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白羽走进叶府大门的时候,恰看见一群仆人抬着一个姑娘模样的人向后院吵嚷着去了,老管家贵禄大声吩咐着,叮嘱着,样子焦急不安。姜白羽左右手各提着一个皮箱,旅途让他感到疲惫困顿,这纷乱的一幕令他惊醒之余也增添了困惑:究竟出了什么事呢?
“哎哟!姜少爷!”
贵禄一回身就看见了姜白羽,方才焦躁的神情一扫而光,转而是带着点抱歉的笑意,跑过来说:“少爷回来了?可有两年没见喽!”
“是啊,贵伯!我在北京可想您了!”
“姜少爷您客气!”贵禄笑得脸上开了花。“在北京还好吧?功课还忙吗?”
“好的!一切都好!再有一年就毕业了。”
“哎哟喂!真快啊您说!您去北京念书的时候啊,才那么大,”贵禄伸手在身前比量出一个高度。“这有五六年了吧?”
“是啊!考上清华学堂[28]那会我才十二岁。岁月如梭啊!”
“可不是嘛!听老爷太太说,这毕了业您就去美国读书了?”
“是啊!去读大学。”
“真好!真好!”
贵禄双手互插进袖子里,咧嘴赞叹着,眼泪都在打转。眼前的年轻人让他想起了在北京的青年时代,那时的老爷也很年轻,风华正茂,也是这么俊俏。
“北京还是老样子?”
像是在问询,也是在自叹。
姜白羽愣住了,老样子的北京是什么样?他第一次去北京的时候已经是民国时代了。叶家来到贺城那会还是前清,贵禄眼中的北京是威仪煊赫的还是没落破败的?
“哦……我给伯父带了他要的东西,也给贵伯伯带了礼物。回头我给您送过去。”
“哎哟!少爷您真周到!还想着我这一把老骨头。快快,把东西给我。”
贵禄去接姜白羽手中的皮箱,姜白羽怕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连忙推脱。此时已有年轻的仆人跑过来接了行礼,姜白羽嘱咐道:“里面有贵重的古董,一定小心。”仆人应声前头去了,姜白羽转身问:“对了贵伯伯,我一进来就看见一群人抬着一个姑娘往里去,出了什么事吗?”
“哦……”贵禄眼珠转了一圈,立即说:“没事!没事!那个……老爷在前厅,您赶快过去吧!”
姜白羽感觉到了他的遮掩,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但不便多问,也就笑着往里去了。
叶毓琦还坐在前厅里,脸色铁青,一旁的阿福低头弯腰脸色惶恐,断断续续地交代着什么。贵禄走进来的时候感到气氛不对,低声说道:“姜少爷来了。”
叶毓琦并不知道姜白羽会这么快就到了,他的母亲姜太太前几天早已过来,还说着他可能回来晚些。叶毓琦曾去信要他帮忙收集北京的古董字画,自从姜白羽去北京读书,他们这对未来的父子便时有书信往还。姜白羽恭敬的语气和日渐增长的学养令叶毓琦愈发赏识,而从叶毓琦这里,姜白羽强烈地感受到了小城商人所没有的、北京城显贵所独有的书香和大气。
姜白羽走进来的时候,贵禄带着阿福从身边走过,阿福的神色让他心生疑惑。等他走进大厅,叶毓琦坐在椅子上,脸色也不太好看。从大门口到前厅,一路上所见让两年未踏进叶宅的姜白羽感到莫名的不适。
“你回来了?快坐。”叶毓琦伸手示意他坐下。
“我刚到家,父亲要我先过来看看。”姜白羽笑着说。他的声音清朗,高亢的音色中带着年轻人的力度,让心情低落的叶毓琦一阵清爽。
“你母亲前些日子已经过来了。”
“家父已经告诉我了。父亲还说,过些日子他忙完了手头的事就过来。嘱托我先来看看,您别见怪。”
“怎么会呢!我们是亲家,这些年也多蒙你父亲帮忙。”
“您别客气,我们都是一家人,相互帮忙是应该的。”
有丫鬟为姜白羽上了茶,一股清香扑鼻,他笑着说:“很久没喝到家乡的茶了!”
“在北京已经习惯了吧?”叶毓琦问,完全是一个父亲的口吻,亲切中透着关爱。
“已经完全习惯了。前些年还觉得北京太干燥,现在反倒觉得这里湿气重了!”
“功课还繁忙吗?”
“现在还比较紧张,不过明春开学就是最后一年了,听说会比较轻松。”
“嗯。”叶毓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听说这几年北京局势不稳,学生们常出来,你们学校还好吧?”
“哦,”姜白羽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现在知识界提倡新文化运动,讲民主和科学,提倡白话文,学生们很是支持。”
“白话成文,向来不入大雅之堂。难道将来我们写文章都要像《水浒传》《西游记》那样浅白吗?”
姜白羽一时无话,叶毓琦的话恰是学生间最不能容忍的旧势力言论,若是在北京他一定会站起来反驳。可眼前的人是未来的岳父,这令他不便说话。
“听说学生们还上街游行,闹得很大?”叶毓琦继续问。
“哦。去年的巴黎和会上,竟然将德国占领的权益转交给日本,这激起了国人的愤怒。我们学生界也派了代表去参加示威游行。”
姜白羽想将事情讲得轻描淡写一点,他知道叶毓琦一定不会理解看好他们的举动,说不定还会严厉斥责。作为准女婿,他尽量避免与长辈直接冲撞,为了长辈的面子也为了未婚妻竹影的感受。
果然,叶毓琦脸色微沉,对北京发生的一切颇不以为意,先是大加痛斥了年轻人的“胡闹”,进而要求姜白羽专攻学业,争取优异成绩毕业,到美国后能就读于好大学,早日学成归国。
尽管不爱听那老一套的训诫,姜白羽还是耐着性子咬牙听完了。然而十七岁的他内心早已沐浴了清华学堂的欧风美雨,在羡慕那遥远的民主科学兼备的国度的同时,也热切地盼望着自己的祖国可以有朝一日与他们并肩同步。
一番训诫后,叶毓琦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快。红菱的事还在心头,而姜白羽所转述给他的关于北京的一切更让他感到世事沧桑。那个他出生成长的北京城已经不再是他年轻时所熟知的,那里的人们所渴望所建设的也早已与当年大相径庭。时代变了,国家变了,世界也变了。唯一不变的就是那个乖戾的大女儿,一双眼睛看向他,像在看一个血海深仇的恶人。
姜白羽见叶毓琦气色不对,立刻笑道:“伯父嘱托,我给您带来了您要的东西,已经交给下人收了。”
“哦……”叶毓琦方才缓过来。“让你费心了。你母亲还在后宅,你过去看看。”
姜白羽心中长舒一口气,站起来笑着说:“那就先不打搅伯父了。我过去看看伯母,回头再跟伯父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