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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非常警事

导读:明明是写一位嗜酒如命、浑身毛病的警察,读罢却被他感动得一塌糊涂,只记得他的艰辛与付出。不盲目拔高,贴地气行文,择取现实生活最典型的细节一剑封喉,或许这就是该作获得当年《百花园》杂志原创作品大奖的原因所在。

酒事

十年前,也就是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二年,有一次全局民警开大会,政工科长点到一个人名,人群里突然爆出一阵哄笑,我立即侧身去看,这才认识了老陈。

老陈当时并不老,顶多四十挂零。可关于老陈的那些段子,实在让我们这些新警察“惊艳”。

老陈身上的经典,大都与酒有关:

那些年,公安机关没有禁酒令。老陈酒量大,没事喜欢呡两盅。有一次,老陈酒后骑着“撇三”,冒大雪从派出所往家赶,到了家门口披着雨衣就趴车上睡了。第二天媳妇出门扫雪,发现门前堵着一大堆东西,还以为是老陈终于托人把取暖的炭给买回来了,哪知用扫把一划拉才知道,那堆东西根本就不是炭,而是老陈和他的“撇三”。

另一次是过干警日,派出所与当地群众搞联欢,没有值班任务的老陈喝到天黑没显醉态,而慰问的村干部却都大醉而归。值班同事纳闷,老陈真没事?一会去后院看看,却见老陈正在和一棵梧桐树较劲。

原来老陈找不到厕所,半道上解开腰带方便。之后将拳头粗的梧桐树扎进了腰里,等到完事要走,梧桐寸步不让,老陈边挣边还发了火:“谁也别拉别拽!我说不喝就不喝了,再喝就出洋相了……”

老陈最经典的酒事,发生在十二年前的一个冬夜。那天老陈和同事经过昼夜蹲守,抓住了三个偷牛贼,为群众寻回十多头耕牛。消息传开,大快人心,几个村的群众自发赶来慰问,眼看民警忙完工作月亮都爬上屋脊了,流着热泪非要与老陈他们喝一杯。

那场酒喝的,老陈后来回忆说,直接用上了脸盘。

等到酒终人散,老陈依旧骑着那辆“撇三”往县城赶。可没想到一阵风驰电掣后却迷了路,光在一个转盘处,就折腾了不下二三十趟!

后来老陈干脆将油门加到底,整个人像在风里飞起来,飞着飞着车没有了,路消失了,一切都模糊不清了,仿佛也终于到了家。可等第二天大清早恢复意识时,老陈发现自己仍趴在“撇三”上,而近在咫尺的一块临县界碑上写着一个令他惊掉大牙的地名:此地距派出所足有一百公里远!而且此时“撇三”的右边“雅座”竟不知下落,刚加满的油箱也早空空如也……

有关这些猛料,多年来我一直半信半疑,直到调入宣传科,到老陈所在的派出所采访,才终于有了证实的机会。

老陈还是那个老陈,除去头发白了,职务、脾气和爱好都没变。不过干起活来,却十足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忙完工作,华灯初上,不值班的老陈硬是把我留下喝两盅,可结果还没等他找到状态,我已被灌趴在地。

半夜醒来,我见老陈正独坐床头抽烟,向他借火,竟吓了他一跳。

抽着烟,俩男人的距离自然缩短。

我打趣老陈:“您那些陈年酒事,到底有几分真假?”

老陈坦白交待:“都是真的,千真万确,就是背景不一样!”

“背景?”我表示疑惑。老陈深吸一口烟,久久不吐,“我这辈子!没文化,没特长,稀里糊涂干了公安这行,可公安是好干的吗?得舍得,得玩命,得豁出去……”

“年轻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别看抓人时腰里别着枪,可出去照样叫人笑话!后来,半夜抓个偷铁的,我跑在最前头,眼看要抓住了,谁想枪走火把人给崩了……再往后,天天泡在这老山窝,娘们改嫁、老人生病、孩子上学,哪一样我都没管好……”

说到这,老陈沉默了。我感到沮丧。眼前的老陈,再也不像个传说,而是充满了失意和窝囊。可我的眼角,分明不知不觉地潮了。

不久,有了禁酒令。再见老陈,依旧打趣:“还喝吗?”老陈五十多岁的人了,干瘦如柴,脸上褶子一大把,笑起来活像泡开的菊花茶:“喝!怎么不喝?下了班照喝,一辈子就这么点爱好啦……”

写这篇东西前,最后一次见老陈正值局里开展民警驻村活动,作为随行记者我跟老陈他们进村走访,可镜头盖还没打开,就有人拦住了去路。我走在后面没搞清状况,却见老陈突然撒腿就跑。

原来,村机井里有洗衣孩子落水!

等我扛着摄像机,一路粗喘着跑到机井边时,一群得了救的女孩却正哭得叫人心碎:老陈他一眨眼功夫托上来仨孩子,自己却沉到水底,没了动静……

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等待对不会游泳的人来说残忍至极!终于,识水的增援赶到了,可还没等下水,井中猛得射出一阵气泡,穿着警服的老陈横着浮上来了。

众人七手八脚将老陈扒到岸上,百般抢救无效。我悲恸中举起手中的摄像机,老陈却“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浑水来!

——老陈是被水底硬物勾住了腰带,挣脱不了只能拼命喝水,后来实在喝不动了,钩子竟也莫名其妙的松了。

捡回一条命的老陈,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盯着摄像机。我一下明白过来,说:“老陈啊,太感人了,有什么你就说几句吧!”

老陈听了就像大醉初醒,口鼻喷沫地朝我吼道:“兄弟,咱可是海量啊!”

导读:干什么久了都能成“精”,何况是一个在刑侦战线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刑警……

绝活

在局里,我们这些写材料、搞宣传的常被比做偶像派,而那些干抓捕、搞审讯的则属于实力派。

冷教就是这实力派中的实力派。

冷教姓冷,现任刑侦大队教导员。一米八五的身高,虎背熊腰的身板,超强精准的枪法,非比寻常的胆识,天生就是干刑警的料!

冷教自打穿上警服那天,就在刑警队摸爬滚打,一晃三十年过去,抓人破案无数,积累的经验像浓稠的蜂蜜一样让年轻后生垂涎三尺。

关于冷教侦破的大案实在太多,这里按下不表,倒是有件小事值得说来听听:

那是个滴水成冰的冬天,冷教下了班站在大队门口等车。因为刑警楼紧靠中心路,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冷教正两手叉腰悠闲地左顾右盼,突听近处一阵急刹车声,一个青年连人带车摔翻在路边。

冷教几步上前扶起青年,青年却早已吓得脸色发紫,嘴中求饶似的大喊:“冷叔,俺再也不敢了,求求您放俺一马!”

冷教一听,心中暗喜,再看歪倒在地的摩托车,竟然没插钥匙,于是像拎小鸡样将青年抓回刑警队,不费吹灰之力破获数起盗窃摩托车案。

后来,该青年受审时交待,他有不少大哥兄弟先前都被冷教抓过,偌大个县城,特别是他们那条道上的流氓痞子,几乎无人不知冷教的名字,无人逃得过冷教的抓捕。他年龄轻、胆子小、刚出道,当时做了案正心虚,路过刑警队门前偏巧又发现冷教在看自己,不禁浑身乱抖手脚失控,一个趔趄连人带车摔了个四仰八叉!

事后,同事们打趣冷教:以后别坐办公室了,天天站刑警队门口守株待兔就不愁破不了案。冷教听了不屑一顾,说这事不怨那兔崽子没长眼,怪只怪我自己长得丑,出来一站就能吓唬人!

说到长相,冷教的确个性!冷教浑身粗枝大叶,头阔脸宽,高耳长腮,眉毛粗斜,唯独一双眼睛虽小但盯人时常常暴射精光,让人不寒而栗。可谓赛得关公,又比关公冷上三分。常人即便是同事,也最难见他一笑。

有人说,这都是冷教长期干刑警落下的“病”。别说坏人就是好人让他盯一会儿,心里都冷飕飕得发毛!

其实说到“冷”,冷教长相还在其次,更冷的是他的脾气。

冷教行事向来雷厉风行、快人快语,最恨打官腔、摆架子、搞浮夸,尤其对屡不开窍的后生更是接近于刻薄,甚至不近人情。

有一次省市两级高层领导前来视察,冷教作为破案统帅高度重视,亲自和内勤忙活了一天一夜,把材料准备得精致妥当。不料领导当日姗姗来迟,一不看案卷,二不听汇报,却围着警队厨房、浴室、厕所转了一圈,坐上车就直奔了酒店。

冷教心中郁闷,饭局上杯筹交错,又听领导对警队厕所的卫生表达了遗憾,起因是领导去厕所时扶了一下墙壁,而发现墙缝里有蜘蛛网。轮到冷教敬酒时,有人劝冷教把酒干了,让领导随意。哪知冷教接过话茬说,“厕所才是随意的地方,干刑警的忙起来经常连想随意都得憋着!大家多包涵,我这人没文化,还真不知道打扫厕所卫生跟提着脑袋破案有啥关系!”

一家人全都呆愣当场。

像这样的事,冷教身上多了去了。或许正因如此,冷教仕途并不顺利。索性冷教并不看重,对他而言,破起大案跟立个大功,抓几个逃犯跟升官发财,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用冷教的话说,破大案、抓逃犯,才能让一个刑警感到过瘾!冷教这些看似不近人情的“冷言冷语”和“冷面无私”,却也常常赢得了不少年轻民警的赞叹和崇拜!

冷教毕竟年龄大了,最近一次调整分工,领导有意让他常驻郊区训练基地,说过去既可督促基建,也可顺便调养生息,是一种政治待遇。冷教破例笑笑,卷起值班时用的铺盖卷就去了。

可去了,接着又回来了。

县城新发一起特大绑架案,几天未破,冷教着急上火主动请命,领导爽快答应。

冷教一出,果然不同,他带人深入车站、KTV等人群密集场所,靠着众多眼线深挖线索,很快使案子水落石出,准确锁定了嫌疑人。

抓捕在一个午后展开,民警赶到时,狡猾的嫌疑人预感不好,一哄而散逃进了干涸的河床。冷教跳下车赤手空拳追在最前方,眼见对方越逃越远,突然急中生智咬牙大吼:“再跑我就开枪毙了你们!”说完分别朝着不同方向,用口舌连弹四声:“啪”、“啪”、“啪”、“啪”……

说来神奇,四声舌弹在空阔的河床里听来直赛枪响!逃向四方的歹徒闻声相继抱头,一骨碌跌趴在地上。民警随即一拥而上,轻而易举就收拾了这帮虾兵蟹将。

——这个抓捕过程是不是太离奇了?根本就不适合在新闻报道里渲染。所以,我只能把它如实写进了小说。

时到如今我还想说,老天,那一刻,冷教真“冷”(cool)!

导读:一次普通守候,却被铭记一生,这里面包涵着太多寓意:勇气、智慧、坚韧、担当。一个人最初踏入社会,只有经历摔打,才会难忘和成长。

悬剑

一大清早,灌汤包铺子里,热气腾腾,人头攒动。

由于加班睡得迟,我迷迷糊糊走进去,点了包子,找个角落慢慢地舀着蛋汤喝。等差不多吃完,胃里舒服了,站起来去付钱。这时,老板告诉说结了。

我愣住,随着老板的手一指,楚队的背影一闪而过。

我心中猛地涌起一道暖流。

楚队,我实习时遇到的第一个领导和搭档。

十二年前,我警校毕业,回原籍实习。那阵儿正赶上县城十几家单位接连被盗。重压之下,刑警全员出动,迅速展开调查。

分工头晚,我和楚队被分在守候组。说实话,我挺失望。

那时候,有个身高一米八多、说话像打雷、抓贼像抓鸡、唱刘欢堪称一绝的齐队,才是我心中的偶像。就连他常开的一辆破“仪征”越野车,大老远见了我都感到亲切和兴奋!

可楚队呢,个子不高,其貌不扬,戴了副眼镜,是全队里唯一的近视眼,丝毫让人感觉不到刑警的“霸气”……

我们很快赶到了守候地点:地税局传达室。这是县城尚没被盗的主要单位之一。我们的任务是加强此地的安全防范,又要留心发现盗贼光顾即刻实施抓捕。

比起那些手持“五四”,开着便车四处巡查的同事,这任务也让我感觉憋屈。我们不但没配手枪,连部对讲机也没有,而且还要整夜守在狭窄的传达室内,不能开灯,不能打瞌睡,不能发出一点动静,承受着蚊虫的狂轰乱炸。

或许是我主观上对任务有偏见,我们刚把熟睡中的门卫叫醒,打开门走进去,我脚下忽然一软,竟没站稳,碰倒了一个东西。只听“砰”的一声,身边传来一阵巨响!

倒霉,我绊倒了一个暖瓶。

幸好暖瓶里的水不烫,可我还是连惊带吓,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黑暗中,只听楚队严肃地说:“不许开灯!怎么搞的?”

我听了又急又冤。屋里没开灯,我刚进门视线还没适应,暖瓶居然放在地板中间,你不问我烫到了没有,还发火?

楚队又对门卫说:“屋子小,你赶紧去睡觉,地板我们收拾。”

哪知门卫得理不饶人:“你看看,我就这么一把暖壶!”

听他口气,我们来是打扰了他休息,意思也很明显,让我赔他一个暖壶。

果然,楚队问他:“你这暖壶多少钱一把?”

他毫不客气:“新的话,十块钱!”

我兜里装的钱可不止十块,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执拗地不想赔他。而且接下来,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我竟鬼使神差对楚队撒了一句谎:“楚队,不好意思,我没拿钱!”

楚队听了,毫不犹豫,立刻掏出十块钱来给了门卫,那门卫仔细辨认了一下,才上床拉下蚊帐继续睡了。

我羞愧且不情愿地打扫了残渣,靠着楚队坐下。此时楚队正两眼紧盯窗外,像只高度警惕的猫头鹰!外面死静一片,除了偶尔有一两只野猫蹿过,连丝风都没有,而我们很快汗流浃背。

时间一点点过去,远近就只剩下门卫的呼噜声。这简直是我有史以来度过的最难熬的一夜,浑身被汗水湿透又粘又潮,从脖子到脚被蚊子咬遍奇痒无比,可我和楚队没说一句话。直到天亮。

从这天开始,我们白天睡一上午,下午去队里处理事务,而晚上雷打不动去搞守候。渐渐,我竟对这活有了“别样”的兴趣。因为我想跟楚队竞赛,想比比是谁先开口,比比谁先感到厌倦。

漫长的一周后,领导觉得民警快累到极限了,而队上事情太多,不能让所有人都耗在这案子上。临撤的最后一晚,天亮了,楚队突然从马扎上一头栽下来,眼镜甩出老远,眼睛却睁得很大,布满血丝。

我过去扶他,楚队开口了:“别动,让我躺会儿,还是你小子身体棒啊,我腰都快断了!”

楚队输了。我觉得他在向我服软。这时,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向他道歉,然后还他十块钱。可还没等开口,他又说道:“干我们这行的,头上都悬着把剑,既威风又危险,有时候是群众给咱的,有时候是敌人,还有时候是自己,一不小心就会伤人!你还年轻啊……”

听了这话,我心里酸酸的,我觉得这里面有楚队对我的嘲讽。

于是,我口是心非地说:“跟您搭档,我学了不少东西!”

楚队听了,却摇头一笑:“其实这时候,我们最不应该撤……”

我对此更是不屑一顾,这笨法子本来就是无用功,他还上瘾了?

然而,我和楚队撤后的第二天早上,一条发案警情几乎生生将我震蒙:税务局昨夜发生被盗!

原来,暗中的贼比我们更能坚持。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落下的利剑狠狠刺中:震惊、耻辱、痛苦。楚队日常苛刻的言行重回记忆,让我陡然醍醐灌顶!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那案子早就完结。楚队也调出了刑警队。可多年从警,我脑海里始终记挂着楚队的“悬剑”之说:当警察的,每人头上都悬有一把剑,代表正义时,它会无形中祝你一臂之力,负责警醒时,却随时可能刺伤自己,所以要格外谨慎、隐忍和智慧……

楚队,我从警的第一堂课,我心中永远的“剑哥”!

导读:作息时间常年黑白颠倒,过夫妻生活需要“请假汇报”,身负重伤仍不愿调换岗位,真实感人的细节,成就了一个平凡巡警的伟大。

老白

我跟老白不熟,十几年来只见过几面。

同在一个局里,这是不是有点邪乎?

