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柳妈,李闻远却毫无睡意。
原本打算筹到钱便立刻动身去日本的他,晚饭时被告知需要在这里等待几日,他虽有些担忧,但也知晓大哥的为难。好在,大哥还是值得信任的,他带着家眷初来浙江时,都是父亲母亲帮忙置办,还帮着叶家开了几个生意,所以无论如何,大哥不会害他,充其量就是分文不给赶他走。而柳妈来后一番话,却深深触动了他。躺在床上,他开始回顾这十年来的奋斗。革命,革命的目的与终结在哪里?他想起东京时看到的秋瑾,意气风发,虽为女子却为了中华民族的崛起而抛头颅洒热血。彼时,他虽然多少对秋瑾的激昂有些抵触,但内心里却充满着敬意。在他眼中,女子与男子相同,是有平等的生存权利的。婚姻应该自由,未来的路应该自己来选,难道……难道身有残疾就可以被当做废品随意处置吗?显然,红菱虽小,但对未来的婚姻充满了不满和恐惧。为什么她不可以成为她自己?他们这些年来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去争取的未来,难道仅仅是为了换取一个新的当政者?难道仅仅是为了四万万中国同胞中的一半?
夜已深,他仍旧睡不着,索性翻身而起,走到窗前推开木格窗。抬起头,雨后的月亮皎洁明亮。今晚的月色照亮千家万户,为什么不能照亮红菱的未来?一定,一定要想个办法。他思索着,一个老朋友闪现在脑海。那是他在大学时结交的朋友,东京帝国大学医科毕业,是个很好的外科医生,说不定他可以治好红菱的病。只是……思绪停留在这里,一阵艰涩。自己是流亡者,登上客船前一切都是危险的,大哥肯让他带上红菱吗?更何况,革命费用尚无着落,红菱的治疗费与生活费又该怎么筹集?这些都是一个个现实的问题,究竟如何去解决呢?
月光下的人们大多熟睡着,有时,那微凉的光可以悄悄窃入人们的梦里,照亮模糊的人影。
红菱看见了白羽哥哥,他走过来对她说,你跑不动,又看不清路,不带你出去了。
她看到他的面容,浓黑的眉,闪亮的眼睛,下巴方正,她喜欢他,希望他也会像对待竹影那样,多给她一点关注。
可是他却转身跑掉了,拉着竹影的手,越跑越远,消失在稀薄的亮光里,任她怎样的哭喊和祈求,都不会回头看她一眼。眼泪流啊流,依稀站在高大的院墙下,抬头是一排灰瓦隔断的灰蒙蒙的天,天上落下的冰凉的水滴像细细的针戳进她身体里。她蹲下身,抱紧自己以躲避那灼人的刺痛,一阵温暖袭来,她被什么轻轻抱住,疼痛没有了,不再寒冷,她要抬头去看那是什么,却猛地睁开眼,重又在黑暗中醒来。
又是一个春日里明媚的清晨,李闻远在高大的院墙下那狭小的空间里舒展身体,等待贵禄送来早饭。不知何处飘来清新的花香令他感到心旷神怡,他深呼吸,让清澈的气息洗涤浑浊的心肺,除去混乱世界的污垢。
很快,有淡淡的饭菜香飘来,他回头,看见贵禄挎着一个食盒走过来。两人寒暄几句,贵禄并不多言,匆匆走了。
他一个人静静地吃着,书房里窒闷的气息,陈旧的颜色以及那散着淡淡霉味的书令他渐渐回到现实。昨晚柳妈的一席话又上心头,可是想了一晚,仍然没有任何的头绪。希望像海市蜃楼,明明靓丽的姿态就在眼前,却永远无法到达。
正吃着,听见脚步声。还未等他抬头,就听见耳畔传来稚嫩的声音。
“你在吃早饭?”
他猛地抬头,红菱就站在面前。
“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可吃过饭了?”李闻远惊奇地问:
“昨天也是一个人来的。我经常一个人来。”
李闻远已经领略过这女孩子的小脾气,也不再细问下去,拉过一把椅子道:“过来坐。吃过早饭了?”
