是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