不,一点都不。

这是由于老白的工作性质决定的。

老白干吗的?——

有人骂他“阎王”;有人咒他“小鬼”;还有人叫他“夜游神”;而我们在事迹材料上,赶他叫“山城夜鹰”。

看得出来,不管怎么叫,老白都是个狠角。

老白的工作时间极为特殊,恰恰与他的姓氏完全相反。

试想:一个年轻壮汉,每天夜里,十点上岗凌晨下班,在夜最深沉的下半段,带一群联防队员,逡巡在城区的大街小巷,守候、排查、堵截、抓捕,寒来暑往,风雨无阻,一干就是十年,从无间断,这是个什么概念?

当别人下班接了孩子,其乐融融一起吃晚饭,老白可能正睡得天昏地暗;当别人打着酒嗝回家,洗完热水澡看场球赛,老白可能刚刚换上厚棉大衣出门巡查;当别人沉入梦乡打着幸福的呼噜,老白跟弟兄们或许正跟歹徒在黑暗中展开激烈的肉搏战;当别人晨起锻炼完,提着豆浆油条往回走,老白也总算把自己连人带大衣重重地往床上一扔……

一晃就是十年!这是人干的活?是人过的日子?

不是,也是。至少,老白得干,得过。老白也愿意干,情愿过。

因为,老白是个警察。

不是有首流行歌吗,那英唱的,《白天不懂夜的黑》。不干这行,恐怕谁都体会不到这其中的付出和苦累。

说到歌,我忽然想起来,之前我对老白的印象,竟然不是因为和他打过什么交道,而来源于他那位多才多艺的老婆!

几年前,县局曾组织过几届迎新春文艺晚会,期间有个体态丰盈的民警家属,舞台上能歌善舞,什么歌曲新潮唱什么,什么舞步火爆跳什么,给人留下深刻印象。那时,我就听有年轻民警私下里开玩笑:“听说老白和老婆过性生活,还得请假回去加班呢!”“这样的老婆,老白能镇得住吗?”

我听了也笑,是啊老白!都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这样的作息,谁能受得了?

可转念一想,我们操这份心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让我万万想不到的是,日后真正与老白亲近,竟会是在病房里。

那天刚一上班,局领导要去医院探视,我和一女同事被派去录像照相。直到进了病房我俩才知道,要看的人是老白。

老白躺在床上,头被纱布裹得像个粽子,脸肿得像块猪血。而一边垂手站立的明星老婆,仍是红唇粉面,收拾精当。

局领导短暂慰问后离去,我趁机坐下来,与老白近距离扯谈几句。

老白是深冬半夜审查路边两个涉嫌盗窃的青年时,突然遭到了对方的钝器袭击。用老白的话说,这次栽大发了,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已经躺在地上数星星了。

嫌疑人凌晨悉数落网,但老白牙被打掉四颗,外加中度脑震荡。

我打趣老白:“这下恐怕得立个小功了。”

老白皮笑肉不能笑地回答:“幸亏没当烈士,我的保险刚超了期。”

“十年了,不想换换警种?”

“想啊,领导也想把我换了。可我没同意。一是没肯替咱的,二是我这生物钟不能紊乱啊!”

我笑着追问:“心里话?”

老白答:“要不算正式采访的话,那当然不是。”

“其实,我更舍不得那些协勤啊!”老白叹口气说:“我走容易,谁都能替,可那帮人恐怕也得跟着走一批!他们身经百战身手难得,一旦走了实在可惜!现在能有多少年轻人愿干这种活?”

“那建议多找几个民警,轮着带班不行吗?”

“兄弟,都试过。各人思路不同,要求不同,配合默契程度也不同,干这活可实在容不得半点松懈和闪失!”

我明白了。突然很能懂老白的意思。

于是话题一转:“那这么干下去,就不怕嫂子踹了你?”

岂料,老白语气舒缓下来:“我现在,最想感谢的人就是我老婆。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能休息几天,却又得麻烦她伺候我……”

这话很肉麻,偏偏老白又说得一本正经。两个大眼珠子无限深情地望着天花板。

我扭头去看老白老婆,人家正面无表情地端坐一旁,用涂满蔻丹的手指一遍遍地数着慰问金。

走出病房,一起来的女同事为老白抱不平:“像话吗?男人受伤住院,女人鞍前马后伺候得了,竟然高跟短裙打扮得像个演员!”

我笑笑,刚要附和,忽然想起老白方才盯看天花板时的眼神。

我恍然大悟,老白这十多年的青春和夜晚奉献给了谁呢?说得通俗点,不就是这个舞台上载歌载舞、生活中千娇百媚的女人吗?老白孤苦凄寒的黑夜,恐怕全仗着老婆光彩熠熠的白天能懂了。

于是我大声说:“你不懂,老白有这么漂亮的老婆,就算是罗锅被车碾,死也值(直)了。”

女同事狠狠撇撇嘴:“你们男人就是好色!”

导读:原来真正的眼力,不是仅凭上好的视力,而是走心。用心去看,这世上很多事物都会从此变得与众不同。

眼力

说说老白抓贼的事儿。

十多年的下半夜巡查,老白遭遇的各种蟊贼不计其数。

因此,老白也练就了一双迥异于常人的夜眼。

老白那双眼,瞪起来硕大无比,眼珠外凸,不怒自威,与寺庙中的金刚罗汉很有一比,虽常常充满血丝,但夜间眼力好得出奇。

有一次,他们在历山小区守候,手下协勤跟老白打赌,猛不丁指着三十米开外,正在房顶上掐架的三只野猫,问:“白队,都说你眼力好,你看看它们哪只是公的,哪只是母的?”

老白听了趴着没动,用余光瞟了一眼屋顶,随口说道:“清一色,都是公主!”

手下不信:“牛皮吹漏了吧?闭眼都知道有公有母,在争风吃醋!”

老白依然慢条斯理:“声音放小点,眼别乱撒摸,待会儿让你们亲自验证!那三只猫肚皮下都挂着一长串奶子,它们也不是争风,是在争一只破袜子,而且是女式的,黑短丝袜……”

协勤们如听天书,一百个不信,等过了守候的点,凑过去一看,傻了。猫果然全是母的,争的也确实是只黑丝袜!

为此,协勤每人输给老白一包好烟,但不甘心:“假设丝袜是眼力好看出来的,可猫肚底下的玩意儿根本就不可能看见,除非是孙悟空转世!”

老白悠闲地吐口烟圈:“我是白骨精,闷死你们这帮猴儿们!”

老白究竟怎么做到的?恐怕那些协勤至今还蒙在鼓里。而我也是磨破了嘴皮子,才在事隔很久后从老白嘴里套出了真相。

原来,老白常在这小区一带转悠,三只猫是谁家养的早就了然于胸,母的就是母的,还用得着看?!

还有一次,老白和两名手下对某青年盘查,当场从其身上搜出扳手跟断线钳。那人见事不妙,撒腿就跑。老白紧追不放,不过还是被慢慢拉开了距离。

最后,嫌疑人逃进一个路边小区。老白和手下赶到时,发现此处地形复杂,旧楼密得令人眼晕。

老白火速用电台招呼兄弟们增援,一边让两名急于建功的协勤原地待命。

协勤纳闷,趁嫌疑人没跑远,赶紧搜啊!可老白说不,并且大模大样地站在小区入口,示意让协勤往其中一座旧楼上看。

协勤直眼看了老半天,没发现任何迹象,更没听见任何动静。

可增援一到,老白立即布置了把守人员,带人直奔那座楼的第二楼洞。

五分钟后,老白就把光着脚的嫌疑人给请下来了。

大家对老白眼力佩服得五体投地。问起来,老白也没来得及谦虚:刚追到小区入口时,他发现几座楼中,唯有这楼洞一二层声控灯亮了小会儿即灭掉了,此后就再没亮过灯。

因此老白判断,嫌疑人多半跑进了这楼洞,那人一开始心情急躁,动静也大,一二层声控灯就亮了。而紧接着,他注意到这问题,再往上跑时就格外留意,甚至脱掉鞋光着脚往上走……

真正让老白眼力名声大噪的,还属破获城区系列车牌被盗案。

那个夏天,上级下派县局挂职的一位副局长,点名要和老白进行下半夜巡查,切实体验一下基层生活。

那时间,县城车牌被盗案频发。犯罪嫌疑人仿佛午夜幽灵,每每在老白眼皮子底下得逞,频频在失主车前窗上留下笔迹嚣张的字条:“往×卡上打两百元钱,马上告诉你藏牌地点!”

老白对这贼恨得咬牙切齿。那晚带着副局长绕县城转了大半夜,最终盯着路边一个刚要跨上摩托车的人兴奋起来。

老白截住他,亮明身份:“这么晚了,在这干什么?”

那人很镇定:“批发早菜的。”

“批发早菜,怎么不去菜市场?”

“路过,撒尿。”

“撒尿?撒完了吗?”

“刚撒完,这就走。”

“等等!”老白边说边绕摩托车转圈。

车是单人摩托车,人又穿着短袖半裤,确实看不出破绽。

副局长示意老白撤,可老白不走,非但不走还请副局长帮忙看住人,他要到附近绿化带中搜车牌。

副局长说看人你在行,还是我去搜吧。老白这时补充了一句令副局长终生难忘的话:“局长,趴在地上找找他撒的尿!”

尿,当然没找到。四周压根就没有半寸湿地方!

那人慌了,提提裤子想改口,却从裤裆里掉出一只签字笔来。

老白和副局长见了大乐,立刻把人带回去,转而从其住处搜出了上百副车牌!

案子破得漂亮。副局长后来问老白:“你怎么看出那家伙有事儿?”

老白说:“憋了一晚上,撒泡尿应该既放松又痛快,可那家伙手脚发颤满脸紧张!”

这事儿,经过内勤整理,登上过省公安厅的信息简报。题目就叫《夜间巡查效果好,蛛丝马迹破悬案》。

不过很遗憾,副局长找尿那段儿,只字没提。

导读:从事特殊夜查岗位,势必要遭遇各路魑魅魍魉,拥有惊心动魄的遭遇。胜负乃兵家常事,但警察不变的永远是保家护民的情怀。

智取

夜间巡查,光有眼力和体格不行,关键时候得狠动脑子。

去年一个凌晨,老白他们在县医院附近守候,眼见从里面扭扭歪歪开出一辆面包车,还没等拐到大路上就熄了火。

老白带人摸过去,见车上下来一个壮汉推车,留个小个儿把着方向盘。

“这么晚了,干什么的?”老白亮明身份盘问。

“看病。”小个儿回答。

“跟谁看病?”

“我父亲脑血栓!刚住上院,我回去拿点生活用品……”

这时,车后的壮汉接了个电话,“嗯嗯”几句挂上,冲小个儿喊:“老三,不行我得赶紧回病房!你先叫警察同志帮帮忙……”

说完,扭头就向病房楼跑。

老白想制止,可转念万一耽搁人家看病就麻烦了,赶紧对几名协勤耳语几句,叫他们跟上去。

老白继续盘问小个儿:“车怎么回事?是你的吗?”

“我的!二手车,好熄火,尤其是大冷天……”

“你下来,我帮你瞅瞅。”

小个儿下来,被夹在协勤中间。老白上车,左看右看,车上很干净,没什么工具,且是用钥匙正常启动的,没什么异常。

老白拉开风门,轰几脚油,随后钥匙一扭,车就打着了。老白下了车,脑子却转得飞快:“你父亲住几楼几号?需要帮忙我们去看看。”

小个儿连忙摇头说不必,可老白坚持热心到底。

小个儿没法,只好说:“那实在太麻烦了,老爷子住在三楼,具体几病室我没记住,你们得去找找……”

说完,小个儿挂档要走,老白突然大吼一声:“拿下!”

拿下了小个儿,老白用电台问那边情况。那边壮汉没进病房,正给几个协勤敬烟套近乎呢。

老白还是那俩字:“拿下!”

俩嫌疑人十二分不服,一个劲儿问怎么了?老白厉声吼道:“这地方我天天转,三楼是妇产科,老男人能得妇科病?”

俩人听完彻底焉了,乖乖坦白了潜入病房偷盗病人现金和汽车钥匙的经过。

这事过了没几天,老白手下一名协勤在分组盘查时,被嫌疑人用剪刀刺成了轻伤。那协勤人年轻,长得帅,还没女朋友,从额头到下颚划开的那道深口子,几乎毁了容。

老白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发狠非要抓住那狗日的。

半小时后,他们发现了嫌疑人踪影,将人一路追进了妇幼保健院。

那是一座五层建筑的旧楼,老白留下两协勤把守,带人从上到下依次展开搜捕。

结果,没有。兄弟们意见一凑:全楼上下,只有妇产科亮着灯,但锁着门没搜,嫌疑人八成就躲在里头!

所有人都跃跃欲试,想来个瓮中捉鳖。可老白说不,马上收队!

大伙儿不解,人不抓了?受伤弟兄的仇不报了?

可命令就是命令。大伙在老白带领下,沮丧地吆喝着:“妈的,叫他跑了!撤了、撤了!冻死了……”

两分钟后,全楼上下撤得一干二净。

唯独俩队员发现老白向他们施眼色,并递过来一条拖车绳,俩人心里顿时雪亮。不一会儿,楼上飞快地跑下一个黑影,刚到大门口就扑通一声被绊了个狗啃屎,手中的剪刀甩出去十多米远!

这招“欲擒故纵”,等事后协勤明白也没觉得特别高妙。但老白再一解释,却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嫌疑人手里有剪刀,万一逼急了拿孕妇或新生儿当人质呢……”

关于智取,老白还有段反面经典。

那段时间,停在县城路边的大货车,轮胎或备胎经常半夜被盗,那可是一条好几千的东西,受害人怨声载道。

一天半夜,老白巡到县城外环,发现几名可疑分子正在一辆大货上忙活,老白立即鸣响警笛,开足马力冲过去,对方上车就逃。

老白将油门踩到底,可无奈对方开的高档轿车,根本就撵不上!老白只能向指挥中心汇报,让派出所火速在沿线布控堵截。

让老白惊掉大牙的是,这不是一帮普通盗贼。他们刚驶出县城就不跑了,停在一条荒郊小道上,径直跳下五六个壮汉,人手一把凶器,领头的还端着类似关公用过的青龙偃月刀!

老白心说坏了,自己车上才四个人,不但没配枪,就连长点的器械都没有!打是打不过,往回撤?可小路窄得无法调头!硬着头皮上?那不是找死吗!情急中老白狠加油门,越过歹徒,硬是将双方车门都挤扁了才冲出包围圈!

可老白接着又发现,前面竟是条死路!眼看歹徒挥刀杀近,老白干脆和协勤下车就跑,边跑边喊边叫,最后倒是歹徒放弃了追击,从容倒车离去!

铩羽而归的老白事后向领导如实汇报:他们躲在柴禾垛里半夜没出来,幸亏后援全副武装赶到才把他们接回去。

“能不能给巡查队配把枪啊?”老白趁机申请。

领导握拳沉默片刻,继而点点头:“你们不硬拼,保住命,智取也算是胜利!”

导读:良心不是挂在口头上的说辞,而是关键时刻即使遭受委屈也依然表现出的责任和担当。

良心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但世上偏偏总发生一些似曾相识的奇事。

那年冬天一个凌晨,老白和队员开车经过居家城市场,由于车速慢,透过车灯,老白远远发现地上散落着大把钞票。

此时,天上正淅沥下着小雪。

而随着小雪飘然落下的,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钱。

夜巡这么多年,老白算头一次开了眼。天上下雨下雪下冰雹甚至下沙子他都经历过,唯独下钱还是第一次见。

老白下了车,顺着飘钱的方向抬头看,发现头顶高耸的塑钢大棚边角上,正斜搭着一个黑色皮包,钱就是从那里面忽忽悠悠飘落而下。

老白赶紧安排队员去够包,自己弯腰去地上捡钱。难不成这真是上帝的打赏?不要白不要啊!

可捡着捡着,老白发现情况不对。

钱大都是些毛票,上帝怎么那么吝啬?

而且老白有种强烈的不详预感,问题出在哪儿,一时说不上来,可天那么冷,他愣是冒了一背的冷汗。

等队员把包够到手,地上的钱捡完,仔细一数,总共一千三百五十六块四。

有队员嘴快说:“白队,好兆头啊,一三五六四,一天没有事儿。天马上就亮了,咱撤吧?”

“撤?这鬼天,谁不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老白眼盯前方,前方是平时用塑钢大棚挡雨遮阳的菜市场,此时一片死寂黑不隆冬望不到头。“可事儿太蹊跷了,你们以为真是财神爷送钱?”

“有可能!”队员异想天开,“以前电视上还演过刮风下鲤鱼呢!”

老白冷嘲,“那财神爷也忒小气了,看看这些钱,百分之八十都是毛票,还油乎乎脏兮兮的,像他老人家的手笔吗?就给这么点!”