红菱摸摸椅子坐下来,道:“还没吃。柳妈去厨房弄了。”
“又是趁柳妈不在偷跑出来!回头柳妈找不到你又该着急了。”
“不怕。柳妈会到这来找我的。”
“那好吧。柳妈一定是知道你的路数了。那你告诉叔叔,你一大早饭都不吃,来这里做什么?”
“找你说说话。”
小脸略显严肃,一本正经的,小大人一般,李闻远呵呵笑出来,而红菱却撅起小嘴,不高兴道:“你也不愿和我玩。”
“谁说的?我只是担心你饿肚子,又怕柳妈找不到你着急。”
红菱收回撅起的小嘴,不说话了。
“不高兴了?坏脾气小姐。”
红菱还是不吭声。
“饿不饿?先和叔叔一起吃好不好?”
红菱低着头,不说话,不摇头也不点头。
“那你告诉叔叔,你想和我说什么?”
红菱沉默着,他以为她仍旧要这样保持下去,却见她忽然开口道:“他们都不和我玩!嫌弃我眼睛不好!”话还未说完,眼泪就已经开始打转了。
两句不算新鲜的话带着哭腔说出口,却一瞬间刺痛了李闻远的心。他伸手摸摸红菱的小脸,擦掉落下的泪珠,轻轻叹声气,道:“红菱不哭。”
“他们还要把我嫁给二傻子!他们说,二傻子流哈喇子,我要给他擦。他们还说,瞎子嫁傻子,吃苦受累一辈子。他们还说,我是姨太太生的,嫁给人家正经老婆生的儿子算福气了,他们还说……”
“不许听他们胡说!”
李闻远的怒气打断了红菱上气不接下气的话,让她的心弦委屈地一抖。李闻远看她微微发抖,知道自己吓到她了,于是抱了抱红菱,缓和语气道:“红菱不哭。”
“柳妈说你是好人。我也觉得你是好人,除了柳妈,就你愿意和我说话。”
李闻远轻轻抱着她,心里思考着这好人的含义。好人应该做些什么呢?好人能做些什么呢?面对弱者,好人应该拔刀相助吗?好人可以力不从心吗?好人可以有力所不能及吗?
“叔,你说我的眼睛能不能治好?”红菱细弱的声音穿透他的心。
他无言以对。
“如果眼睛治好了,白羽哥哥就愿意和我玩了。他们就不会把我嫁给二傻子了,爹也会喜欢我,娘不会每天哭,大妈不会看见我就骂了。”
一滴泪落在他的肩头,在湛蓝色的马褂上晕成一个椭圆。抽抽搭搭的哭泣声仿佛战场上纷飞的子弹,一颗一颗钻进身体里,打出深深的洞。忽然,李闻远被什么鼓动,他将红菱扶起,用从未对任何小孩子用过的郑重的语气问道:“红菱,先别哭,听叔叔问你。如果有一个医生可以治好你,但他住在很远的地方,叔叔带你去找他,你愿意跟叔叔走吗?”
红菱的眼泪倏地止住,问道:“有多远?”
“很远,在海的另一边。要离开家,离开父母,离开柳妈,还要离开这里很久。”
“柳妈也不能跟我去吗?”
“不能。”
红菱沉默了。自从五岁那年从北京来到浙江,她从未出过这个院子,从未离开过柳妈,她感到很害怕。
“可是,医生家里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哥哥比白羽大几岁,姐姐比你大一点,他们都很友善,会和红菱一起玩,绝不欺负你。”
“那……你会陪着我吗?”
“会的。叔叔陪着你把眼睛治好。”
红菱看着他,近距离的注视让他的脸不再模糊。他有粗的眉和炯炯的目光,他看着她时的表情凝重却透着亲切。她想,他一定真的是一个好人,比柳妈说的还要好。他愿意陪她说话,为她擦眼泪,还愿意帮她治好眼睛,她跟着他走,无论去哪里,都不必担心。
“那我跟你走,去治眼睛。”
“你想好了?不是随便说说的。”
“嗯。我跟你走。”
“如果真的离开家,可不许哭鼻子。”
“那不一定。”
红菱的话让李闻远感到一阵丧气,她到底是个孩子,恐怕是受不了远行之苦的。
“如果是这样,叔叔就不能带你走了。”
“你说话不算数!”
