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闻远双手背在身后,目送大哥叶毓琦走出揖古阁,长长地叹息。
如果时光倒流十年,你见到的李闻远一定不会是长袍马褂的模样。彼时他与一干同仁踏上通往日本的轮船,身上穿的是特意在上海定制的西装:圆边翻领白衬衫,厚实的黑色面料配着黑色的领带。在上海登船前他与朋友们去相馆留影,照片上看到的是长长的椭圆框子里一张方正的脸,新理的平头透着那个长辫子年代并不多见的爽利和阳刚之气,因不谙照相而略显严肃的表情却没有遮掩天生的俊朗亲和,鼻子上架着的金丝圆边眼镜是在上海新配置的,为他增添一丝书卷气。一同登船的朋友们大多浙江人氏,也有几个来自他省的同胞。彼时刚刚十八岁风华正茂的他毅然摆脱了大清国的束缚和桎梏,信心满满地要去往甲午海战后迅速崛起的国家,谋求个人新的未来和治国的良策。
而他,虽然在浙江居住多年,却其实是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或者说的细致些,他是旗人。
他的远祖李永芳出身辽东铁岭,是明朝武官中最早降清的人,被编入正蓝旗。清兵入关后李氏后裔散落大江南北,李闻远的祖上世居北京,庚子年间避八国联军之乱才投奔亲戚来到浙江杭州,从此便留在了这里。李家为了融入浙地风土,在杭州郊外买房置地做生意,说话做事都跟着浙江人的派头,只有那一口难改的京片子会时常惹来好奇地问询,才会暴露自己汉八旗的身份。
而那年十四岁的李闻远,在新的环境中忽然启发了心智,读申报,看林琴南翻译的外国小说,入新式学堂读书。杭州与上海紧邻,他便借着地缘时常去这座洋行遍立,新式思想与货品充斥的新兴大城市开眼界,彼时年少的心中,中国的城市都应该成为上海,而要将上海变成全中国,他应该先去做一名洋学生。
李闻远是家中独子,父母自然舍不得。除此外,家里听说挑头造反的革命党都在日本,他们生怕自己的儿子也被拉拢了去。但李闻远意志坚决,甚至离家出走,家中实在拗不过,只好准他留洋。
到了日本后,他也穿起了和服,交日本朋友,刻苦攻读考入了早稻田大学学习法学。彼时的留日学生要么进习武的学堂,要么进入大学学习社会科学,当然,绝大部分都只是在语言学校学了几句日语,吃喝玩乐一番,回国便也是洋学生了。
家里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刚到东京就聆听了秋瑾女侠慷慨激昂的救国演讲,深受启发后认定革命才是救亡图存的唯一道路。不久他也喊起了“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并加入了同盟会,往来奔走,积极接受任务,誓将满腔热血和项上人头奉献给革命。偶尔,他也会思考自己算不算鞑虏,但紧接着他又会将这疑虑转化为被奴役的愤怒。他讳言自己的正蓝旗身份,并认定祖上降清一定是迫不得已。一雪前耻,为列祖列宗报仇的机会就在眼前。
这些年,他反复来往于日本与国内,经历了一次又一次革命的血雨腥风。总算,满清没了,皇帝退了位,那年兴奋的心以为理想终于实现。然而,现实却告诉他别高兴太早,没多久,孙中山宣布辞去临时大总统,实权归了北洋的袁世凯。刚刚看见一点阳光的革命志士们转眼间又成了被通缉的要犯,国内倒袁大旗四处扯起,而袁世凯的眼中钉肉中刺依然是以当年同盟会为骨干的革命党人,而日本,这块孕育了无数反清志士的异国摇篮,再次成为了孙中山与追随者们的避难地。
李闻远站在揖古阁的门前,细细思量着这十年来的沧桑变幻,眼前叽叽喳喳的麻雀伴着他起伏的思绪一跳一跃,忽而青春,忽而壮年。
一阵乌云飘过,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揖古阁外是高大的粉墙,墙头一排青灰色的瓦为天边画了一道线,墙里是豪门大户深深的庭院,墙外是动荡不安,风云迭起的一九一四年。雨水沿着青瓦汇成一道道水柱,为斑驳的粉墙划出条条灰色的印记,粉墙与揖古阁之间那狭小的空地上噼噼啪啪地起着响,坠落的雨点在青砖上砸出一个个连环的圆。