老白说完,上车拿了手电,命令队员和自己继续往大棚深处走。队员们也来了兴致跟上,那架势颇有点阿里巴巴领着众乡亲发现了金山一样。

可他们一直走到尽头,再没有发现半毛钱。一路上也没遇到半个人影儿。

队员失了兴致,冻得冷冷缩缩,老白却在往回走时眼珠子仍瞪大着到处撒摸。

终于,老白的预感应验了。他们虽走在同一个大棚下,但中间因有石板隔着,来回走得是两条道儿。返回途中,老白突然用手电指指左前方地上,问队员:“你们看,那是什么?”

队员们不看不要紧,一看汗毛都直起来了——

在那排极低的水泥隔板下面,赫然露出一只脚来,脚上穿着一只沾泥带水的女式皮鞋!

老白和队员虽见过不少伤害现场,可眼前阵势着实令人心惊胆颤。所有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发生了杀人解尸案。

老白和队员赶紧上前察看,事情却出乎意料——腿是完整的腿,人也是完整的人。

等他们齐心合力小心翼翼把人从隔板下拽出来,竟发现那中年妇女还有微弱的呼吸!

救人要紧,他们二话没说就把妇女往急诊送。

然而这一送,却让他们没能在天亮时下岗。妇女的家属赶来后,死活不让走,一口咬定就是他们开车撞的人。

尤其是听医生初步诊断说,妇女很可能成为植物人时,家属闹得更为凶猛,非让老白他们掏钱赔偿。

老白和队员百口难辩,掏出工作证,掏出捡来的皮包和毛票,把过程详细说了一遍又一遍,可对方还是不信。队员要火,被老白强行按住。原来,老白也看出来了,对方不是不信,而是怕连他们也走了,找不到肇事者,医药费担负不起!

老白虽心里有气,但更恨那个撞人的家伙。经他分析,那人非但没施救,反而撞倒妇女后把她推进隔板下藏了起来。

要不是老白他们发现及时,妇女的命早就没了!

老白想趁着时间还早,去查那嫌疑人,可家属发觉了,硬拉着老白的胳膊就嚎:“你还是个警察?你讲讲良心啊!你不能走……”

老白腾地一下也火了:“是有人的良心叫狗吃了!我现在去给你们找找,找不回来我顶!”

老白把工作证押下了,带着队员返回市场。怎么都没发现肇事车的残留物。这会儿雪又大了,人车过往繁杂,到哪去找肇事车呢?

要说老白脑子就是转得快,去查监控!那么早的时间,看他往哪儿逃?

等老白和队员分头把几个路段的监控找出来,很快就锁定了一辆崭新的红色三轮摩托车。批菜妇女被当场撞击的场面虽没拍到,但那车驶进大棚后一个黑色皮包被猛然甩出来挂在大棚上,数不清的钞票飘散而落的场景却历历在目!

接下来就好办了,家属看录像认出了肇事者。剩下的,抓人。

这事对老白本也不算什么,可从此以后老白多了个朋友,还多了句口头禅。

朋友,就是那个涕泪横流前来还他工作证的家属,他妻子不幸真成了植物人,可老白坚持隔几个月就去医院看她,顺便甩出那句口头禅来:“人得抽空来看看良心……”

导读:圣人皆有过去,罪者亦有未来。即使低贱如一个小偷,其生命也是有尊严的存在。所以当逃跑变成了溺亡,追捕变成了一场悲剧。

过河

马导心里有件窝囊事儿。

这事儿,他揣上就放不下了,头发掉了一把又一把。

马导今年四十八,二十年前退伍后进的乡派出所,基层一干就是这么多年。马导也没什么文化,人长得粗枝大叶,不修边幅,显得很庄户。穿便服的马导,怎么看也不像个吃公家饭的警察。

马导家一直在农村,但在另一个乡镇,不值班时马导经常骑摩托车往二十几里外的家里赶。赶回去干吗?

除了同事们开玩笑说的给老婆“交公粮”,还得回去喂猪。

马导家里,上有病老下有弱小,全靠喂猪攒钱!

何况,马导在部队里就是饲养员,喂猪是老本行。

一个周末早上,马导不值班准备回家。可所里接到报警电话,辖区一农户家中被盗,丢了两头老母猪。

马导跟所长说,这村子正巧在回家道儿上,我顺便走一趟得了。

所长同意了,这又不是抓捕,看看现场的事儿,马导经验多,正好。

马导换上警服(这点是他的规矩,出警就得穿戴整齐),骑着摩托车就去了。

现场很远,虽说大体方向顺道儿,但走了不少偏路。

来到受害人家中时,猪圈边已经围了不少人。见马导来了,受害人还没开口就哭上了。

马导跟着心酸,他很清楚两头老母猪对眼前这个破家的价值。

“怎么回事?先别忙着哭,说说情况。”马导迅速进入角色。

“昨傍晚还好好的,我亲自锁好的猪圈门,今早上起来一看,俩老母猪都不见了!”受害人说,“我耳朵根子很灵性,可不知道怎么回事,昨晚上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最近得罪过人吗?”马导皱着眉问。

“没有,我可是全村出了名的老实!”受害人答。

“好好想想,以前有仇家吗?”

“确实没有,你看我住得这地方,独门独户的,能有什么仇家?”

马导了解到,受害人是多年前逃荒进村落户的,在村里是个外姓,为人还算忠厚,要是有人报复,这么多年也早把他磕碜死了,非得等到今天?

马导没再说话,记录本儿一合,就开始围着猪圈转,里里外外走了三圈,然后开始抬眼盯住围观的人看,边看边往人群中间走。

这时候,人群里有个扛锄头的汉子突然扔下锄头就跑!

马导吼了声:“贼娃子,你往哪儿跑!”说着就追了出去。

汉子先跑出二三十米,马导和村民在后面紧追不放。马导边追还边回过头问:“你们认识他吗?”村民都喊不认识。

这是好几个村交叉的地界,不认识也算正常。可马导知道,不认识就决不能让他跑了。

越追越近,汉子跑进一片玉米地,等马导飞快地追出玉米地,却发现那人已经跳进了河里。

马导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会水。别看从小生在农村,可偏偏是个旱鸭子。但马导顾不上了,也跟着跳进河里去。

等马导再一抬头时,忽然发现情况不对!

正是汛期,河水远比他想象的深,前边的汉子虽已到了河中心,但也不会浮水,而且河心水流湍急,汉子被浪头径直卷向了河下游。

眼睁睁看着那人只有头脸露在水面上挣扎,马导急了,冲着身后喊:“赶紧的谁会游泳!快去救人……”边喊自己边往河中心奔,刹那间也被河水冲向下游去。

在水里,马导的优势顿时化作了劣势。同样不会游泳,但他体重沉得多,下冲的速度根本赶不上那汉子。

令马导更恼怒的是,他身后没有一个人追上来!

最后,马导被河水冲得头昏眼花,侥幸抱住了一块大石头,才勉强从水里爬了出来。筋疲力尽的马导一上岸就疯了似的往下游跑,结果他看到了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那汉子像块发了的面包,直挺挺地躺在下游芦苇丛中间。

马导把尸体抱回村里去的时候,村民将他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可马导跟傻了似的坐在尸体边发呆。最终,人散的差不多了,受害人才战战兢兢凑上来问马导:“这就是那个小偷吗?你怎么知道的,为什么?”

马导缓缓抬起头来,眼神涣散地说了俩字:“喂猪。”

受害人显然没听明白,又问:“为、为什么?”

马导还是那副表情,回答说:“喂什么,吃什么……”

受害人害怕了,再不敢多问,快速闪到一边去。

很快,所里的同事赶到了。所长办事利索,迅速叫人查清了死者底细,并从其家中猪圈里起获了丢失的两只猪。

往回走时天黑了,所长在车上问马导:“你怎么确定是他干的?”

马导答:“半夜弄走两头猪,不是现场杀的又不出大动静,很简单,小偷必定是个养猪的,那人身上有酒糟和鸡粪味。”

所长点点头,“既然是他没错,我们就没冤枉他!”

马导听了,忽然哭出来:“可那毕竟是条人命啊,我要是不追他……”

导读:俗话说,武大郎玩夜猫子——啥人玩啥鸟。一个退休赋闲的警察,即使养鸽子也能养出一种不一样的特质:勇敢、智慧、感恩,而这些又是多么需要后辈传承的品质。

儿鸽

老朱病了,床上一躺就是半个月,起因是为一只鸽子。

老朱两年前从公安局装备科退休。赋闲后,一次去市里办事,路过广场看到有人正在放鸽子,更有年轻人给他发传单、递名片。原来,这是市里的信鸽协会在举办活动。

老朱起初没在意,可返程无聊时,再次掏出那些宣传材料浏览,忽然就乐了。儿子正上大学,老伴天天练舞,自己又不会琴棋书画,何不养几只信鸽玩呢?

说干就干,老朱专程去市里买了幼鸽,加入了信鸽协会。回家就开始整日与鸽子们为伴。老伴见了半是喜悦半是挖苦,说真是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这把年纪才想起养鸽子?哪跟学人家养养鹦鹉画眉的多好?老朱蹲在地上头都没抬,说你扭你的胯子,我养我的鸽子,再胡说小心我放了你的鸽子。

老伴听了摇头直笑,打电话给儿子,儿子破例严肃地批评老朱,爸,养鸽子太不卫生了,你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我可没脸领女朋友回去,再说要小心禽流感,老年人免疫力下降你就不怕?

老朱心说,老子现在还不老!可话到嘴边,没说。只好与儿子约法三章,既要搞好卫生,又要做好防疫。

老朱是个外粗内细的人,当警察时几百号人的服装器材管得头头是道,养起鸽子也不在话下。很快,幼鸽翅羽丰满了。老朱先是骑摩托车带它们到野地里放飞,然后掐着时间赶回家给报到的鸽子们排序。后来老朱就带着优秀选手去市里参加比赛,虽从没拿过好名次,但每次放飞,老朱都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老朱常想,自己年轻时忙这忙那压力天大,老了没想到竟在鸽子身上发现了乐趣。鸽子轻盈地飞过蓝天,也带走了他的烦恼和忧闷。

一年后,老朱已算个信鸽行家了。有次回老家串门,听说村人上坡时,见半空一只鸽子与老鹰厮斗,其情景遮天蔽日。最终鸽子被啄瞎了眼睛但逃脱了,村民在树林里捉到它时才发现那是一只信鸽。

老朱立即起身去那户人家。结果发现,眼前的鸽子站姿水平,体态健硕,用手指抵在鸽腹下几乎感觉不到心跳或心博,虽眼睛瞎了,但用食指按住鸽头能明显感到它的瞳孔在有节奏颤抖。一切的特征都在显示,这是一只长距离鸽。信鸽标签上还写有大串英文字母,老朱统统不认识,只知道那个符号“♀”表示它是只雌鸽。老朱满心欢喜好说歹说地买了下来。

后来老朱上网一查,发现信鸽竟大有来历,是一只有着百年历史的“英格兰北部信鸽协会”的鸽子。品种优良,血统高贵,名叫“Anna”。老朱从此精心喂养,目的只有一个:让伤愈的Anna做种鸽,彻底给老朱的鸽群更新换代。

老朱对Anna照顾周到,Anna也没让老朱失望。不过仨月,Anna就为老朱添了两群新鸽。老朱的付出也很快赢得了一展身手的机会。在接下来全市举办的一次远程500公里信鸽放飞大赛上,老朱精心挑选的唯一鸽手“微星”以458分钟的成绩排名第一!微星返巢时,眼皮上结了厚厚的伤痂,老朱想到它又饿又累,冲破突降的寒流和大风取得了胜利,激动地捧住它亲了又亲!

Anan死后不久,微星成为了老朱的精神支撑。然而,意外发生了。就在最近一次规模庞大的放飞大赛上,微星突然莫名失踪!直到比赛结束,依然音讯全无。老朱心疼得直抖。其实,气候突变、受伤疾病、天敌啄食、同类吸引,常会导致信鸽丢失。可老朱还是难以接受,很快病倒了。

老伴拿老朱没办法,除了天天陪着打点滴,还给儿子去了电话。儿子一向粗枝大叶且正忙毕业,浮光掠影地问几句,便将自己的规划托盘而出。原来,儿子和女友受女方家里支持准备出国留学。老伴一听就慌了,老朱能为一只鸽子病倒,现在儿子竟要出国?于是,要儿子赶紧回家从长计议。

儿子回到家,老朱已和老伴整了满满一桌菜。儿子见老朱气色不好,一问才知是因为一只鸽子。正吃着饭,儿子突然放下碗说,爸,我决定不走了,在哪都是学,都能出息人!哪料老朱也将碗一推说,去吧儿子!出国这事我压根就不会阻拦,只是你们不能瞒着我。儿子听了喜出望外,真的爸?那我到了国外也养只良种鸽子,我要让它成为横跨欧亚大陆的信使!

儿子走后大半年,越洋电话开始频繁。每次总不忘问,我在牛津养的鸽子飞回来了没有?老朱每次都摇头说没。直到有一天深夜,儿子打电话回来时,哭了。老朱擎着话筒沉默良久,没问原因,却说了两句意味深长的话:别忘了,你是警察的儿子。还有,咱们的鸽子飞回来了。

导读:这世上,正能量与负能量同在,冰冷的钢筋丛林里,唯一能让心灵感到温暖和慰藉的,正是热心肠的善良人。

礼物

我这辈子,估计上辈子和下辈子,统统加一起,也没见过比徐姐更热心的人。

徐姐在局里干过指挥中心、派出所、经侦、治安,可无论她在哪儿、干什么,但凡你找她办点事儿、帮个忙,她没有不给你掏心掏肺地忙活的。

哪怕这事儿不归她管,八竿子够不到,她给你那个下力劲儿,都让人感动得不行。

这些年,常听有同事和朋友发感慨,说自己哪天随口跟徐姐提的某件事儿,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徐姐却给忙前忙后地办妥了。

徐姐的热心还不止对同事、对朋友,也包括对待同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甚至是陌生人。

有一次,一个多年不见的同学联系到我,让我帮他一个在县城卖水果的亲戚办个暂住证。这事儿好办,又不违反原则,我就带着他亲戚——一个干巴老头儿,去了徐姐当时所在的城区派出所。

徐姐那会儿正忙得焦头烂额,但二话没说就领着人开始忙活,一直到把证件办好,还把人送出老远。

我原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哪料很久以后才知道,老头儿竟跟徐姐成了铁杆儿。

原来,老头儿见徐姐穿着警服,当着办公室主任,却丝毫没架子,说话像自家人,于是以后办事就越过旁人,直接跟徐姐打交道了。

可交道打了半年多,老头儿感到挺迷惘:每次找徐姐帮忙,徐姐无一例外热心操持,临走还不忘关心地嘱咐几句,让他心里很暖和,可平时偶尔在马路上遇见了,大老远想送点水果给徐姐尝尝,徐姐偏偏坚决推辞并一头雾水状,似乎压根儿就不认识他。

这是怎么个情况?

其实,很正常。徐姐实在太忙了。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工作千头万绪,自己业余还喜欢舞文弄墨,每天又得给难以统计的朋友忙前忙后,她这是典型的“选择性遗忘”。

徐姐的热心,还常常出人意料,甚至匪夷所思。

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跟徐姐还不熟,每次遇到了,徐姐都会主动打招呼,且猛不丁给我点惊喜:

“弟,我早上包的粽子,待会儿给你拿到办公室尝尝。”徐姐不是客套,一会儿她准拿着粽子去办公室找你了。

“有女朋友了吗?没有?那我得给你打落个好的!”不是敷衍,过不了几天,徐姐就把几个姑娘的档案记下来私下里透露给你了。

“哎,孩子挺好吧?我晚上给她织了顶帽子,下班时来拿。”这是我有了宝贝以后。

“快过六一节了,我给闺女买了件裙子,女孩儿都喜欢公主裙!”这是女儿稍大些的时候。

“那种病,小事一桩,男女都有,少吃辣,少喝酒,我过几天给你打听个方子……”这是徐姐得知我得了痔疮后的安慰,没几天她就给打听了方子抓来了药。

你要是以为我跟徐姐特别亲近,或者她特别欣赏我喜欢我,所以这样关照我,那就大错特错了。说实话,刚开始我也有过这样的错觉,有些不习惯,可时间一长就知道了,压根儿不是。

全局上下,恐怕没尝过徐姐厨艺的人很少,没收过徐姐礼物的更不多,特别是那些年轻民警的孩子们,更是很少有人没穿戴过徐姐靠挤时间一针一线打出来的帽子、手套、毛衣……

你说徐姐她哪来的那么多热情?哪来的那么多精力?很多时候,她对你和孩子的关心,甚至都能超过你自己!

