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窦公子在街上走着。
他的步子迈的很大，他的背也挺得很直。
他昂着头将目光扫向过往的每一个行人。
周围的路人大都在用羡慕的眼光注视着他。
因为他是个富家公子，
一个极其富有的富家公子。
‘城西的窦公子’是他的绰号。
并不是因为他的家住在城西。
而是因为整个城西都是他家的。
不仅如此，他家还打算买下城北，城东，和城南。
但这些实在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只负责花掉他身上的钱。
花钱的时候总是令人心情愉悦的，
所以窦公子很喜欢花钱。
花钱的地方当然有很多，但是能让你心甘情愿的把大把银子花出去的地方却只有晚香楼。
晚香楼里的的酒很香，晚香楼里的菜也很好吃，
但真正令窦公子感到惬意的还是晚香楼里的女人们。
窦公子总会去晚香楼里喝酒，他喜欢看晚香楼里的女人们纤细的手和荡漾的腰肢。
飞天犬也很喜欢。
所以窦公子和飞天犬就是这么在晚香楼里认识的。
他们只是酒肉朋友而已，
至少窦公子这么觉得。
毕竟他知道飞天犬是一个通缉犯，
但是窦公子知道飞天犬并不是一般的通缉犯。
因为一般的通缉犯并没有在皇宫里来去自如的本事。
飞天犬是一个贼，但他却不能算得上一个小贼。
他是一个大盗，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大盗。
这一点窦公子也认同，
因为每次到晚香楼喝酒的时候，飞天犬都会对窦公子说自己过去做的那些事情。
譬如溜进皇宫写字，偷走了白莲教的镇教之宝等等。
飞天犬似乎把窦公子当成了自己的朋友。
只偷东西不杀人这是飞天犬的原则，飞天犬喝醉的时候总会对窦公子说。
明明只是个贪杯好色的小偷，窦公子的心里这样想。
就在一个月前，窦公子在晚香楼和飞天犬打了一个赌。
窦公子在赌这世上有飞天犬偷不到的东西。
“偷这个东西难道比在皇宫的牌匾上写字还难？”飞天犬当时问道。
这显然是在向窦公子炫耀自己。
自负也是飞天犬的一大特点。因为他有这个实力。
“就算是你也不一定能偷到手。”窦公子当时回答道。
“告诉我是什么东西？”飞天犬问道。
“是一个小珠子，江南黎家的一个小珠子，珠子在黎家三女黎漾的手中。”窦公子回答道。
“这世上还没有我偷不到的东西。”飞天犬自信的回答道。
“那我就和你打赌，如果你偷回来这个珠子并把它交到我的手中，我会给你五千两银子，但如果偷不回来，那你就要承认自己只是个小毛贼而已。”窦公子道。
“一言为定。”飞天犬回答道。
窦公子一直觉得自己很聪明，
世界第一聪明，
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能够花五千两银子来让神偷帮自己干活那件事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毕竟五千两银子对窦公子来说实在太微不足道。
窦公子相信飞天犬一定能偷到黎家的珠子。
当然，他的相信是正确的。
就在三天前的上午，飞天犬在晚香楼把珠子交给了窦公子。
货真价实的黎家宝珠。
窦公子也随随便便的从怀中掏出五千两银票。
他们在晚香楼大喝了一场，喝的窦公子眼神迷离。
但是飞天犬的酒量很好，他甚至一点醉意都未曾有。
“我要回去了。”窦公子对飞天犬说。
“那就再见，我还要等一个人。”飞天犬说道。
窦公子并不想知道飞天犬要等的人是谁，因为他实在是很高兴，
非常高兴。
毕竟黎家的珠子就在自己手里，而且只花了五千两买就到了手。
他在偷偷的嘲笑。
嘲笑飞天犬的蠢与笨，嘲笑飞天犬的无知，嘲笑飞天犬空有一身好功夫。
因为飞天犬并不知道黎家宝珠的秘密。
但是窦公子却知道这个秘密。
黎家的珠子是一个宝库的钥匙，而这个宝库却并不在黎家，
宝库里有着许多关于江湖的秘密，
但最重要的是宝库里有关于青龙会的秘密。
可是飞天犬死了，