他轻轻叹气,打算回去喝口茶,却不经意间看见石径那畔走来一个小女孩。他诧异地凝神,心想这样僻静的地方怎么会有小孩走过来。而那女孩子浑然不觉有人在看着自己,自顾自地慢慢悠悠前行,一不留神绊在石头上,膝盖一弯摔倒在地,双手慌忙撑住,轻轻叫了一声。
他正要跑过去,却见她自己站了起来,伸手摸了摸沾了泥泞的裙子。他此时才察觉,这女孩子眼神空洞,仿佛目视不明。他屏住呼吸,看她慢慢走向墙边,手扶着墙,背靠着站了片刻,又慢腾腾地蹲下了身子。
她始终未曾发觉他的存在,双臂抱着膝盖,下巴压在手背上。
这孩子究竟是谁?李闻远越发好奇。看穿衣,雪青色的锦缎小袄,应该不会是府里的下人。难道是大哥的女儿吗?这些年疏于来往,他依稀记得大哥膝下有两个女儿,只是从未见过。但若真的如此,这样的雨天里,下人们怎么会任由小姐到僻静处独自淋雨呢?
雨越下越大了,他终于不能再袖手旁观,这孩子必须马上进屋来,否则会害病的。
手边没有雨伞,他撩起袍子跑出揖古阁,只几步就到那孩子近前。那小女孩猛然意识到有人在身边,惊慌地向后躲着,后背贴在湿漉漉的粉墙上。
“不怕!”他忙蹲下,拉住她的手。“你是谁?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淋雨?跟叔叔到屋里来。”
她使劲将手抽了出去。抬起头时李闻远看见她双眼中有一层白。
他皱了皱眉,又道:“春天雨水湿冷,你会着凉的。快跟叔叔进来。”
她扭着小脸,双手交叉在胸前做防卫状。
眼看雨势愈甚,劝也劝不动,他不再费力,索性一把抱起她,三两步跑进了揖古阁。
她只挣扎了会就发现自己被放在了椅子上。头上不再落雨了,她湿漉漉的小脸被什么擦拭了几下,胳膊被眼前的人捏了捏,听他说道:“衣服都湿了。再不进来就会湿透的。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
“这是我家。你又是谁?”
小女孩张口问话,声音清脆,全无惧色。
“这是你家?”李闻远露出微笑,看着她苍白瘦小的脸。
“当然!”
“那你说,你爹是谁?你叫什么名字?可不许说谎!”
“干嘛要告诉你?你又是谁?”
小女孩丝毫不服输,倒让他一时没了主意。
“不和你斗嘴了,先喝杯热茶。”他站起身,倒了杯茶,又蹲下来将茶杯递到她近前。
小女孩伸手去接茶杯,他怕她找不准位置,将茶杯放进她手中,说:“拿好了,别洒出来。”
她端起杯子,大口喝起来。
“告诉叔叔,你的眼睛怎么了?”
“看不清东西。”小女孩伸出手背抹了抹嘴。
“怎么弄的?”
“不知道,生下来就这样。”
“看过大夫吗?”
“看过,喝了好多药。”
“大夫可说了什么病?”
“他们说是目翳,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心中冷了半截,却听她淡淡地说:“他们都说我最后会变成瞎子。”
“不许胡说!”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一阵心疼,生怕这样的结局应验在这瘦小的孩子身上。
“还要一杯。”她将茶杯递给他,全然没有感到他的忧郁。
他笑了,接过茶杯站起来道:“你胆子可真大,都不知道我是谁,就敢喝我的茶。”
“不是你的茶。”她淡淡地说。“这是我家,是我们家的茶。”
“你就不怕坏人进了你家?将你抢走做压寨夫人?”他笑着问。
“才不会!这里只有我爹才可以来,有人私自来了会被打的。”
听到这,他心里总算清楚她是谁了。
“既然是这样,那你为什么随随便便就跑来?”他又蹲下来,将茶杯递给她。
她没有立即回答,先喝了一大口,道:“我爹不会打我。我娘会哭的。他最怕我娘哭,我娘一哭他就心软。他们都说我娘流了太多的眼泪,我才会得这个病。如果再哭下去,我就会很快变成瞎子。”
不快不慢的语速和冷淡的话音像在叙说别人的命运,屋外的湿雨愈发添了寒气,沿着脊背扩散进全身。
“那你来这里都做些什么?刚才为什么不进来?蹲在外面淋雨是为什么?”