我还做过一件让徐姐挺难堪的事儿。

有一次,我一个表叔和外甥女来办户口,正赶上下班,且办户口迁移手续复杂,工作人员要他们隔天再来。

可表叔不干,一来他刚从某局长位置上退休,感觉没面子;二来外甥女想连夜返回异地。于是,口气着急。民警无奈,只得说:“这事儿今天确实办不了,除非是局长来。”

表叔一听更气,这不是埋汰他吗?岂不知对方说的是自己上司。

气归气,表叔还是找到了我,只说要我帮个忙。我推辞不掉又走不开,便联系了徐姐,结果事情居然就成了。

直到大半年过去,再见表叔时他说起这件事儿,夸我既能干又有人缘时,我才恍然大惊,这一切可都是徐姐的情面啊!

而且后来我还意外得知,那天办手续的民警家属遭遇了车祸,虽说不重,却正着急往医院赶!可徐姐的出现,让人实在无法拒绝。

为这事儿,徐姐背后还受了说道挨了骂。

最近一次,上级要给徐姐一个“和谐之星”的荣誉,要求上报事迹。等她把材料写好了,我左看右看觉得太平。徐姐要我修改,我却又一时无从下笔。

转头间,我看见徐姐女儿要她修改的作文本放在办公桌上,随手翻动,看到这样一个故事——

徐姐异地出差办案多日归来,女儿嗔怪妈妈对她照顾不上,弄得徐姐黯然神伤。这时,徐姐从包里掏出一个玩具来递给女儿,虽然普通,但女儿还是很惊喜!

可当女儿拿着玩具,去楼下小超市里买零食时才发现,那玩具就是妈妈刚从这里买走的,屁股上的标签都没来得及撕。

女儿仿佛一下懂事了,悄悄的,没有把这事说破……

导读:不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不是人人都有机遇,一个给警犬做了一辈子伙食的警察若想立功,谈何容易?

战功

出了县城,向西走两公里,有个斜坡。

上斜坡往北一拐,有一大排平房。

这地方,原先地偏人稀,以养狗出名,俗称“狗窝子”。

实际上,这就是早年县局的警犬训练基地。

听老一代人说,基地红火时,养过二三十只纯种狼狗。每次搞抓捕,声势威严浩大,不但成功率高,而且对震慑力更是空前。

然而,随着各种形势的不断变化,警犬数量连年骤减,基地也渐渐名存实亡。

后来,根据工作需要,这地方改成了刑侦大队的一个办案中队。

基地元老,退休的退休、调走的调走,唯独只剩下了民警老倪和警犬“板凳”。

老倪还差两年退休,是专为板凳留下来的。

老倪没啥文化,人长得又黑又瘦。从协勤到转正,虽干了一辈子警察,但喂了半辈子的狗。从未摸过枪、办过案、立过功、受过奖。

板凳就不同了。板凳的父亲虎娃,是条纯种的德国黑背,当年是赫赫有名的战斗英雄。无论是巡逻放哨、守候盘查、追踪抓捕、现场搏斗,都有过值得一提的经典案例。可最后,虎娃是让几个盗窃犯给麻醉后活活打死了。

板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但长得高大健壮,勇猛异常,而且特别灵性,能与主人心性相通。

有一次,民警们得到线索,深夜去围捕杀人凶犯。进村后发现,歹徒藏匿的屋子虽不大,但院墙极高,插满碎玻璃碴,很难攀爬。若贸然强攻,持有枪支的歹徒早已是惊弓之鸟,很可能会铤而走险,造成不可估计的伤亡。

指挥员冷静地确定了方案:先把两名经验丰富的民警托上墙去,悄然进到院子里,随后迅速打开外门,大队民警随之冲入实施抓捕。

不料,意外发生了:

两民警刚跳进院内,就跌进了陷阱!原来,歹徒白天在院墙下挖了一排深沟,沟底埋了铁夹子,民警跳下去正中埋伏,不但腿脚受伤,而且丝毫不能动弹。

墙外民警进不去,墙内民警受重伤,而屋内的歹徒随时都可能持枪冲出来开火!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条黑影忽然腾空窜起。大伙定睛一看,发现那是板凳。

只见板凳矫捷地一纵,已用前肢稳稳攀住墙头。那一刻,板凳躯体几乎拉伸到了极致,足足两米有余!随后,板凳用粗壮的后腿在墙壁上奋力蹬了两下,整个身体又像回缩的弹簧一样迅速收拢。于是,板凳四肢在墙沿上短暂聚合,忽又猛然发力,轻盈地跃进了那个深深的小院。

五秒钟后,躲过陷阱的板凳凭牙齿弄开了紧插的外门。大队民警一闪而入,踹开内门迅速制服了五名歹徒。而就在给歹徒戴手铐的同时,民警在枕头下赫然发现了已经上膛打开保险的自制手枪和五连发短筒猎枪!

这次惊险万分的抓捕,一下让板凳扬名立万。就连板凳急中生智的主人,也立了个三等功。

后来的后来,板凳立功受奖直如家常便饭,逐渐成为警犬中的王牌。

可这一切,都与老倪无关。

老倪是基地元老不假,可老倪从没训练过警犬,只是个喂狗的饲养员。

其实,饲养警犬也不容易。每天,老倪都得绞尽脑汁给警犬拟菜谱(兼给同事们一起做饭),然后骑着三轮车上街去买新鲜肉,回来精雕细做后得把伙食交给警犬驯养员,由他们亲自给警犬进食,这样做是为了保证训练效果和加深情感。

很明显,老倪干的就是绿叶的活儿,但老倪毫无怨言。

多年来,老倪从未在犬食费上有过差错,“再抠也不能抠狗粮,那是跟自己过不去!”老倪说的是实话。那时警犬的待遇,远远超出民警自个儿的。

老倪的机会,来自多年后的一个秋天。基地解散,同事分流,警犬处置。领导征求老倪意见,老倪瞅瞅院子里唯独剩下的板凳,选择留了下来。

板凳颈上长了一个化脓的瘤子。医生虽说是良性的,但或送或卖都出不了手。

老倪恋旧,从此除了给刑警做饭,就常常牵着板凳去马路上遛弯。再后来,中队改建楼房,实施正规化建设。领导又找老倪谈,“板凳不能留了,怎么处理,你看着办吧。”

老倪无话,转头呆呆地望着板凳,眼泪就出来了。

一天中午,心烦气躁的中队长走出审讯室甩给老倪三百块钱,让老倪出去弄盆肉开开荤,说屋里俩抢劫犯都审十多遍了,愣是不开口,也找不到证据。

老倪听完走了,过了饭晌却还没回来。民警出门一找,惊得奔回来爆料:“老倪头简直疯了,为省三百块钱,竟亲手把板凳杀了!”

众人正在唏嘘,却见老倪提着狗皮端着狗肉回来了。老倪伸手递给中队长一枚钻戒,“你们要找的是它吧?那天我带板凳遛弯,你们开警车过去,有人向着窗外,吐出个用火腿肠皮包着的团子。板凳老了,以为是你们丢给它的,就叼起来吃了。现在我一回想,那准是嫌疑人丢的证据……”

中队长和民警们听了惊喜不已!却又见老倪掏出三百块钱递过来:

“钱省下了,肉一定要吃。不是我残忍,这是板凳最后的牺牲!还有,我这把老骨头也想和板凳一起立个功……”

导读:这年头,开口求人难,但向对其有过救命之恩的人开口,为何仍旧纠结重重?归根结底,人心是有尊严的。

回报

临出门前,老婆出奇得温柔,老齐心里很矛盾。

老婆说:“这次就全靠你了,相公!”

老齐起了一脊梁鸡皮疙瘩,边换拖鞋边仓促地回应:“哦,我试试!”

老婆又说:“见人三分笑,开口多说好,为了我和这个家,你就牺牲一回吧!谁让这事儿这么巧!”

老齐皱了眉:“那万一要是不行……”

老婆说:“还没去,就说不行?这点事儿,你只要去,就准行。”

老齐还犹豫:“那不一定,不是一回事儿。”

老婆嗓门大了:“你就放心去吧,按我嘱咐的办,成不成回来我都犒劳你!”

老齐终于穿戴整齐,却还在门口磨蹭。不料老婆上来一个拥抱,外加一记热吻,搞得他晕头转向纠结重重地出了门。

老齐是岷山社区的一名片警。别看平时穿警服进社区,动嘴皮子调解纠纷头头是道,可今天换了一身笔挺的西装,去一个陌生人住的宾馆里做客,竟然无比紧张!

老齐去哪儿?干什么?至于吗?事情,还得从半月前说起——

半月前,县环卫局人事变动和编制调整,决定为一批工作多年的非正式合同工转正,同时解聘剩余不够年限的工人。老齐老婆就差一年,很不幸被PK回家。

民警老齐是二婚。老婆从农村出来的,年龄还不大,原本有个班上着感觉挺好,可这下就跟掏了魂儿似的浑身不自在。

再说家里突然少了份收入,叫谁也不舒服。

老婆心情不好,老齐却无能为力。老齐这辈子帮人无数,可自己却有很多事都没办利索。为啥?——老齐不愿意求人。感觉穿着警服求人,格外低人一等!

那些天,每到傍晚老齐就陪着老婆去遛弯儿。老婆情绪不对不愿说话,老齐陷入回忆沉思不已,俩人能默默走一两个小时,直到夜深了才回家。

那个周末,他们往家走时已过了十点。街上行人稀落,路边灯火暗淡,倒是有几个池塘里的青蛙,还在不知疲倦地叫唤。

突然,老齐停下不走了。

老婆扭头看,老齐悄悄招招手没说话,另一只手立在耳朵边,专心听着四周。

老婆向来胆小,小声问老齐:“咋了?”

老齐说:“你听,好像有动静!”

老婆寒毛直立:“啥动静?大路边的……”

“像是有人。”说完老齐就往路边草丛里走。老婆却在背后喝住他:“你犯什么毛病?我怎么没听见,人家要是谈恋爱的非跟你拼了不行!”

老齐回过头来,一脸紧张:“不像是谈恋爱的,像是有事儿!”

老婆问:“有事儿早喊救命了,用的着你管?你快给我回来!”

老齐没回来,他很少不听老婆的,可这次是个例外。

老齐把老婆独自晾在大路边,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最后,他背着一个湿漉漉的男人从池塘深处爬了出来。

老婆惊呆了,听老齐说才知道,这人掉进池塘里,幸亏离岸边不远,水正好淹到他下巴沿儿。这人西装革履却浑身酒气,准是喝醉了想到池塘边解手时掉下去的。

这么偏的地方,又是这个点儿,如果不是老齐警醒施救,后果真不堪设想!

老婆见老齐累得够呛,对男人既佩服又心疼,赶紧拨打120急救电话,两人一起把醉汉送进了医院。

这事儿本就这么过去了。可一周后,老齐去派出所开会,老远就看见所玻璃门上糊了一张大红纸,走近一看,是封感谢信,正是那个被救的男人写来的:

“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可我听说你是一名派出所民警;我不是想写封信表达感激的心情,我的心情是无法表达的;我可能也不是你救过的第一个人,但这却是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生命的可贵;我现在的命是你给的,我的家庭是你救的,我的未来不管好与坏、成功与失败,我都想找到你、认识你、记住你,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分享今后的喜悦和收获……”

老齐觉得这人写得挺好,挺有文化的。事后听同事议论才知道,这人还大有来头,竟是刚从外地调过来分管全县文化卫生的年轻的副县长。

老齐一阵唏嘘,没暴露自己。回家无意中说起,老婆嗷一嗓子就尖叫起来:“老天爷总算开眼啦!这人不就是解决我工作的大救星吗?真是一报还一报,机不可失!”……

老齐很晚了才回家。

老婆打着瞌睡把他从上到下瞅遍,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老婆问:“去了吗?”

老齐答:“去了。”

老婆问:“说了吗?”

老齐答:“说了。”

老婆问:“成了吗?”

老齐答:“没有。”

老婆问:“那你怎么说的?”

老齐答:“我先咔敬了一个礼,然后说所长,我老婆下岗在家快憋出病来了,咱社区少个内勤,让她去行吗?所长说,夫妻警务室?很好嘛!”

老婆哭笑不得:“我让你找县长,你去找所长?不过,总算是谋了份差事!”

老齐满脸疲倦:“啥呀,这些话也是我对着县长住宿宾馆的大衣镜自说自演的,所长家我也没去,都开不了口……”

导读:科技飞速发展,千里外可通过网络实时聊天,然而人的提防和警醒却没有相应提高,甚至会发生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

裸聊

陈队和司机刚要外出,进来个报案的妇女。

陈队赶紧叫个小伙儿,准备给这个披头散发的妇女记材料。

可妇女坚决不干,连哭带喊点名道姓,非要让陈队亲自记。

陈队刚把妇女领进询问室,安慰说有事先别急着哭,慢慢说。

哪知妇女不但哭得更凶,而且一把就扯下上衣,露出一对白花花的奶子来。

“你们要是抓不住那个天杀的骗子,俺就不活了!”妇女一腚蹲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哭天抢地。

陈队哭笑不得,干这么多年刑警,见过为逃避抓捕主动脱衣服的女嫌疑人,也听说过有用这招撒泼抵赖拒不交代违法犯罪事实的,可报案人这样还真头一遭遇见。

不是神经病吧?

好不容易,几个女民警连说带劝止住了妇女哭声,顺带给她穿戴整齐,梳理了头发。这时大伙儿一看,咦,妇女不但还很年轻,长得也很俊俏。

陈队严肃警告:“这是刑警队,想报案就一五一十把事情说清楚,配合我们调查;可要想无理取闹扰乱办公秩序也很方便,屋子里全程开着监控,而且隔壁就是审讯室……”

妇女听了果然收敛了,可一开口眼泪仍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掉。

原来,妇女姓孟,祖籍青岛,前年丈夫死于车祸后,开始独自经营家里的燃料公司。孟小姐收入虽然不菲,但很空虚,于是上网聊了一个网友叫“沉默是金”。

俩人深夜没事就视频,一来二去发展成裸聊,还聊出了感情。最近,“沉默是金”专程从广州飞过来,跟孟小姐住在一起。孟小姐连续一周好生伺候,沉浸在久违的幸福中。

然而没想到的是,就在昨天凌晨,“沉默是金”与孟小姐在住处喝完咖啡,孟小姐就一直昏睡,直到下午醒来才发现,“沉默是金”早已溜之大吉,而自己不但被拍了裸照,就连金银首饰和大量现金发票也统统消失了。

这是一起典型的麻醉抢劫案件。

陈队皱着眉问:“把你知道的对方情况详细谈谈。”

孟小姐听了,机械地摇摇头,“我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手机号也不知道。他来的时候是在车站打的公话,我开车去接的他……”

“那他到底是哪儿人、干什么的、多大年龄、结婚与否、有无劣迹前科,你更是一点都不了解?”陈队问。

孟小姐声音发颤:“他说普通话,说他今年28岁,未婚,是一家外企主管……”

“看过他有效证件吗?”

“没有……陈队,我也知道,找这人比大海捞针还难啊!都是我糊涂,可我现在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全靠你们救救我了!”

孟小姐哭着喊着,抬头望见刑警们凝神沉思,忽然又去撕扯自己的上衣。

陈队忽然一声断喝:“别脱了!我们也不拖,给我们一周时间!”

孟小姐听了梦呓似地问道:“一周时间?我不相信!不过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破不了案,我天天不穿衣服来这里上班!”

等孟小姐一走,民警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什么毛病?”“裸聊惯的!”“就这不着调的案子,一周能破吗?”“她要真裸着来上班,咱这可热闹了……”

陈队摆手制止,“案子都一捅就破,还要咱刑警干吗?这家伙白吃白喝了一周,肯定好吃懒做,能舍得买那么远的飞机票?我估摸着他离咱们这不远!”

大家顿时觉得有理。解着,陈队开始分工。有去现场的,有去查“沉默是金”IP地址的,有去沿街查看监控录像的。

不久,情况一综合:监控看不清,现场没证据,唯独IP号地址查出来了,就在邻县一座水泥厂家属楼附近。

陈队立即带人前去。然而偌大一座楼房,到底哪户藏匿着嫌疑人?

查水表?老套路了。可一旦搞不好,惊动了嫌疑人,就再难抓他了。眼看夜幕降临,陈队灵机一动,都到对面楼房上去,查看这边喜欢裸聊的“沉默是金”是否正在上网。

从对面楼房往这边看,楼上正有三户人家在卧室里上网,其中两家是孩子,一家是女人。陈队赶紧给孟小姐拨电话,让她上网查找吸引“沉默是金”。

孟小姐很快就回电了,声嘶力竭:“你们快来看啊!他在!正拿裸照威胁我呢!”

