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里鸦雀无声。
除了从后厨飘出来的香味,和墙角大桶啤酒向外滴落的声音。
“哗~~”
风吹过外面的挂灯。
“下雨了!下雨了!乔伊,快回去让你妈妈把衣服收起来!”
外面有男人在大声说话。
警局里黯淡的灯光映衬着女孩那张惶恐不知所措的脸,苏小白看不见的地方,她举起的双手有些无所适从。
几秒钟之后,女孩顺从地把手放在了苏小白的背上。
这个男孩,看上去似乎很害怕。
他很惶恐、很紧张。
就像刚刚失去了什么。
“你们认识?”
老韦恩的声音有点跳脱,他就像天天在泰晤士河边洗衣服的大娘一样开始了八卦之心。
但此时,贝斯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韦恩大叔!能不能帮我们拿一杯热茶上来?!罗比好像要吐了!”
“来了!!”
老韦恩大声回应。
他举起右手挠了挠自己的地中海,对着朝向他的女孩挥了挥右手,
“失陪一下。”
“你,你还好吗……”
终于,苏小白送开了怀里的女孩,他那张糟透了的脸上满是笑容,就像一座荒山开满了野菊。
女孩低声询问。
“我以为只有我来了,小然,没想到那个老头居然,居然把你也送过来了!”
牵着女孩的手,苏小白很兴奋。
但很快,他脸色变了。
松开那只手。
他重重地向后退去,然后弯腰深鞠躬——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他的确认错人了。
看到这个女孩的一瞬间,他真的真的很希望小然也来了,但又不希望她也来了。
很矛盾的心思吧。
女孩子怎么能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对他来说,小然那样的女孩就该活在鲜花四溢的香格里拉,天边还挂着绚烂的彩虹。
但直到刚才,他触碰到女孩的手掌,才终于意识到并不是小然。
茧。
这个中国女孩的手上有茧子。
苏小白和小然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说句露骨的话,她的每一寸肌肤,除了他之外没有更熟悉的人了。
小然的手上可没有茧。
“滴答、滴答、滴答……”
烂啤酒桶!
在心里骂了一句,苏小白的额头渗出了冷汗。
这种情况,很少遇到。
他不是一个很有桃花运的男人,在大学里基本是足不出户的宅男。
“没事,没事,我也叫小然,我姓曹……你肯定把我当成另一个人了吧。”
女孩伸出右手,她似乎想要抚摸苏小白的头顶。
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她把手缩了回去,
“你叫苏小白?”
她也叫小然?
眼睛里似乎有光在闪耀,苏小白的脑子嗡嗡的。
他觉得一定是老头在逗自己。
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这就是主角光环的魅力,这就是主角啊,小白,你,就是主角。”
老头的声音突然想起在他的脑子里。
被吓了一跳。
“我是四川人,从重庆出来然后辗转去了山东,最后跟着那些法国人去了波尔多,在施耐德公司的工厂里帮助他们生产武器。”
苏小白决定把谎给圆了,反正老韦恩他们也不可能在这时候去波尔多核实。
要知道法国人和德国人的战争可还没有结束。
“我和哥哥是中英混血,但是妈妈在父亲去世之后就病倒了……”
曹小然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最多二十岁,就已经经历了人世间最多的疾苦。
她扶起苏小白。
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眸子。
“你的手……很干净。”
她说,看到苏小白脸上逐渐涌现出的一丝丝焦灼,扑哧一声笑了,
“放心,我没有恶意……以前我的父亲还活着的时候,经常教导我们要善待每一个同胞。”
“令尊,是中国人?”
在曹小然的带领下,苏小白弯腰挤过了挂帘,进入了警局的后堂。
看样子,这里是他们吃饭的地方。
有个仅仅看面相都觉得非常刻薄的老妇人双手抱胸坐在桌子旁边假寐。
她刻意穿着黑色的毛呢大衣。
似乎这样就能与外面那些贵小姐相比较了。
“哥哥,我们有个中国朋友来了!”
曹小然向着最里面喊到,然后苏小白就看到厨房门口伸出来个脑袋,一个留着超级有艺术气息的杂乱长发的中国男人。
胡子拉碴、五官立体。
“坐!快坐!菜马上就好了!”
他的高兴溢于言表。
“他很喜欢做饭……以前妈妈还在的时候就说哥哥一定可以靠着一手厨艺拴住某个贵小姐的心。”
曹小然摆弄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下摆,坐到老妇人对面,吐了吐舌头,
“这是老克里斯汀娜,克里斯汀娜.韦恩,韦恩大叔的妻子,他们的房子在侄儿们成年之后被政府收回了,现在和我们一样就住在局里。”
然后就安静下来。
不管苏小白也好,曹小然也好,他们都只是陌生人。
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苏小白很腼腆。
眼观鼻,鼻观心。
深刻贯彻伟大领袖游击战的核心思想,敌不动我不动,敌退我进敌进我退,敌强我跑敌疲我扰。
眼角余光已经开始打量四周。
“我的父亲,曹嘉德,是清政府委派到美国留学的第三批留学生,在耶鲁大学上学的时候认识了我的母亲。”
终于,曹小然打破了平静。
好嘛,你开口了我才好开口啊。
苏小白心里舒服多了。
曹嘉德?
清政府留学人员?
自己是不是也该自报一下家门——这样“我的父亲是广东沿海的自创业者,母亲在家赋闲。”
但这……相比赴美留学生的曹嘉德和另一个有能力去美国留学的英国女人相比,实在有些过于低调。
也有点不好意思说。
就跟一高级餐厅你走进去,人家问你要几分熟的牛排,你点了个八分熟还要了一双筷子。
格格不入好吧。
“小然,去叫一下贝斯和韦恩大叔,该吃饭了……坐,朋友,坐,我们已经很久没看到过年轻的、完好无损的中国人了。”
曹小然的哥哥端着一大盘猪头肉从厨房里走出来。
在英国,猪身上的很多部件这些贵族姥爷都不会想要去品尝。
这倒是便宜了他们。
“我叫曹老三……对,没错,这就是我的真名,和中国来的同胞们一起工作了一小段时间,所以给自己去了个名字叫库里。”
“我猜这名字一定是你老爹给你取的。”
苏小白耸了耸肩。
他倒是知道有些地方的习俗,给孩子取名越贱越容易养活。
大概曹老三就是这样的情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