在三天前的下午，
在把珠子交给自己之后不久，他就变成了焦炭。
他并不替飞天犬的死感到惋惜，
因为他觉得飞天犬总有一天会死的。
飞天犬并不是普通的小贼，
作为一个通缉犯能逃这么久他的武功自然很高强。
尤其是逃跑的武功。
能杀掉他的人大概江湖上也没有几个
可他还是被人杀死了。
而且死的很惨。
而就在昨天窦公子收到了一封信。
黎家的信。
信上说在三月十二日这天要让黎漾和自己成亲。
也就是两天之后。
窦公子感到很奇怪，
令人恐怖的奇怪。
为什么黎家会来信？
为什么要将女儿许配给他？
为什么飞天犬会被烧死在晚香楼？
这一切并不是巧合。
这一切都只有一个原因。
有人知道他让飞天犬去偷了黎家的珠子，并且也知道珠子现在在他的手里。
有人在暗中注视着他。
真正的黎家会写这样一封信吗？
即使黎家已经知道珠子在他手中，可为什么不将珠子抢回来，反而还要将女儿许配给他?
这件事实在是太过荒唐。
虽然窦公子的经常会遇到也经常会作出很多荒唐的事情。
但令窦公子二十年来感到如此之荒唐的事情他还是头一回遇到。
窦公子并不是个傻子，
他十分想知道写信的人到底是谁。
于是他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他让仆人们连夜赶制喜帖，并且在今天早上之前全部派发出去，
邀请的人也很多，很杂，
既有各路武林豪杰，也有普通人。
办法是个奇怪的办法，也算不上是很高明。
但是可以让窦公子稍微占据上风。
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所以，一场亲事即将举行。
即使窦公子并未见过他的新娘子，甚至都不知道他的新娘子是否存在。
他在赌，
和一个未知的人对赌。
二
窦公子现在走到了晚香楼的门口。
他看到晚香楼门口的几个小乞丐便赏了他们一锭银子。
一锭足够让他们花上整整一年的银子。
看着小乞丐们脸上的惊讶表情他踏进了晚香楼。
在平常他并不会做这种善意的事。
但是今天却不一样。
因为他感到很高兴。
一种计谋得逞的高兴
他看到晚香楼里的舞女翠翠在跳着舞，
于是他拍了拍翠翠的屁股
他进了平时最爱的包厢，打开这个包厢的窗户正好能看见长乐寺。
这时老板娘推开门走了进来。
“窦公子要些什么？”老板娘问道。
窦公子看着面前的老板娘，发现她的脸上总会有着不一样的脂粉颜色。
今天她脸上的妆却很淡，
但却很香，
脂粉的香味。
这让窦公子的心跳加快。
“和平常一样，酒要上好的竹叶青，最好是放了三十年的那种。”窦公子道。
“我这里可没有三十年的竹叶青。”老板娘笑道。
“但我这里有放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女儿红。”老板娘又道。
“那我就要你那三十年的女儿红。”窦公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老板娘。
“那坛女儿红可是陪我一起长大的。”老板娘道。
“难道是你的嫁妆不成？”窦公子笑道。
老板娘微微怔了一下。
“窦公子难不成要娶我？”老板娘道。
“我只是想喝酒，我也想和你睡觉，可我并不想当晚香楼的老板，而且我两天之后就要成亲了。”窦公子道。
“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但我并不会让他们这么做。”老板娘笑着答道。
“没想到老板娘原来这么清高，明明只是个青楼老板娘。”窦公子笑得更开心了。
女人本来就是供男人取乐用的。
他的心里这么想。
“窦公子要成亲那可是一件大喜事，不知道是和谁？”老板娘用一双杏眼盯着窦公子。
“江南黎家的三女黎漾，是个江湖中赫赫有名的美人，听闻她的剑法也很好。”窦公子道。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老板娘问道。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窦公子淡然道。