与此同时,陈队和战友们眼睁睁发现,对面有个卧室里,上网的女人忽然摘掉了假发,换上了T恤,即刻由女人变成了男人!男人边手拿照片舞动着腰身,边随手解着腰带……

陈队清脆地打个响指,带人就往对面冲去!

可想而知,那人刚打开房门就被摁趴在地上。陈队单膝压着那人,让队员去卧室里查看确认一下。

民警们不看不知道,一看乐得笑弯了腰。

就这家伙没错,电脑上的孟小姐还在那头裸聊呢。见民警天兵突降,孟小姐惊得“嗷”一嗓子,护住了上身。

导读:逝者如斯,时间无法逆流。然而对破案的警察来说,许多现场必须要进行最大程度地还原,尽管这个过程相当复杂,相当艰难……

还原

回忆初入警时的遭遇,恐怕没人比李队的更生猛。

十五年前的冬天,在一片荒郊野外的河沟里,暴露出几块人体残肢。刚分进刑警队干技术侦察的李队,跟着法医任师傅出现场。

死者头上有致命伤,案子性质很快确定。但要破案,首先必须搞清死者身份。于是别人先撤了,李队和任法医分别提取了残肢,留下来。

留下来干吗?——头颅面目全非,得剔除毛发及残肉,迅速确定死者的性别年龄或其他体征。于是,任法医去老乡家借了一口铁锅,让李队捡了柴火,俩人就地开始煮头颅。

北风呼啸,夜色将至,饥寒交加,一个刚毕业的学生娃,就这样猫在一眼破桥洞里,守着一口咕嘟咕嘟煮着人头的铁锅,翻开了他从警的第一页。

“人肉到底啥滋味?”事后常常有人打趣李队。

当年的李队还是小李,早被折腾得胃液胆汁都吐光了,尚显稚嫩的脸上表情万分崩溃:“咸、臊、酸、臭,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腐烂味和呛出眼泪来的邪腥味……”

为这第一次出现场,李队此后再没吃过羊肉。

不过,当年的学费并没白付。有了死者身份,马上锁定失踪者,案件很快水落石出,受害人冤魂终于昭雪。当年村里为此送来的锦旗,至今还挂在墙上。

多年从警生涯,李队还是过去那副细皮嫩肉的白面书生相。但骨子里已经渐渐练就了非同凡响的坚毅和睿智。

一发案子,首先往现场赶的就是李队他们。干技侦这行,类似医生胜过医生。医生只是在手术台上开膛破肚飞针走线救病人于重症之间,而李队他们却是在犯罪现场搜集蛛丝马迹不放过任何死角,竭尽全力还原凶手作案场景和事实真相。

别看李队整天提个不起眼的小工具包,可那是通往破案道路上的桥梁;别看李队整天戴着雪白的手套到处捡垃圾,可那是刑警向罪犯撒下的弥天大网。

有一阵儿,李队到上海学习测谎。回来时,正赶上某乡镇发生一起爆炸案。这类案件性质恶劣,危害严重,不迅速破案无法向村民交代。

可案子查来查去,毫无线索。

李队听说了赶过去,围着现场转了几圈,用镊子在附近水沟里捡起一枚烟头。

“干爆炸这活儿,嫌疑人指不定压力有多大,而且一般有前科,说不定这就是那人抽的烟把儿!”事实巧得很,通过DNA一查,果真有匹配的档案,民警们顺藤摸瓜就把案子破了。

当然,破案靠不得巧合。多年历练,李队早已养成了想象大胆心细如针的习惯。这习惯通常就是射向犯罪分子的窝心箭。

有段时间,县城接连发生柴油被盗案,停靠在省道边休息的大货司机,往往一觉醒来发现车上刚加满的柴油被偷抽见底了,急得联名报案。

民警迅速出击,重点巡逻、蹲点守候、尾追抓捕,但都被反侦察极强的外地犯罪嫌疑人逃过法网。正当案子陷入僵局时,李队要带人去现场看看。有人质疑,这种案子都是偷完就跑,几乎没有遗留物证,看不看就那么回事。

可李队去现场一看,对一辆大货车旁的一堆呕吐物发生了兴趣。李队问失主,“这是不是你吐的?”失主摇摇头。李队兴奋了,迅速开始提取这堆看着闻着都让人恶心的呕吐物。

“这帮人作案前很可能要喝酒壮胆,指不定就是他们吐的!”果然,通过比对,恶迹斑斑的犯罪嫌疑人豁然浮出水面。等到刑警前去抓捕时,他们做梦也想不通民警是怎么破的案。

后来,李队调到了别的部门。毕竟干得再好,一个警种也不能干一辈子。何况李队也熬成老警察了,他的后继者青出于蓝。

不过,无论干什么,李队的活儿可没拽下。

那是一起特别凶残的强奸杀人案。

一名马上要当空姐的花季少女不幸被强暴,之后又被残忍杀害,并且歹徒极其变态地用利刃割掉了少女的乳头。

案件令人发指,凶手残忍且狡猾,强暴时不但使用了避孕套没留下精斑,而且还用剪刀剪掉了少女的全部指甲,尽可能得毁灭了罪证。民警顶着巨大压力昼夜调查,走访上千人,摸排线索上百条,可还是没能摸到凶手的影子。

倒是有几个人可疑,可颠来倒去审查,都与作案时间不符。

李队正赶上去刑警队出差,去以前熟悉的屋里瞅瞅,发现有个嫌疑人,文静瘦弱,满脸青春痘,戴着副金边眼镜,是附近内燃机配件厂的研究生工程师。

李队灵感突发,推门进去喝问青年:“知道我是干吗的吗?”接着自问自答:“我是干刑侦技术的,你的活干得既残忍又利索,是不是看侦探小说学的?”

青年听了忙抬头否认,就连在场民警也觉得吃惊。这人没作案时间啊。可李队突然“啪”地一声拍桌子吼道:“你这个变态!幸亏没剜掉她眼睛,让那姑娘临死前眼里留下了你这杂碎的影子!”接着,李队扭头向两位调查民警说:“公安部的结果出来了,就是他!”

说完,转身就走。可没想到,身后却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是我哥干的!他回广东了,我们是多年没见的双胞胎……”

案子就这样破了。可较真的徒弟跟李队叫板,说李队是诈供,死者眼里出凶手纯属扯淡,毫无科学依据。

李队听了狡黠一笑,说没办法,不让刑讯逼供,对待知识分子就得玩阴的!

导读:当警察的身份开始遭遇怀疑,信任就成了一种社会危机。

身份

那天我到市里参加一个活动,结束时已是深夜。由于第二天有工作必须赶回单位,我决定连夜打的回去。

凌晨一时,我站在街口拦下一辆富康。上车后,司机一听我要去两百里外的山城,浑身充满了警惕。看样子,他的内心也斗争激烈。去,天黑路远,格外辛苦;不去,如此赚钱机会,实属难得。

于是,司机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对我炮语连珠地发问:

“请问您是几个人一起走?”

“一个人。”

“去干吗?”

“回单位。”

“这么晚回单位?”

“明天有紧急工作。”

“请问您是什么单位?”

“……”

我明白了。司机担心遇见歹徒劫财劫物呢。如今抢劫出租车的案件时有报道,司机跑夜路心怀警惕还是很有必要的。

我笑笑,诚恳地对他讲:“别担心小伙子,我是警察。”并且,从西装口袋里掏出警官证让他看。

年轻的司机接过证件仍然一脸狐疑,打开车厢壁灯对照着我的模样看了许久,又忽然发问:“你们局长叫什么名字?”

听司机的口气像极了审讯犯人,我心里反感起来。

“你到底走不走?不走拉倒!证件你也看了,还不放心?”

他有点窘:“这样吧,你先和我到附近派出所走一趟!咱们登个记,你方便我方便,大家都安全!怎么样?”

我本想赶时间,但转念一想,地方上还真有这种规定。出租车深夜出城实施登记,以防被抢,正是我们公安部门规定的。于是催促他赶紧开车。

车子在深夜市里的柏油路上飞驰起来,掠起大片大片蝴蝶般的法桐落叶。

看样子司机熟门熟道儿,猛一个急转弯后,伴随着尖利地刹车声,车子驶进了新区派出所。

一个穿联防制服的青年接待了我们,说值班民警刚才出警了,有什么事等他们回来再说。

司机向他说明来意。我也在一边递上警官证。

联防队员睡眼惺忪,把证件高高地举过头顶仔细地看、摸,像查验假钞。

“你这证件不太对头啊?”

司机吃惊地望着我。我腾地急了,问:“你说清楚哪里不对头!”

“好像不太对头。感觉上不太像……说不好。”

我一把夺回证件,生气地说:“你有证件吗?拿出来对照一下!”

联防队员当然拿不出警官证来。

我扭头对司机说:“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再另打车!我不信回不了家了!”

司机嗫嚅着:“走,走,当然……还能不走吗?”

谁料联防队员厉声呵斥:“走?你们想往哪儿走?这里可不是随便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等所长他们回来再说!”

我知道非得赶紧确认自己的身份不行了,回程全是山路啊。我问那联防:“有电话吗?”对方生硬地回答:“没有!”

我只得掏出手机给市里一个警察同行打电话:“喂,老宋吗?我现在在新区派出所,走不了了!我给你电话你跟他们解释一下!”

老宋那边的话音像是梦游:“别,你这家伙几点了还打电话骚扰我?在哪儿喝大了吧!”

“老宋,我这时候没事骚扰你不是纯粹有病吗?你赶紧清醒清醒!”

“真的假的?你真在新区?出什么事儿了?我可告诉你啊,你要真犯了事儿老哥我也不好帮你!”

我差点晕过去。把电话递给联防队员。

“喂?你是哪里?……市局老宋?……不认识!……你是主任?我还是所长哪!”联防队员不等说完,“啪”地一声挂了电话,拿更加异样的眼光盯着我。仿佛老宋即是我图谋不轨的同伙。

“把手机还给我!”我有些气急败坏。

“好说,等所长他们回来就还。你别急,快了!先进屋坐会儿!”这家伙软硬兼施,到这时候了又佯装客气。

连惊带气,外加三分酒意,我算彻底晕菜了。

大约又过了十分钟,所里的电话响了。联防队员坐在里屋抓听电话。

没过一会儿,他垂丧着脑瓜跑出来了。“大哥!你千万别生气,是我搞错了,对不起!刚才所长打电话来骂了我一通!实在对不起,手机还给你!所长说要我明天卷铺盖回家……”

我心绪烦乱,哭笑不得,拿回手机正转头要走。却发现我忙活了大半个晚上,出租车司机早已不知何时开溜了!

我沮丧地走出派出所大门。正巧,出警的民警回来了。他们下车就紧紧握住我的手,把我往屋里让。

我一再推辞,说明时辰不早了,明天还有紧急任务。为保险起见,我尽量挑拣我们警界内部的专业术语。所长心领神会,人也爽脆,当即安排一名民警老安开桑塔那送我回去。

再三感谢,我终于坐上了舒适的车子直奔家乡那座崎岖遥远的小城。一路上,车子快如流星。我和老安也兴奋地攀谈着。我感叹:“连警官证也不能证明我的身份,现代人彼此间的信任都到哪儿去了?真希望以后不再发生这么滑稽的事情!”

老安听了也动情地说:“老纪,你想没想过,确认你一个人的身份是小事,可这里面凸显了对整个社会环境亟需整治的问题,我们警察的担子尤其不轻啊!”

我点点头。车窗外,启明星正在西山峰顶,用深沉的眸光凝望着这片大地。

导读:同一起案件,经历者会留有不同的印记。警察记住的多是生死考验的较量,而当事人铭记的或许是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蛾子

那天清晨一早,蛾子和娘正在北岭上刨草药,二妮子忽然气喘吁吁地跑上岭来喊:“蛾子,快!你家出事了!”

娘听了惊得“咯噔”坐倒在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外直淌。蛾子甩下镢头疯了似的跑下岭来。

村小学的操场上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几个警察正朝北墙方向喊着话。

蛾子挤进黑压压的人群,一眼就望见了弟弟山娃。她的未婚夫狗大瞪着血红的双眼正惊恐地盯着四周,手里的菜刀在山娃脖子上闪闪泛着寒光。

蛾子被如此惊险血腥的场面吓蒙了,咬着嘴唇儿流着眼泪慢慢摊倒在地上。

醒来时,蛾子看见一张英俊帅气的脸,是个大个子警察小伙儿正拿着笔记本向她问话:“醒了?没事吧?你是狗大的未婚妻,有几个问题需要你证实一下。”

蛾子委屈地泪如泉涌:“俺不是他未婚妻!俺娘的眼都让他打坏了,哪里还有钱还他的财礼……”蛾子这次话还没说完,就晕倒在大个子警察怀里。

蛾子再次醒来,天快黑了,屋子里光线阴暗。但她竟看见娘抱着睡熟的山娃在流眼泪!难道是梦?不,蛾子掐疼了自己大腿。且分明看见弟弟山娃脖子上那一道一道的血痕。

蛾子听娘讲才知道,她错过了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场面:

狗大索要财礼逼婚不成,正想持刀劫持山娃逃跑时,那个大个子警察突然从北墙后翻过来,出其不意半空中亮出一个飞脚,踹掉了狗大手里的菜刀,一招之内就成功解救了山娃!可那狗大也不是好惹的,穷凶急恶趁大个子还没站稳,狠狠一个扫堂腿将其撩倒在地后,独自一人奔上北岭仓遑逃去。

蛾子的心,揪得紧紧的。她想起了那个大个子警察小伙儿:身子高瘦,手指细长,脸白白的,说话也还稚气……

半夜里,起了风。不久,雨珠子噼里啪啦砸下来,山里头黑得吓人。蛾子不困,躺在床上烙饼似的翻身时,猛听见有人急促地敲门!

娘也醒了,两人紧紧抱成一团儿哆嗦着想起了日间那个恶棍。

“大娘开门!大娘开开门!我们是公安局的!”

蛾子一听,这才跳下床去赤脚开了门。

是村主任领着两个警察来了。蛾子的预感一点没错,果然有一个就是他!她偷偷望了一眼那大个子,湿透的警服紧贴在身上,精神的短发也显得稀疏了。

村主任烦燥地脱下衣服拧着水说:“看你们家住的这破地方,下了车还得走老远!他爹死的早,人家公安上不放心你们娘仨儿,说是要在这守上一夜,怕那畜牲再折回来!”

娘连声谢着,要去下红糖水。蛾子呆呆站着,本想去提壶热水,却不知怎的抓起了墙角的那把破伞。

村主任穿上家里的雨披走了,大个子警察温和地对娘和蛾子说:“你们快去里屋睡,担惊受怕一整天了,我们在外屋守着就行。”

进了里屋,蛾子的心却扑腾腾得老不安生。大个子长得可真高,蛾子估摸自己就是翘起脚来也还够不到他的肩窝。他的腿可真长,坐在外屋的马扎上,会不会蜷得慌?他真能整整一夜不合眼,就那么守着?

后半夜,大个子突然在外屋剧烈地咳嗽。蛾子困累交加突然惊醒,发现同铺睡着的山娃也正烧得厉害!

一通慌乱,又是大个子安慰了娘,搓着山娃的腚锤儿背起他,和蛾子一道儿去六里外的村医务室。

雨仍淅淅沥沥下着,夜浓得像涂了墨汁。山路又窄又陡,烂泥让大个子的皮鞋包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翻浆还老是打滑。蛾子就有点开始恨那个总坐着,连一句话也不讲的警长了。就把伞都挪向了大个子那一边。

五六里山路走下来,蛾子紧跟大个子走得七扭八歪,而大个子的喘气声也赛过了山坳里的风吼。

敲开了医务室,蛾子攥着拳头,一边安慰打吊针的山娃,一边不时抬头揪心地望着大个子。大个子一顿咳嗽,偶尔抬起头与蛾子对视一眼,便微笑一下露出满口的白牙。

时间悄然变作了窗外的雨。时而缓慢,时而湍急……

等犯罪嫌疑人狗大被抓获归案,已是这年枫叶飘零的秋天。

蛾子的草药攒够了整整一蔑筐,她高兴地进城赶集卖药时,在县公安局的大铁栅栏门前徘徊了好些时候。

大个子出来了。当了警长的大个子坐在面包车里望了蛾子一眼,没认出她来。

导读:当可笑谈生死时,世间一切都变得简单。

年关

年关一到,小站四周忽然拥挤起来。

在这个偏远的石镇,小站是最先闻到年味的地方了。车门一开,地摊儿一摆,远远近近人那个多!拥着挤着下车的,匆匆忙忙过路的,逛集的,卖糖葫芦的,捏泥人的,挑着早粪下地的,赶着随地拉稀的母猪呼呼啦啦穿街过巷的,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鞭炮声,吆喝声,吵吵声,讨价还价声,鸡狗叫唤声,孩子喊叫声,娘们儿肆无忌惮的浪笑声,喧响成一片汪洋。

石镇的新年,就是被那些半旧不新的汽车从城里拉来的,是被乡亲们挤出来的,是大家伙儿吆喝吆喝出来的。

和祥就是和那些手提肩扛大包小包的乡亲们一起,被一辆破破烂烂的公共汽车拉到镇上来的。

和祥是个警察。

和祥是从县城临时抽调下来的便衣。临行前局长说了:“一到年关,各地方人山人海,小偷公司也到了置办年货的时候了,你们下去时都机灵点,竭尽全力搞出成果,让老百姓过个塌实年、放心年!”