“怎么不算数?是你要哭鼻子的。”
“可你一开始没说哭鼻子就不带我走!”
李闻远无奈叹气,郑重地说道:“红菱,叔叔不是和你说着玩。离家的路是艰辛的。我们要去一个叫日本的地方,那里有能治好你病的人。可是,从这里到日本,要坐船,再坐火车,然后再坐船,非常的辛苦,除了叔叔,没有人可以陪着你。你虽然还是一个孩子,但叔叔希望你可以学着像大人一样想问题。”
红菱没有立即答话,她想了很久,道:“一定能治好吗?”
“我想,这个应该没有问题。”
“治好了眼睛,白羽哥哥就能跟我玩了,我就不会嫁给二傻子了,对不对?”
李闻远沉默了。
“你怎么不说话?”红菱焦急地问。
“红菱,”他拉住她的小手,放慢了语速说:“这个叔叔不敢保证。”
红菱怔怔地看着他,眼泪幻化成一个个气泡,让他的脸变得模糊。
“治好了眼睛也不能跟白羽哥哥玩,治好了眼睛也要嫁给二傻子。那还治它做什么?”
李闻远看见眼泪在红菱的脸上会成两条小溪,这对一个幼小的孩子来说,就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绝望吧?也许她说得对,如果治好了眼睛却仍然无法逃脱牢笼与桎梏,那为什么不安安静静做一个瞎子?如果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注定只能困囿于这狭小的铁丝网,那又何必为它武装翅膀?他的帮助,他的善意究竟是为了给她希望,还是为了让她更绝望?
红菱越哭越伤心,呜呜咽咽,五官拧在一起。他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想起这些年的坚持,似乎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处。是的,革命看似失败了,革命者流亡海外,中国仍然贫弱。然而,难道这些年来的努力真的没有一点成效吗?无论如何,满清倒台了,中国不再是帝王制。谁能说这不是一个划时代的改变?走出第一步,总会有第二步可走,道路虽然曲折迂回,但永远向前。时代在改变,个人的命运也应该改变。没有人可以不付出任何努力就等来一个完美的命运,为什么不给这个女孩子一个改变自己,改变命运的机会?谁说她未来做不到?而这第一步,就是治好她的眼睛,有了明亮的眼睛,才可以看到世界的光明。
想到此,他握紧红菱的手,希望自己的温暖可以更完美地传递他将要说出的话:“红菱,听叔叔说。我们不能完全预知未来,通向未来的路要靠我们自己去走。你今天的努力换来明日的生活,你今天的信念和坚持决定明日的情状。我们不能盲目绝望,未来究竟怎样,要看你怎样去创造它。”
红菱忽然停住哭泣,这番话如此新颖又如此陌生,让她顿时不知所措,但内心深处却似乎有种莫名的东西在升腾躁动。闻叔这番话的含义她听不大懂,十几年孤寂寒凉的岁月里从未听过有人这样说话。然而,她能隐隐地感知到一个信息:她应该相信他,跟他走,走出这个黑暗的世界。
“不哭了?”李闻远试探地问。
红菱点点头。
“想好了吗?愿意跟叔叔去治病吗?”
这一次,红菱拼命地点头。
“红菱,记住,做出了这个决定,你从此就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你为自己的命运做出了新的决定和安排,只有你自己坚定,别人才可以帮你。叔叔去找你父亲谈,只要你是坚定的,无论多困难,叔叔都愿意帮你。”
李闻远捋着红菱额前的乱发,他希望看到这个孩子健康地长大,性格活泼开朗,生活愉快祥和。没有恐惧,也没有眼泪,不再担忧别人是否接纳她,她也有自己选择是否接纳他人的权利,有自己的坚持和信念,享受她应该享有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