“那窦公子会请我去吗？”老板娘笑道。
“请，当然要请。”窦公子从怀里抽出一张喜帖。
“不过你要回答我几个问题。”窦公子道。
老板娘道：“好。”
窦公子道：“飞天犬是被谁杀死的？”
老板娘道：“谁又是飞天犬？”
“老板娘你难道在装傻吗？”窦公子皱了皱眉头。
”我并不知道什么飞天犬，但是我知道经常和你喝酒的那一个长得像狗的男人。“老板娘道。
“三天前他在和我喝酒之后并没有离开晚香楼，而是见了另一个人对吧？”窦公子问道。
老板娘微微颔首。
“他见的人是谁？”窦公子追问道。
“他见的是个漂亮的女人，一个比我还漂亮一百倍一万倍的女人。”老板娘答道。
“你在对我说谎话。”窦公子道。
“大概是吧。”老板娘嫣然道。
窦公子的脸上并未出现气愤的神情，相反还很愉悦。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就证明那个人并不是什么普通人，而杀死飞天犬的人大概也就是他。”窦公子道。
“那你又能做些什么呢？”老板娘问道。
“我什么都不用做他大概就会自动找上门来，而且很快就会来的。”窦公子说道。
老板娘笑了笑。
“我两天之后的亲事你一定要来喝喜酒。”窦公子道。
现在她喝着老板娘送来的一坛竹叶青。
他觉得很好喝，即使这坛酒并没有三十年的历史。
他很想知道两天之后到底会发生些什么，
想到这他不由得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
本来就大的鼻子在他的脸上越发的显眼。
“真想见见见黎漾的真面目啊。”窦公子自言自语道。
他的脸微微红了。
长乐寺的钟声响起。
三
黎漾现在很生气，
十分的生气，
她十七年来从未如此生气过。
生气的原因有很多，
装钱的荷包被人偷了会生气，
被男人色迷迷的盯着会生气。
身边有个假老头总是笑话自己也会生气。
但是这几种生气总归有个限度，
吃一口饭喝一口茶就会抛到九霄云外的限度。
黎漾自认为是这样，
但也确实就是这样。
她是一个好脾气的少女，
就算自己受了欺负，她也不会发作，
她的两个姐姐总说她温顺的像个奶牛，
但她现在并不像个奶牛，
反而像个发疯的小老虎，
小母老虎。
黎漾为什么会生气？
因为她要出嫁了，
嫁给一个丝毫不认识的公子，
人活着总会遇到离奇事，
各种各样的离奇事，
黎漾在十七年里就遇到了两件事，
两件足够逼疯她的事情，
两件接连而至的事情，
第一件就是珠子被偷，
而第二件就是她不知不觉的当上了新娘子。
现在她和王伯坐在一间酒馆之中。
酒馆不是西湖酒馆，
酒馆连个名字也没有，
里面的酒也是劣酒，
在这间不知名小店里喝酒的当然都是男人，
各种各样的男人，
大多数都是老头子。
坐在黎漾对面的也是个老头子，
只不过他是个假的老头子。
一个妙龄少女进入一个小酒馆本来就是一件稀奇的事情，
况且还是和一个老头子一起。
这本就更令人注目。
于是酒馆里的空气开始灼热起来。
这世上最无聊的事情便是男人看男人，
男人看女人却总会感觉新鲜。
坐在黎漾对面的王伯点了一坛酒，
酒叫不出名字，
喝起来也会呛得人直咳嗽。
王伯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酒，
他并没有咳嗽，
黎漾道：“你为什么还能这么欢快的喝酒？”
她的脸很红，
不过不是害羞的红，
而是生气的红。
王伯道：“你怎么知道我很欢快？”
黎漾道：“因为刚才你没进酒馆里的时候脸色并不好看，而你现在好像一脸享受的样子。”
“你的脸色也很不好看。”王伯笑道。
黎漾道：“突然当上新娘子当然会让人生气。”
王伯道：“成亲大概会是一件好事。”
黎漾道：“和一个不认识的人成亲也会是一件好事？”
王伯道：“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黎漾更加生气了，道：“狗屁的父母之命。”