和祥热血沸腾地回家换旧衣,妆还没化完,新婚的娇妻就笑弯了腰。时间紧任务重,和祥急得不行,一边将旧衣服往身上招呼一边喊:“别笑别笑,你看看还缺啥?”娇妻临别一吻,送他个玉菩萨深情地送和祥出了门。

石镇的治安状况一般,各类案件时有发生,特别年初还发过杀人案。和祥被分到这个镇子,感觉身上的担子不轻。

和祥看似悠闲地逛荡,其实手眼心神时刻如鹰般警惕。

俩提大包的外地人下车了,听口音还是东北那疙瘩的,和祥眯着笑笑袖手跟在他们后面。果然又是卖假长白山人参的!都老掉牙的伎俩了,竟还妄想在石镇欺骗老百姓!和祥蹲在人窝里看了小会儿,等有乡亲上当了,便低头朝领口的机子咳嗽三声,集市另头的联防队员栓子他们就奔过来了。

接着又碰见一位倒假银圆的,三个互相为托儿把包着牛皮纸的苹果肉当牛黄卖的,都是老把戏,可因为他们无耻逼真的表演,仍有不少的乡亲们上了他们的套,心甘情愿地把辛苦一年挣得的钱白白送给了这些骗子。和祥没有轻易暴露自己,呼来联防队员也假装上套就把他们依个铐回派出所去了。

时近晌午,收获颇丰。和祥踌躇满志。忽然,和祥前面一个肉摊子处围拢起了云彩厚的人,和祥赶忙上前看个究竟。

竟是卖肉的屠户正挥着刀背砍人!地下那人已被劈得屁滚尿流,叫爷喊奶,眼看着血流成河了。原来这人偷扒了女人腰里的钱还乱摸恰被屠户逮个现行!和祥见这架势,非出人命不行,急忙挥手插入人群,扯开发疯的屠户,低头查看扒手的伤势并冲机子喊人帮忙。

屠户愤怒的刀锋就在腊月正午的日头下砍落,众人只听铮嗡一响,鲜红的血注喷溅而出,和祥猝然倒地。人群迅速分散开来,冲过来的栓子他们吼着喊着将和祥往小推车上抬。

屠户傻了,这些年每到年关被该死的扒手偷怕了,竟错把民警和祥错当帮凶了!屠户醍醐灌顶般地抢过小推车就往镇卫生室奔,一路上人群像他案子上白花花的肉一般喧哗翻开。

都别紧张,和祥没事,就是擦破了点皮肉。那关键处的刀锋和脖子后的玉菩萨接了吻。菩萨归西了,和祥却包巴包巴有惊无险。

屠户叫张其,趁年关进城给和祥送了匹猪后腿。和祥爽然收下,将钱掖进袋子并回送了两瓶白酒。

就这么的,大年夜,和祥一家吃上了石镇最好的猪肉。

导读:信任不可辜负,初犯可以谅恕。

敬礼

加班过了饭点,转道回父母家吃饭。

到家,不见父亲。问起来,母亲说:“正从烟台往回赶呢,还有半小时就到,正好你陪他喝一盅。”

我爽快地应了,边看球赛边等。哪料两个小时过去,父亲仍没回来。

母亲着急地拨了几次电话,父亲手机一直关机。

“或许是没电了。”我不停安慰母亲,心中也很牵挂。

终于,父亲零点时回来了,浑身倦怠。

母亲立即去厨房里热菜,而我端上杯热水好奇地问:“怎么这个点才到家?”

父亲干咳一声:“本想省点钱,回来时没跑高速。”

我说:“那也用不了这么久啊,听妈说你们八点就到潍坊了。”

父亲语气仍很低沉:“路上,遇到两个拦车的。”

这时,母亲端着菜上前嗔怪:“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也敢停?”

我也问:“是什么人在半夜里拦车?”

父亲说:“俩年轻人,我以为是车在半道上坏了,想帮把手。”

听到这,母亲更气不打一处来:“帮把手?你忘了去年夏天我们在北环路散步时,你被一辆摩托车撞倒,摩托车停都没停就窜了,我当时站在路边一连拦了十几辆车都没有停的,打出租人家都嫌血染了座位没人愿意拉,最后还是碰到熟人才把你送进了医院!你都忘了?”

父亲听了默不作声。

我趁机倒上酒和他干杯:“爸,妈主要是担心你。话说回来,你会修车吗?”

父亲没端酒盅,却叹了口气,说:“那俩人不是车坏了,是打劫。”

打劫?!我和母亲顿时吓了一跳,一时都不知道该说啥好。

等母亲上上下下把父亲打量了个遍,才又问:“人,没咋的吧?”

父亲摇摇头。

我突然反应过来:“怪不得手机一直打不通,值钱东西一定都被劫走了?”

父亲点点头,又再次摇摇头。神态愈加疲惫。

我们都不忍心再打扰父亲了,经历了那种事情,相信谁都不想再去回忆。

可父亲沉吟良久,自己开口了:“手机是我自己关的。你们放心,我和司机小许都没事,被劫的财物也都拿回来了。”

母亲如释重负,重又恢复了唠叨:“我说什么来着?这些年你走南闯北也算老江湖了,怎么连这点警惕心都没有!”

我却半信半疑,开玩笑地问:“爸,难道歹徒是女的,专门劫色?怎么可能不抢钱?”

父亲依次看了看我和母亲,然后说:“一切,都因为一个敬礼。”

“敬礼?”

父亲知道我们听不懂,随即开始解释:“那是段上坡路,没有路灯,而且很颠。我们刚一往上走就发现坡顶右侧停着一辆熄火的车。车旁站着两个人,一个在向我们招手,而另一个,向我们打了一个敬礼。”

“在漆黑的夜里,我们确实无法判断他们的身份。小许很机灵,把车开得飞快,车子嗖的一声就驶下坡路,把两人抛在身后。按说,我们该继续行路,可是我又让小许把车子开回去了。”

父亲顿了顿,接着说:“不知怎的,我就是忘不了那个敬礼。虽然那只是个深黑色的剪影,可它非常标准,并且随着我们之间的距离和角度变化,那个敬礼人缓缓转动着身体,姿态非常优美,一看就让人觉得,他要么当过兵,要么就是个警察。我早年当过兵,儿子是警察,我觉得只有这两种人才可能打出那样的敬礼动作来!而士兵和警察,永远是可以信赖的两种人。”

“就凭一个敬礼,你就让车开回去了?”母亲尤有疑问,“那是辆警车?”

“不是。”父亲回答:“我当时也想为什么他们不打110求救?可生活中,我知道最不喜欢打扰110的人就是警察了,他们出警帮助别人义不容辞,可自己需要帮助时绝不轻易给同行找麻烦,因为他们知道出警资源很宝贵!我想我要是能帮警察一回,该多好……”

我说:“可你判断错了。财物没丢又是怎么回事?”

父亲脸色终于有些放晴:“我们下车后,对方手持匕首立刻搜光了车上值钱的东西。可紧接着,他们问了我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会去而复返?”

突然,我有些开窍了:“劫匪听了你的解释,竟然良心发现?”

父亲笑起来:“差不多吧!那是兄弟俩,敬礼的是哥哥,高考前曾天天站在镜子前练习打敬礼,梦想就是报考警校。可随后发生的一场肇事逃逸案,让他梦想破灭并永远失去了父母。”

父亲端起酒杯来说:“这是兄弟俩连续第三晚出来作案,而我们是第一个上钩的猎物。我答应过他们,就此罢手,我愿资助,绝不报警!”

导读:最偏远粗野的环境,时有不法和暴力,也会有看似另一种法则下的侠骨和柔情。

暴雨

那木刚刚翻下马背,忽见前方不远处腾起阵阵半丈高的烟尘,空气里随即充满了令人窒息的腥酸味。紧接着,一阵橘黄色的旋风斜刺里袭过,卵石般的雨粒噼噼啪啪砸落下来。起初,雨粒并不密集,但势大力沉。后来,如浇如泼,天地一片灿白。那木狼狈地缩进马腹下,不料枣红马仰天一记长嘶,蹄下踉跄几步就势卧倒,再不肯挪动半寸。

那木被马腹压得眩晕,但侥幸这是眼下荒野里最温暖的地方了。他禁不住用脸在黑暗中轻轻地蹭着马鬃,双手警惕地薅着此刻掩在裆下的绿帆布口袋。直到枣红马重新站起来,原地踱步,抖擞雨水,那木才发现暴雨已经过去了,不过尚未走远,就在他来时的身后大概两三百米处变本加厉。此刻,头上已经骄阳半露,那木陷在湿软的泥地里赖着不起,一泡热辣辣的马尿闪着琉璃的金光浇透了脑门。

那木扑棱蹿跳起来,才发现头上那盏黑色的执勤帽没了,但腰里的54手枪还牢牢别在那儿。再出发前他特意转到马屁股后,检查了那个鼓鼓囊囊、上下齐宽、顶口夹戴了“条凳”型长锁的绿帆布口袋,发现口袋由外到里都是干的,这让那木满意地对着马腚笑了笑。马似乎很有感应,甩甩尾鬃示意领情,高扬头颅提醒继续前进。

那木皱眉望望前方的泥泞,忽然发现拐向临近一条山沟的土路上布满了浓稠的马蹄印和马粪。这一发现,让他大为惊讶且改变了主意。他牵起马缰绳直奔山沟而去!山沟里此时蒿草遍地,栗子树高大密集。艰难行进的那木,不得不一次次给自己打气:路虽是第一次走,但他清楚地知道它能快速地通向哪儿。

可那木错了。旧历八月中旬,满山遍谷的栗子树正处在旺盛的熟果期,那种氤氲不散又浓得化不开的栗子花香直熏得人和马都醉眼迷离。那木头昏脑胀,几次险些失脚从陡坡上跌落下去,而枣红马沉重的喘气声和回音,搅动的整个寂静的山谷渐渐有些阴森恐怖。

那木看见两间隐蔽在沟半腰树丛里的石房子时,力气和意志似都已经虚脱。牵马走进院落,那木发现有两位老人正在漆黑的屋子里席地而坐,一声不响地剥着山坳里收获的黑毛豆。

“你是公家人?”老妪乍见那木有些惊慌。

“怎么上这来了?”老汉背对着那木问。

那木望望墙上挂着的熊皮和双管猎枪,下意识攥紧手中的口袋:“路过,走岔道了。两位老的,有吃的吗?我买。”

老汉依然坐着未动,“我认得你,你隔几个月就去山那边给下矿的劳力送钱,这是自找苦吃。”

“没办法,他们不认存折和银行卡。”那木回答,“我们也正在想办法。”

“锅里有毛豆,炕上有水,吃完了快走吧。”老妪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抵触。

那木点点头,环视寒酸简陋到极点的屋子,边脱下半袖警服拧着雨水,边去炉灶上抓起尚有余温的毛豆剥开往嘴里捣。

“栗子树是你们的吗?靠什么收入?”那木狼吞虎咽。

老妪停了动作,定定望着他,“哪有收入?人和马都吃不饱。你……多大了?”

那木回答清脆,“刚过了生日,三十二了!”

老妪“哦”了一声,“吃点垫垫快走,还有雨。”

那木应着,去炕头喝水时,悄悄在碗下压了五块钱。

“这沟叫‘迷魂沟’,以后记住,别从这过了。”那木临走,老汉也没回头。

再下沟的路就平缓些了,那木骑上马仍被栗子花熏得晕头转向,一直虚弱地趴在马背上。突然,马像嗅到了什么,飞快地撩起四蹄,小跑着冲进一条溪流。

枣红马低头畅饮,猛然间却浑身一颤!抬起头来不停地甩头喷着响鼻。那木背后也立时窜起一股凉意,他很清楚马这样意味着什么。果然,他迅速发现了前方不远大栗子树背后的阴谋。

那是一匹棕色的矮马,马上的人却又高又壮。那木尚来不及掏枪,对方的枪先朝天响了。

“把口袋扔过来!”说完,枪管对准了那木,显然对方是个亡命徒,如此近的射程,那木明白若不丢钱就得丢命。

可那木是个警察。那木输的是时机,却不是胆量和职责。等那木也举起枪时,对方枪声却再次砰然轰响!

那木霎那间伏向马背,却发现对面的壮汉竟已仰头栽倒。矮马发出一串凄惨的嘶鸣。那木忽然想起自己匆忙中连枪保险都没能打开,却怎么也搞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一条黑影从那木马下经过,径直走上前去,抱起歹徒扔在矮马背上,然后牵马朝这边走来。那木从没见过这张脸,但却认得他的背影和他手中那支双管猎枪。

“谢谢……大伯!不过,你得跟我回一趟派出所……”那木心有余悸地说。

“不用了,以后别再走‘迷魂沟’,你来的消息是我告诉他的。”老汉经过那木,面无表情:“他是我儿子,死不了!”

那木呆呆地、吃惊地望着老汉的背影,还有棕色矮马背上那名壮汉眼中的熊熊的恨。

导读:世上最烫人的眼泪,是母亲的眼泪。最柔软的心,是母亲的心。

辨认

刑警队最近遇上一帮硬茬儿。

对方是个团伙,专捡大白天居民上班期间入室盗窃。

民警这头儿刚布下网,那头儿人却倏地消失了。

几天后,临县陆续发来协查通报,内容竟与本地的大同小异。把刑警们气得够呛。

经查各居民小区监控,该团伙有这么几个特征:

作案较固定的有三人;大白天开高档轿车,挂本地假牌照,进出小区通畅无阻;开车始终放下遮阳板,下车凡有监控处一律用手遮脸或低头,无法看清面目;彼此不用手机,作案戴有手套;进楼宇门前先按门铃,选择无应答的住户下手;技术开锁,悄无声息;作案后特别恢复现场,让受害人回家很难立即发现被盗。

民警给这帮嚣张的盗贼,起名叫“白日闯”。对案件的侦查,存在两种意见:

一种认为线索少,对方流窜性强,建议加强本地防范的同时,广发协查通报,天网恢恢,他们早晚都要落网;一种建议想尽办法不惜代价将这帮盗贼缉拿归案。

两种意见都有道理,各有各的考虑。正相持不下,老林站了出来。

老林是中队长,意见属于后者。前段时间母亲病逝,破例休了很长时间假,正憋着一股子劲没地儿使。领导当即准了,还给了一万块钱经费。

当晚,老林把弟兄们叫到一起吃火锅,彼此喝了个四仰八叉血脉喷张。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们就拉着半车斗方便面出发了。

这一走,就是一周。战线越拉越长,可心也越来越凉。

他们总是跟着“白日闯”的屁股挪地方,一连辗转多个市县发案地,措施用尽,方便面吃光,线索仍然寥寥无几。

老林实在坐不住了。

这么查下去,八成让盗贼偷了一大圈儿,挥霍得一干二净,最后“不慎”载在哪个鬼地方,老林他们却无功而返,连半个人影儿都带不回去……

一个晚上,老林带队在家路边店住下。开了半晚上会,店老板进来送开水,忽然长叹一声:“这年头,还以为光小偷来我这住呢,没想到你们警察也能来!”老林乜了眼问:“你这是黑店?”老板说:“不敢,可现在愿意来我这地方的,不是偷情的就是偷财的,整天提心吊胆的我也不容易!”

老林来了兴致,问:“偷情的好认,偷财的你怎么识别?”老板说:“我也没证据,所以才没报警。就前些日子,几个外地人开着豪车来住店,后备箱里塞满了各种的值钱东西,说话办事鬼鬼祟祟,我送趟开水还在门后盘问老半天,让他们出示身份证宁愿多给钱也不登记,能是些什么好人?”