他这样一问,她却不说话了。
方才还淡定的小脸忽地浮上一层阴影,小嘴缩进去,白牙咬着下唇,不多时,泪珠子啪嗒啪嗒落下来。
“看你看你!好好地哭什么?难不成谁欺负你了?”
“白羽哥!”她带着哭腔大声喊。
“谁?”
“白羽哥哥!他欺负我,不带我出去玩。他只跟竹影一起玩,他们都不理我,还要把我嫁给二傻子!”
越说越气,竟愤愤地大哭起来。
他有些慌,连忙拿走她手里的茶杯,用袖子替她擦眼泪,她却皱紧双眉,哭得更伤心。忽然远处传来喊声,由远及近,一个妇人跑过来,焦急地喊着“大小姐”。
只这三个字,李闻远便听得出,是浓郁的北京音。
他转身起立,一个发了福的中年女人就站在面前。两人各自一愣,瞬间在脸上漾出笑意。
“这……这……这不是闻远少爷吗!”
“柳妈!”
中年女人的双眼中闪出泪光,还没等李闻远说得更多,一把搂住他狠命地拍了拍。
“多少年没见了!”
“是啊柳妈!您身体还好吧?”
“好!好!老爷夫人都是大善人!”
“家里人都跟过来了吗?”
“唉……”柳妈听了叹声气。
“柳妈,快坐下说话。”
柳妈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急急地走向坐在椅子上哭着的小女孩,蹲下身问道:“大小姐!我这去了趟厨房的功夫你就没了影。可让我好生找!怎么在这哭啊!”
“白羽哥哥不跟我玩!竹影也不跟我玩!他们去买麦芽糖了!等他们回来一定都吃完了!”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麦芽糖黏牙,除了甜什么味儿都没有!咱们不吃那个!那都是外面野孩子吃的!”
“那为什么白羽哥哥和竹影可以吃?他们不是野孩子!”
“哎哟我的小祖宗!可别再哭了,这眼睛可真要不中用了!”
李闻远看着柳妈焦急地为小女孩擦眼泪,在一旁轻声问道:“这是大哥的女儿?”
柳妈点点头,叹气道:“是大小姐红菱。”说罢又对小女孩道:“红菱好孩子,可别哭坏了眼睛。姨太太心疼着呢!跟柳妈回去,柳妈给红菱做了桃花糕,比麦芽糖好吃多了!”
柳妈抱起红菱,抱歉地对李闻远道:“对不住少爷了。我先带小姐回去,等晚些时候再过来。”
“好,您快去忙吧!我就住在这,贵禄去帮着准备了。”
“哎!那我先回去了。晚些时候再过来看您!”
柳妈抱着仍在哭泣的红菱快步跑出了揖古阁。
创作小花絮:
本故事的灵魂人物李闻远有四个历史原型。其中之一便是同盟会元老,早期青帮二号头目陈其美(英士)。
李闻远年轻时的外貌是按照陈其美这张最有名的标准照描摹的。陈是近代史上较有争议的人物,其在世时就体现了为人的多面性。孙中山极为器重他,称他为革命首功之臣。但与此同时,批评他狎妓、杀害革命同仁等声音也较多。陈其美被暗杀时尚不满四十岁,据说死于袁世凯派来的刺客之手。虽然令人惋惜,但没有机会参与孙中山去世后的国共之争,成为国共双方都给与较高评价的人物,也不失为一种幸运。杭州西湖孤山上有陈其美的立像,台北英烈祠里有他的供奉排位和照片。大陆方面的称谓是“近代民主革命志士”,国民党方面称他为烈士或革命志士。其侄陈果夫、陈立夫在国民党内长期担任要职,为民国四大家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