王伯喝了一口酒道：“看来你的父母着急要把你嫁出去。”
黎漾突然沉默。
她从小就失去了母亲，
她们三姐妹都是由父亲一手带大的，
黎漾爱他的两个姐姐，
但她更爱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是个大侠，
盖世的大侠，
黎漾的梦想就是嫁给像父亲那样的大侠，
但她却莫名奇妙的要和一个姓窦的富家公子成亲。
酒馆里喝酒的男人们依旧盯着黎漾和老头王伯。
突然有个满脸麻子满身酒气的男人上前搭住了黎漾的肩，
“小姑娘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啊？”那个麻子脸说道。
当然现在那个男人躺在地上。
他的左手已经被折断。
被面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女折断。
“不要碰我。”黎漾说道。
她的声音冷冷的。
于是周围的酒客们都纷纷收回了黏糊糊的目光。
王伯道：“你不是说过你不杀人吗？”
黎漾道：“他并没有死。”
麻子脸依旧倒在地上哀嚎，
像条被夹子夹住的野狗一样哀嚎。
王伯起身向麻子脸走去。
他提起麻子脸的手臂，
“只是脱臼了。”他对麻子脸说道。
随后伸出了双手，
现在麻子脸的手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希望你下次能长点记性。”王伯说道。
麻子脸飞快的跑出了酒馆，
临走时还不忘对王伯道谢。
黎漾道：“你为什么要救他。”
王伯回到了座位上喝了一口酒说道：“因为他是个无辜的人。”
黎漾道：“无辜的人又如何。”
她的声音还是很冷。
王伯道：“这也是我要教你的第一点，不要伤及无辜。”
黎漾道：“我们才认识一天而已。”
王伯道：“可我觉得你是我的朋友。”
王伯对自己虽然不怎么好，
但是他对待自己的朋友却会付出自己的真心。
况且是黎漾这样一个朋友，
一个未经世事的小朋友。
他不想让黎漾误入歧途，
也不想让黎漾的手上沾满鲜血。
黎漾逐渐平静下来，
她的脸还是很红，
不过不是生气的红，
而是害羞的红。
因为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这样温暖的话，
因为王伯把她当朋友。
“明明是个臭老头。”黎漾红着脸说道。
随后也喝了一口酒，
一大口酒，
然后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你要喝酒还要再长个十年。”王伯拿过了她面前的酒碗。
黎漾默默的低着头，
王伯听到黎漾在抽泣，
看到了一滴滴水落到了桌子上。
不过这并不是水，
而是黎漾的眼泪，
晶莹清澈的眼泪。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黎漾道。
王伯不语。
“我想回家，我想我的姐姐，我想我爹。”黎漾抽泣道。
她逐渐有了些醉意，
双颊的两抹绯红令这个少女更添了些妩媚。
王伯望向黎漾，
黎漾眼神迷离。
“总会有办法的。”王伯道。
他的声音很温柔，
和他的人一样温柔。
随后他背起喝醉的黎漾。
他准备回到桃花林。
屋内的酒客们又对王伯投以羡慕的目光。
酒馆外的天已黑，
黎漾像一只小猫一样伏在王伯的背上睡着，
这个少女经历了太多她不应该经历的事情，
王伯能看出来她只是故作坚强而已，
这一点跟王伯很像，
人脸上的神情是可以假装的，但是心事却不能假装。
即使在别人面前你永远在笑。
月亮不是很圆，
但月光很亮，
亮到王伯能清楚的看见自己的影子。
王伯看着自己的影子，
发现自己真的很像一个老头子，
货真价实的老头子。
他长叹了一口气，
背上的黎漾很轻，
很柔软，
很温暖。
王伯抬头望向夜空，
满天繁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