老林瞪大了眼问:“你没登记?这可违反规定。”老板自嘲:“看你们是外地警察才跟你们唠,他们那些人多霸道,我敢登?不过,证件我倒是晃了几眼。”

“他们都叫什么?哪里人?”老林紧追不舍。

老板说不上姓名,却说出某个省下面的某个市,由于后面的地名更好玩好记,还顺带把村镇的名字也说出来了。

老林听完,猛地一拍桌子,暖瓶倒了。

那地方,距老林的县足有一千多公里,可谓“臭名昭著”。全镇大部分青壮劳力常年流窜在外从事特殊职业。本来,像这种“家族产业”或“地域经济”在全国还颇有几处,可这下基本上圈定了。

老林他们睡不着,当晚就坐上了长途汽车。

两天后,他们猫进村里,靠着手里头模糊的嫌疑人图像,很快落实了三个通缉犯的身份。依托当地警方配合做饵,他们“引蛇回巢”,顺利将其中两人抓获。

剩下的一个嫌疑人叫胡维金。老林带人乘胜追击,冲进邻村的一个隐蔽赌场将其抓获。

抓获了胡维金,问题也就来了——

这家伙在派出所里厉声质问老林抓错了人,他根本不叫胡维金,而叫胡维银。胡维金是他的双胞胎哥哥,前些日子出门打工了。

老林一查,胡维金兄弟俩还真是双胞胎,另一个也确实不在家。这下麻烦了,谁也不敢保证线索百分之百准确,就连当地警方都拿捏不准。在这个蜚短流长的时代,真要是抓错了人,很可能就被“扒了衣服”(辞退)!

老林急得满头热汗,眼看过了期限就得无条件放人。这时,手下一句话让他醍醐灌顶:找嫌疑人的娘来辨认!

很快,老太太来了。白发苍苍,步履匆匆。站在窗户外搭手向室内观望。

老林生怕她护犊子,没说啥事,上来就问,大娘,里面坐着的人你认识吗?他叫什么名字?

问了两次,老太太始终木木地不发一言。

老林缓了缓口气,第三次问,大娘你看清楚,他是你儿子胡维金吧?

老太太听完仍然不答,脸紧贴着窗户,眼睛里却流出两颗硕大的眼泪。

有人把老林叫到一边说,别问了,人没抓错。老林犹豫,那民警又说,眼泪不会撒谎,天下哪有认不出儿子的娘?不是老太太才不会哭,当年她丈夫判了无期她都没掉过泪。

老林进了屋,让嫌疑人回头看看窗外。

再一审,果然。

导读:一系列紧急救助到最后,却发现是个随意任性的玩笑。受愚弄的不只是警察,还有这个世道。

下落

像是有预感,苗队的左手食指先是莫名地一颤,随后眼睛才盯住了那个帖子。

“爸、妈,只能对不住你们了,来生再见!不孝女儿。”

苗队是左撇子,赶紧扔掉鼠标,还用左手抓起了电话。

一会儿,全大队的人都到齐了。

几句话探讨完毕,经过仔细分工,各自开始忙碌。

帖子既然发在本地贴吧上,很可能就是某个本地的女孩儿想不开要寻短见。作为一群网警,当然不能见死不救。

有人开始寻找“水军”,立即进行跟帖安慰,可是贴主再也没有出现。

有人迅速搜索查询贴主的旧帖,发现这确实是个感情遭受了严重创伤的女孩儿,情绪极度波动,情况十分危急。

有人千方百计查询与贴主相关联的qq、email、ip、微博、微信、手机等联络方式,可等来的却是qq添加好友无应答、根据ip到网吧寻人未果,真实身份仍然无法确定。

有人想从女孩儿男友入手查找线索,可对方在本地贴吧里根本就没出现过。

接二连三,其它查找方式均告失败。

以女孩儿往常在网上出现的频率和时间看,她消失了。

苗队抬起头来,生平第一次觉得墙上挂表的秒针走得密如落雨,而队友们心头像压了块石头,喘不上气来。尤其干内勤的董姐,甚至一下子红了眼圈。

“怎么办?她究竟在哪儿?”这是每个网警此刻发自内心的强烈疑问。

平日里,他们眼前每天都会划过难以计数的海量信息,其中绝大多数是毫无任何价值可言的网络垃圾。谁都明白,这个帖子也同样可能是恶作剧。可如果一旦不是呢?女孩儿此时很可能已经吞下了大把安眠药,正躺在寂寞的单人床上向死神奔去;也许是用锋利的刀片割开了动脉,在悔恨和鲜血中痛苦挣扎……一条鲜活生命的突然离世,将会给若干个家庭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绝不能眼睁睁看着灾难发生!

时间就是生命!

突然,苗队从女孩儿先前发过的一个帖子中重获“灵感”。她曾在贴子里说过,刚和男友去本地一家影楼拍摄了写真。从时间看,那是半月之前的一个下午。

苗队立即带人奔向影楼。

巧了,半个月前的那天下午,只有一对情侣前来拍过写真。写真已被女方取走,可对方当时留下过男方的手机号码。

苗队赶紧一个电话拨过去,对方传来的声音却不缓不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苗队沮丧至极,可没有轻易放弃。他和同事又迅速赶到手机营业厅,依法查询该号码的机主信息。遗憾的是,号码没登记,根本没有机主信息。

线索到此再次中断,中断得相当彻底。

怎么办?每个人都心急如焚地望着苗队。大冬天的,苗队的头上开始腾腾地冒气,仿佛被众人的目光烤焦了头皮。

猛地,董姐转身向缴费机跑去。三分钟后,几乎是跳着芭蕾舞中的大跨动作回来的。

“手机打通了!”董姐在半空中朝众人扬起手机。

“你是怎么想到的?”苗队挠着头问,董姐回答说:“盯着你那张驴脸,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充费试试,这叫‘死马当做活马医’!”

但是,情形并不乐观。接手机的,是个乡下老头儿,正在山坡里给果树剪枝。手机卡是儿子给的,平时不怎么打,连停机了还不知道。

“您儿子现在在哪儿?他结婚了吗?”董姐用的免提,上来就直奔主题。

“结了,儿媳妇马上就生第二个娃了!”对方一说,这边人又都是心头一沉。

对不起来啊,女孩儿的男友还是个未婚小青年。

“您儿子现在在哪儿?我们有点事找他!”董姐心有不甘。

“在村里开小卖部,干农活指望不上他!”老头的话音刚落,这边司机脚下就传来油门的咆哮声。

这一走,就是四十多公里。苗队他们不心疼油钱,害怕的是时间。他们在村里总算找到了开小卖部的老头儿子,细问之下才知道手机卡是十几天前一个来买东西的青年给的,当时他带的钱不够,就拿手机和卡顶了账。

“那青年你认识吗?”

“认识,邻村的,你们去打听一下谁叫……”

“要出人命了,你和我们去!”

青年一听,夹着一路响屁就奔在了前头。总算带苗队他们找到了那青年。盯着青年油头粉面吊儿郎当的样子,苗队只想上去就给他一记左勾拳。

事情终于搞明白了,这就是那个女孩儿的男友。

“我们闹了别扭,她自己在县城胜利小区租房子住……”众人一听赶紧发动车子,让他上车,可他一听“自杀”二字,转身就跑没了踪影。

半小时后,苗队他们终于喘着粗气踹开了女孩儿的房门。

房间里,他们看到了披头散发但鲜活异常的女孩儿。在她身边,还躺着一个浑身哆嗦的光屁股男人。

“你给我出来!”董姐指着女孩儿怒声高叫。等女孩儿出来了,她又换了一副语气问她帖子的事。女孩儿听了,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

“实在抱歉让你们为我担心了,我就是当时难受,发个帖子发泄发泄。我觉得我们吵完架,过几天就没事了……”

董姐耐着性子教育完女孩儿,出门时见苗队正在风口里抽烟。

“收队吧?虚惊一场。”董姐拍拍苗队的肩膀说。

苗队耸掉她的手,长吐一口烟说:“我怎么老觉得这不是她呢?她不应该在这儿。”

“应该在哪儿?”董姐问。

“应该让我们抬着,直接去医院。”苗队说。

“有病!”董姐笑了。

“嗯,得死马当做活马医!”苗队也没憋住。

导读:将生死置之度外,乐观和悲悯就成为最高尚的情怀。

刀剑笑

一九九九年秋天,我实习的最后一个月,由城区派出所调往刑警一中队。

只身报道那天,忽见满院子警察围成一圈热烈鼓掌。

我当即惊得脸红心跳,却又发现他们统统背对着我。

我急忙上前,但见人群中有一壮汉,身高接近一米九,体重至少二百六,面圆耳大鼻直口阔,一双卧蚕眉稍显滑稽,满脸络腮胡煞是霸气,说话震得人耳膜轰鸣。

“怎么样?怎么样!”壮汉环视四周,一脸挑衅。

原来,这是刑警们在审讯办案之余“课间休息”,利用院子里仅有的一副杠铃活动活动筋骨。方才掌声,是因那人仅凭单手就擎起了六十公斤的杠铃。

这时,人群里有人激将:“这算啥?兄弟们找出三个最棒的来和你挑战!看看是谁赢?谁赢了谁请客!”

众人纷纷响应,连我都跃跃欲试。哪料壮汉一口回绝:“别费那事!你们最多的不就举六十个?今天手上正好没案子,我给你们举个一百八!”

这话让提议之人无比兴奋:“好!大家作证,你也别举一百八,举个整二佰,从明天起我连续三天请你下馆子,要是举不起来,你请我们大家连吃三天!”

话音未落,壮汉那边早已脱了外衣,光着膀子抓起了杠铃。

——这就是我的偶像齐队,给我的第一次下马威。

后来,我曾偷偷举过那副杠铃,令我崩溃的最高记录是:四十七个。

可那天,我眼睁睁看着齐队举了整二百。当时齐队的脸和脖子,甚至胸脯都紫了,是我第一个跑上去搀扶他进屋。事后,我们就分在了一个探组。

不过第二天,也就是打赌输了的崔队准备请客时,齐队却没来上班。听说是请了病假。第三天也没来,第四天同样。到了第五天,齐队来了。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没有一个人敢拿这事说笑。

唯独崔队略带歉意地跟齐队打招呼。虽说请客早已过了时限,可齐队劈头一句,就让崔队把客请了:“人家小纪刚来,接接风总可以吧!”

那场酒后,我就跟着齐队办案了。齐队人高马大,说话赛放鞭,打鼾如滚雷,做事像风吹,穿一身全局最大号警服,开一辆过了报废期的破“仪征”警车,车载录音机里永远都是激昂的刘欢。相比之下,我是个十足的小跟班。

一天夜里,齐队把我从被窝里拉出来,开车就走。原来他得线报,有个逃犯回家了。齐队径直把车开进深山,停下塞给我一把手电让我跟着他走。那夜黑得让人压抑,风刮像在脸上割肉,山像张牙舞爪的魔鬼。我死死跟着齐队,半步也不敢落下。

齐队却轻车熟路,带我在蜿蜒山路上疾走,不知何时还拎起了一棵道旁的枯树。走不多时,忽听四下干草丛里一阵窸窣碎响,竟有七八只恶狗猛窜出来将我们围住,龇牙咧嘴狂吠如狼,眼见就要飞扑上来。

我正吓得筛糠,齐队大步跑进一侧果园,将狗统统引向自己。我手电照处,只见齐队摆开弓步,怀抱树冠,将树根舞得夹风带响水泼不进,那架势活脱脱像极了倒拔垂柳的梁山好汉鲁提辖!蹊跷的是,恶狗们并没真的挨揍,却都落荒而逃!

这招令我大开眼界!随后我们冲进山上那户独门独院。屋里床上只有祖孙俩,老太太闭目不语,小女孩儿却冲我们喊:“警察叔叔,俺奶奶得了癌症,俺爸爸没回来!”

这话有些多余。齐队径直走到里间门口大吼:“陈刚,你给我滚出来!”话音震得门框上尘土乱飞,接着就听到有人从里屋连滚带爬地出来了。

齐队揪住逃犯就走,我抑郁地跟到山下,刚刚想通法不容情的道理,不料齐队转身掏出仅有的二十块钱,让我原路送回去!

我心里又惊又喜又暖又怕,但还是顺手抓起一条棍子,撒腿就往回跑。

半山腰上,我和那群恶狗再次遭遇,一番抡棍成功退敌后,我忽然茅塞顿开:原来人跟狗斗,与跟坏人较量相似,都需要必胜的信念和强大的气势!你弱它就强,你强它就降……

我离开刑警队大概半年后,齐队就出事了。

那次押解人犯去看守所,搭档下车去办入监手续,齐队后脑忽然遭受重击,腰中“五四”被人一把抢走。原来,那人犯少年学武骨头奇软,偷偷把背铐从脚下挪到身前,抓住时机举铐袭击了齐队。

齐队天旋地转,一睁眼却发现枪管对准了自己脑袋,心道这回完了,下意识伸手去挡,可对方扣动了扳机。

往下的事儿,就是搭档回来把人犯给制服了。再看齐队,浑身湿透,没死成却虚脱了。——枪,始终没响。齐队粗胖的中指竟插进了扳机内的空挡,人犯拼命狠扣扳机,生生把他指骨卡碎,却没能成功击发。

多年后,齐队上网聊天,因废了一根指头打字奇慢,擅长“一指禅”。我在QQ里遇见,问他为什么网名叫“刀剑笑”?

齐队在那头捣鼓了N久才点出一行字来:“枪都打不死咱,何况刀剑?哈哈!”

导读:世间所有的事情怕就怕“认真”二字,背后英雄亦是英雄。

血指印

偶然去刑警队四楼找资料,推开最角落里的一扇门,见一团乌云伏在桌面上,正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许是被我脚步惊扰,燕子猛一抬头,黑发齐刷刷地甩到脑后,一双好看的大眼睛中布满血丝,有着说不出的疲惫。

“好啊,上班时间洗头发、睡懒觉?”我厉声问道。

燕子迅速站起来,莞尔一笑。一边将湿漉漉的头发挽起来扎住,一边活动着细长的脖子说:“这话谁说都行,你说可没有良心了!”

我也笑。我承认,我举双手承认,她是在休整,绝不是在偷懒。她才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无名英雄。

一个文静的女孩子,就只她一个人,一年多时能破上百起刑事案件。这是什么概念?

——如果单比刑案破案数,她自己就能顶好几个山区派出所了。

燕子的工作是常年趴在电脑屏幕前,跟千百万枚指纹打交道。

十几年前,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采指纹都是让嫌疑人用手指沾油墨捺印,然后拍成照片,积累成指纹库。再有案子发生,就把现场指纹照片与指纹库里的进行人工对比,工作量之大、花费时间之长,难以想象。最令人头痛的还是忙活一年,到头来破案率微乎其微。

好在如今装备了指纹采集对比仪。原先的程序都能电脑化了,效率大大提升。而燕子的工作,就是坐在电脑前,将各单位采集录入的指纹进行比对查寻。

这种查寻大体分为两种:一种正查,即将现场勘查后采集的现场指纹,与电脑库中的指纹进行对比查寻,一旦查到匹配者就能锁定嫌疑人;另一种叫倒查,即用刚被抓获的嫌疑人指纹,与电脑库中的现场指纹进行比对查寻,两者一旦匹配,就能判定该嫌疑人还曾出现在哪些犯罪现场。

若以为这工作就是打开电脑,按一下自动搜索键就ok了,那就大错特错了。

任何高科技都有误差,而牵涉人的清白和案件真相,要是出现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情况,麻烦可就大了。

打比方说,某派出所录入某个人的十指指纹,燕子在对这些指纹搜寻比对时要按不同条件搜索,具体到哪只手指、什么特征、地域范围等等,而每一次搜索都将耗时若干。这还不算,一旦电脑搜寻到符合条件的指纹,并非一对一精确显示,而是按照相似度打出相应的分数值后一一列出。

无奈的现实是,往往电脑中与该人拇指匹配的拇指指纹有五十枚,与其食指指纹匹配的食指指纹有三十枚……剩下的工作,全靠燕子趴在电脑前,一枚枚筛选、比对和排除。有时电脑中一枚被打出相似度九十分的指纹,通过人工比对却被排除了;而电脑打出的五十分的指纹,有时却偏偏就是目标。

由此可想,燕子的工作量并不因为有了高科技而成倍减少。相反,在整日的眼花缭乱和头脑昏沉中,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压力和责任。

听燕子讲过一个解气的案例:她在对一个盗窃现场指纹进行比对时,成功比对出了嫌疑人,而该嫌疑人正在外地某拘留所因打架被治安拘留十五天,眼看就要期满。燕子没有停止查寻,而是通过查到的该嫌疑人的其他手指指纹果断倒查,结果又成功比对出十几个罪案现场!足见这厮恶迹斑斑,隐藏很深,若不是指纹比对很可能就将逃脱很多应有的惩罚。

几条弧线、几个小圈,不起眼的小小指纹,经扫描放大后呈现在屏幕上,却突然化作了电线、跑道、迷宫、河流、山峦、大海……

“你来的正好,看,我们又破大案了!”燕子边整理桌上一摞厚厚的案卷,边开口把我从记忆中拉了回来。

“什么大案,案卷太厚了,还是说来听听?”

燕子瞅我一眼,仍然抑制不住兴奋:“破了一起杀人案!最近有人报案说车被盗了,民警问是怎么丢的,他前言不搭后语。后来一查发现,他是夜里开车出去盗窃时被发现了,连惊带吓弃车逃跑,事后车没找到,这才来报案。”

“你们采了他的指纹,然后就发现他以前还犯过命案?”听到这里,我已猜出了结局。

“没错,不过这起杀人案距离嫌疑人落网,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而且当时那案子,嫌疑人是异地作案,与开车的死者无冤无仇、素不相识,只因深夜搭车时突然起了抢劫歹意,将其杀死后连车推下了悬崖。警方怀疑谋杀,因那辆车毫无制动痕迹,但也不能完全排除交通肇事。幸亏当时民警在车底发现并采集了一枚斗型纹的血指印入档,就是这枚指纹暴露了他!要不然啊,这案子悬了……”

燕子说得眉飞色舞,我听得啧啧称奇。

那一刻,她俨然一个披蓑戴笠的渔家少女,用纤纤玉手在指纹的汪洋大河中,钓出一条面目狰狞的大鱼!

导读:最适合干狙击手的士兵不一定是比试成绩最棒的,有时“功夫在诗外”。

狙击手

老崔曾是特种兵,转业进公安前当过狙击手。

因此,老崔枪打得特别准。

准到什么程度?报纸上有过报道:100米到500米静卧射击,弹无虚发;200米运动射,15发子弹,3次换弹匣,立跪卧3种姿势,只需要50秒;枪榴弹,200米距离,误差不超过3米;800米任何目标,目估距离误差不超过20米。

数字可能有点枯燥。这么说吧,一台饮水机放在500米外正常人根本看不清,可老崔却能把500米外的一个苹果一枪打得粉碎。

老崔是怎么当上狙击手的?

据说,那过程相当魔鬼。

一开始,老崔当的是侦察兵,各项技能出类拔萃。眼看退伍时,上级下来选人。经过一番残酷比拼,老崔光荣入选。

等到了特种兵大队老崔却发现,选拔才刚刚开始。

全副武装跑5公里、10公里越野;夜间万米长河泅渡;野外无人区生存演练;疑难复杂敌情处置。一项项比下来,老崔硬是拼着尿血挺到了最后。眼睁睁看着几十条壮汉被逐个退回了原部队。

可选拔还没有结束。

接下来,是没完没了的高强度射击训练。先后与国内30余种特种枪支及国外10余种狙击步枪耳鬓厮磨,直熟练到盲拆盲卸盲装盲打的境地。

然后是训练立跪卧走跑跳等所有射姿,高处隐蔽低处潜伏等各类情境。打过10多万发子弹后,全团只剩下了他和老孙两人,而老崔已然接近崩溃的极限。

要当一名狙击手,就必须要突破极限!

老崔和老孙,一路比拼,轮番排头,难分难解。到底谁才是最优秀的?当然还得继续选拔。最终,教官给出了题目:距离500米,射击一个透明玻璃杯。每人一发子弹,一枪定输赢!

两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谁都不想在这最后关头认输。

可出人意料地,教官让他们先休息,何时比试再等命令。

两人暗中叫苦,从此吃饭方便随时都得竖着俩雷达似的耳朵,睡觉也不敢合眼得随时准备跳起来冲出去。

最后的比试,也最残酷。这点他们比谁都清楚。

可命令没有他们想象的紧急。5天后,就在他们自我折磨得筋疲力尽时,命令随着一阵响雷来了。

那个午后,狂风肆虐,暴雨倾盆。

老崔和老孙蛰伏在训练场上,不一会儿就被淋成了两条泥鳅。

这种鬼天气也能射击?透过瞄准镜看去,500米外根本就看不见目标。

可比赛已经开始!

风声、雨声、雷声,老崔和老孙听而不闻。戴着薄薄的耳麦,他们耳朵里似乎只有彼此微弱的呼吸。1个小时,2个小时,3个小时……他们都太了解对方,若在平时,500米的距离,别说是玻璃杯,就算是子弹壳,也是小菜一碟。可在狂风暴雨中,偏差无法估量。

老崔越等身体越是发僵,稳定性也大幅下降,心里更是没底:先开枪,若是不中,对手就可以等风停雨息再悠然一枪,轻松取胜。但若开枪慢了,对手先发命中,自己便毫无机会。

打,还是不打?是抢先搏一把,还是等待命运眷顾?

他们都太想取胜,对一名步兵而言,狙击手,是最危险的职业,却也是最崇高的荣誉。

而眼下,才是最可怕的较量!

雨势丝毫未减。老崔心下一横,轻眨一下眼睛,手指预压扳机,感觉就像提着气往针眼里插一根头发丝。

就在一大颗雨滴即将从眼幕上滑落的一刹……

“砰!”

枪响了。

老崔兴奋地躺进泥地里向天振臂,而老孙的子弹没能打出去。显然,他们都从耳麦里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

老崔爬起来,一把拉起老孙,彼此拥抱。残酷的比赛,终于在分秒之间决出了胜负。

教官也走过来,先是和老崔紧紧握手,没说什么。然后是和老孙握手,却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恭喜,你赢了!”

老崔和老孙,当场惊愣。

这怎么可能?子弹烂在枪管里的人竟然打赢了击中目标的人?

教官无视两人的惊诧,兀自向前走去。老崔和老孙一肚子疑问紧跟其后,等到了目的地才恍然大悟。

500米外,竟然连一块碎玻璃碴都没有。目标根本不存在!

暴雨中,教官依次盯着两人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们选拔的是狙击手,不是刽子手!”

两人如梦初醒。老崔正无地自容,教官却拍拍他肩膀说道:“能走到今天,你也是名优秀的狙击手。耳麦里的模拟声,不是欺骗,而是为了不摧毁你今后击发时的自信!”

就这样,老崔开始了他的狙击手生涯。不过,他是第二狙击手,也叫狙击副手。

他输得心甘情愿。

导读:特殊境遇里遭遇模糊的情感,何不让它随风而散?

丢失的初吻

十四年前,我在警校念书。

第二学期学习摄影课,着重掌握对痕迹物证的拍摄和取证。

除了打枪,恐怕把玩精密相机就是那时最令我们兴奋的事儿了。

我们三五成群,自愿结合,去操场、树林、工厂,甚至去坟头、臭水沟,制造假定现场,然后练习拍摄。

我和大民俩人一组,练习得相当顺利。并且利用剩余交卷,互拍摄了一些自以为很福尔摩斯的照片。

接下来,就轮到上冲洗课了。

这课更为简单,听教官说就是去暗室里,亲手用显影液冲洗出照片。然后找出差距,弥补不足。

大家跃跃欲试,排好队伍,叽叽喳喳走进亮着日光灯的暗房。

随即,教官制止了所有喧哗,开始强调课堂纪律:

“所有人从现在开始一律不得说话,要迅速自行分组,找好显影罐、卷片盘、温度计、量杯、夹子、裁刀等必备工具,等待我的口令!”

教官说完,暗房里立即响起一片叮叮咚咚的响声。我仍和大民一组,我抱相机,他拿工具,很快准备完毕。这期间,大民随口向我说了句:“可惜了,还有几张底片没照完。”

大民话音刚落,教官的吼声立即响起:“刚才说话的那位同学,请你出去!”一时间,所有目光射过来。大民异常窘迫,随后万分沮丧地看了我一眼走出暗房。

这下,没人再敢说话,纷纷蹲下准备开工。暗房里迅速沉寂。

“有事情,可以打报告!谁再敢违纪,看我怎么收拾你!”素有“野兽”之称的教官再次放出狠话,随后“吧嗒”一声关掉了屋里的灯光。

意外,就在这一刻突然降临。

灯光倏地熄灭,暗房霎时陷入漆黑的深渊。所有人眼前模糊一片,女生们下意识地喊出一阵“啊”!与此同时,有只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

那是一种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黑暗。

无边无际,如潮浪涌——让人孤独,让人胆寒,让人惊恐,让人窒息,让人晕眩。让人仿佛一下子从人间坠落到地狱。

我迅速攥紧了胳膊上的那只手。它一直都在抖,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身边是个女生。两只手也越攥越紧。

我们都以为能逐渐适应黑暗,可我们错了。我们毫无心理准备,苦撑的结果反而像溺水的人,等来的是加倍的绝望。专业暗房毫无光线,加上周围死寂一片,既潮湿又阴冷,我们这时才悟出冲洗课的真正含义,它挑战的竟是人的生理极限。

有抽泣和压抑的呻吟低低地传出,有急促的喘气声在胸腔里呼啸,就在我也感到快要崩溃的时候,怀里突然多了一个温热的身体。我来不及多想,一把抱紧,嘴角又已触到了一张薄透冰凉的唇——

我不骗你,那是我的初吻。

在这之前,我曾和童年的异性伙伴亲过嘴。但那不一样。这个吻,让我第一次洞晓了舌头除去吃饭以外的天大秘密。

原来,舌头也能握手,能拥抱,能舞蹈,能飞翔,能燃烧,能在惊恐陷落中进行救助,能在天崩地裂时实施救赎,能让人不知不觉地从地狱飞升到天堂。

“大家注意了,开始冲洗!”

黑暗中教官的话,忽然像道狰狞的闪电,霎时将我怀中的身体夺去。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慌忙端起相机,却又不得不无奈地垂下手臂。我知道,大民相机里还有交卷,可如果我摁动了快门,同学们的底片将就此报废,而等待我的也必定是教官的一顿教鞭。

她就这样消失了,我的天使。我舌尖上还留有她淡淡的芳香,怀抱里还留有她微微的余温。可我竟然荒唐地不知道她是谁……

出了暗房,大民翻看着照片表示很满意。但我低落的情绪也让他很意外。

“我又没怪你。看,脚印真清晰,我俩多帅!”

我走神了。我的大脑、眼睛、鼻子、嘴巴、毛孔,无时无刻不像猎犬一样四处焦急地窥探着。全班共有八名女生,到底会是哪一位呢?

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来。她们一回到阳光下,就立即举起照片遮挡住强烈的光线朝宿舍跑去。她们每一个人的身段,都是那么优美。

我太痛苦了!说出来,谁会相信呢?在女生贵如国宝且严禁恋爱的警校里,在我们性别严重失衡的班级里,居然有一个女生主动拥抱并亲吻了我!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们都曾经是最亲密的人。

从此以后,我守着这个秘密,始终都在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八位女生,个头相当,身材匀称,各有魅力。每个人都像,可每个人又都不像。直到有一天,我沮丧地想到,对方会不会也不知道亲吻的是谁呢?

毕业那天,聚餐时都喝醉了。我单独到女生那桌敬酒,提议以一对八玩石头剪刀布的游戏,谁输了回答对方一句实话。结果,我最后输给了她们老大。

老大借酒笑问:“我们八个人中,你最喜欢的是哪个?”

我鼓足勇气回答:“如果我的心是一张底片,那它冲洗出的,是我永远的初吻。信不信?我一直稀里糊涂地暗恋着你们八个!”

老大听完先是笑,接着却哭了。继而其余七个人也哭了。

她们,全都哭了。

导读:是什么让一个杀人凶手突然放下屠刀、甘愿被抓,能把命交出去的只有一个字:恩。

把命交给你

八年前,芙蓉街发生过一场血案。

关老九因琐事纠纷,夜间持斧头闯入邻居马怀然家行凶,砍死了一家三口。

这是街上有史以来最惨的凶案,也是民警老安一辈子的污点。

八年前,局里照顾患有股骨头坏死的老安,将他从乡下派出所调到老城区芙蓉街当片警。老安很知足。芙蓉街虽处老城区,租赁户鱼龙混杂,摸排耗费精力,但好歹离家近,就诊方便,还和家人多了些团圆时间。

可老安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上岗的第二个月,就发生了凶案。

当初,老安前任老丁跟他交接时,前后说了一大通,什么孙家的母狗咬人、李家的儿子不孝、吴家的媳妇有精神病、柳家的屋子是危房、万家跟包家合不来、街南面住了不少四川盲人和东北小姐……老安的笔记本都快记满了,但唯独没记得老丁跟他交代过关老九。

那么大的命案,当时震惊了县城。老安也懵了。他刚来,跟关老九不熟,巧的是案发前两天还去关家走访过。对于凶案没能预察,毕竟脱不了责任。而且案发后朱老九一直在逃,社会舆论极大,上头若再不给个处分,老安自己都觉得没脸。

可真等处分来了,老安又觉得太沉重了。不仅扣票子,竟连党性也予以了质疑。

后来,有同事开导:“想开些吧,别看朱老九平时木讷,可那晚喝多了酒,纯属激情犯罪,换了谁也阻止不了!”

老婆也不止一次劝慰:“天底下有些事就该着发生,咱认命吧!”

话是那么说,可老安从那就像变了一个人,每天起早贪黑,干活玩儿命,整日拖着病腿斜着身子在街上穿行,像跟谁赌气似的。不过老安的工作挺见成效,没多久小小警务室里挂满了红灿灿的锦旗。

一晃,八个年头儿过去了。

八年间,芙蓉街已从古色古香的矮房陋巷,变成了破败不堪的棚户区。八年间,老安换了三种警服、四届局长、七任上司,自己却始终像枚图钉,在芙蓉街这张油毡毯上,深深地扎根,渐渐地生锈。

没人能理解老安不间断的玩儿命,只有老婆知道他心里还憋着一口气。老婆近来一次问他:“芙蓉街都卖给外地人了,马上要整体拆迁,你打算老死在这儿?”老安听了,就一句话:“真要走,我的警务室最后搬!”

老安的话就像一阵大风,吹得街头落满了树叶。北方的冬天来了。

冬天一来,老安就隔三差五接到左家的电话。左家就俩人,八十岁的奶奶患有严重哮喘,一到冬天就犯。八岁的孙女会用老年手机,这次是半夜打的电话。

老安匆匆赶到,见老人晕倒在床下尿壶边,孙女已哭哑了嗓子,急忙用力将老人抱上床,狠掐其人中,将老太太救醒、喂药。

老安忙活完离开左家时,天还未亮。因为肚子饿,也想给左家买些吃的,就径直往街心去。那里亮着盏灯,有家米粉老店,门开得早。

阒寂无人的街上,狗都在寒风里销声匿迹。老安哈着两手走到店门口,突然愣住了。店里已经有位顾客,竟像极了一个人:关老九!

这么多年过去,老安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关老九抬眼看见老安,也腾地一声站起,带翻了桌前的碗筷。

老安下意识低头摸枪,可片警腰间只有一副手铐,还未等他再抬起头就感觉被人猛地兜头抱住,像被挤在了一堵石墙上。

关老九身高一米八,体重近三百,浑身蛮力。而老安只有一米七,还拖着病腿,精瘦羸弱。老安被对方箍在怀里,尽管拼尽了力气却丝毫挣脱不得,眼看就要晕眩气绝。

这时,老安忽觉对方的脑袋重重地压落下来,随后耳朵里传来一句令他这辈子最匪夷所思的话:“别动!我把我的命,交给你。”

关老九说完,忽然松开双臂,主动蜷到背后,老老实实地转过身去。

老安哪敢怠慢,赶紧掏出手铐,咔嚓铐牢对方,一双手始终颤个不停,额上的汗珠滴在门槛上,摔得啪啪直响。

老安只身擒拿灭门凶手,立即在局里引起了轰动,人人赞叹他深藏不露智勇双全。其实,老安比谁都恍惚,凶手是怎么抓到的?自己给关老九搜身时可发现他还带着匕首!

审讯是刑警的事了。过了很久,老安才有机会打听到,关老九被捕的那夜是他八年间第一次潜回家,他娘也是他唯一的亲人哭着告诉他,这些年一直都是老安在照顾自己,她已经把老安当成儿子了。

老安还听说,关老九已经在贵州有了老婆和闺女。

听着这些,老安的心起起伏伏,一时很难说清心中憋着的那口气,是在还是不在了。

导读:有些故事,发生在过去特定年代,风过无痕却历久弥香。每次翻阅都会感觉或温暖,或悲悯,或感动,或忧伤。无论人类经济、科技如何发展,无论所处时代如何变化,世道从来如斯,人心自古如斯。对于过去,我们不能遗忘,正如这些带着老酒一样醇香的旧事,以久久不绝的回味,在深夜为你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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