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行松的家很大，通过放置着红木鞋柜的精致玄关后，是宽敞的客厅和餐厅，至少有几十平。客厅的大阳台向南，一进屋顿觉明亮异常。
这里显然是吴行松那间可怕的办公室的放大版：装修的风格是西式古典的，厚重华丽得让人感到不适，倚靠在墙边的那些雕花的沙发、柜子、装饰品，又蠢又大，占据了太多的地方。天花板上的吊灯垂得老长，若我是只猴子，肯定忍不住在上面跳来跳去。总之，这些装饰实在是太过琐碎。如果说老吴的房子是一种贫穷的积累，充斥着舍不得扔的废物，这个房子就是富贵的堆砌，放了一堆花钱买来的废物。
吴行松不在家，这个“暴发户”般的家中十分应景的请了一位保姆，年纪大概四十多岁，是为朴素老实的女性。
一头大波浪卷发的吴行松妻子请我们在客厅坐下，保姆立刻去准备茶水。
“我老公跟我说起过你。”这位大企业的千金一点不含糊，对着李德直奔主题，“可是，我没想到你会来找我。”
李德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回应，又听见她说道：
“家父的朋友中也有警局里的人，但您这样的刑警，我还真没见过。”
她说话时语调平平，我竟听不出这句话是夸奖还是讽刺。不过，联想起她在电梯口遇见我们时的反应，显然是后者。
“不，其实，我是想来拜访小吴先生……”李德解释说，“他今天不在家吗？”
“他回十允去了，上午刚走。”
“已经回去了？”
“对，他姐姐打电话来，说银行的手续办得差不多了。这件事你也应该是知道的吧，他回去领他老爸的遗产。”她仰着头，眼神轻蔑，“诶，不过，你不也正是十允市的警察吗？不回去没关系吗？”
她话里的意思仿佛在说，为何李德还在不属于自己的管辖范围内逗留，甚至找上门来管闲事。
对于她的暗讽，李德完全不理会，又问：“那么，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估计三四天吧。”
保姆过来送茶水和点心，李德接过茶杯，向保姆表示感谢。
保姆上完点心后，高傲的大千金皱着眉问起了我：“这只猫是我老公家的吗？”
看她脸上的神情，明显是不喜欢动物。
“是……这是他父亲老吴先生留下来的猫。”
“我以前就听我老公说，他老家养了只黑猫，但没想到长得这么丑……”
我听见她这样说，火从心起。这个女人怎么回事，怎么如此没礼貌呢？这番轻浮的模样，和吴行松倒真是天生一对。
嗷呜——小丫头片子，乱说什么呢——
我叫了一嗓子。
她砸了砸嘴，不屑的撩了撩波浪一般的长发。朝沙发后挪了挪，离我远了一点。
“您之前没见过这只猫吗？”李德对于她不认识我感到很意外。
“没有。我没有去过他们家。”
“没去过？”
身为妻子，从未去过丈夫的老家，这在李德看来似乎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她显然觉得李德是在大惊小怪，“你不是警察吗？不知道他们家的一堆破事吗？”
我不知道她口中所谓的一堆“破事”指的是什么，是老吴和孩子们糟糕的亲子关系吗？还是那段不光彩的坐牢经历？
“我老公那个爹就不说了，就说他那两个哥哥姐姐。那个大哥好赌，背着老婆在外面赌钱……二姐又是个性格软弱的家庭主妇，被老公家暴也不敢反抗……两个人都不值得来往，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他们一家划清界限不是明智之举吗？”
她说这些的时候，原本不易察觉的优越和高傲彻底无所畏惧的写在了脸上。
“看来您很清楚小吴先生家里的事……”
“我当然清楚，一方面是听我老公说的，一方面，是这种事在乡下人身上很常见。”
她用了“乡下人”这个词，表明了她对老吴一家人的看法，在她内心里，她应该是看不起他们的。
“不过，我老公可不一样。”她突然又提到了吴行松，“他在那样的环境下，靠着自己的毅力，才智，努力挣脱了原生家庭的困境，更清醒的同他们划清了界限。光是这一点就没几个人能做到。”
“是，小吴先生确实是一个优秀的男人。”
“所以，我认为，他只要尽到赡养父亲的义务便行了……而我对他们家的人，可没这种责任。”她直白的表达了内心的想法。
不得不说，这份直白虽然并不讨喜，但也有一股率真，在一般人身上很难见到。普通人没有她这样的优渥家境和底气，也不可能说出这种完全随心所欲的话。
”那您知不知道，一个名叫康雅乐的女子？”李德改变了话题。
“知道，前两天刚知道。”她端起保姆送上来的茶喝了一口，“我老公已经跟我说过前因后果……可是说来说去，这不过是你的个人臆测……”
长期在一起生活的人不知不觉便会变得相似，她说出这句话的口气，简直同吴行松一摸一样。
我坐的位置，刚好对着头顶中央空调的出风口，我听见出风口里轻微的嗡嗡声，吹出的冷气直接怼到我身上，加上她尖锐的说话声，一切都让我感到不适。我虚起眼看着她画得像刀锋一般的眉毛，甚至产生幻觉，仿佛说话的人不是她，而是吴行松。
我很快感觉有些冷，往李德身上蹭了蹭。
“小吴先生说他7月18号晚上在x电影院，同您一起看电影，这是真的吗？”李德摸着我的背，问她。
“当然是真的。”
“您确定是7月18号晚上吗？”
“我确定。”
“为什么要在那天去看电影呢，那天明明是个工作日，场次又那么晚，第二天应该还要上班才对……”
“警官，您这话说的可真好笑。难道有谁规定不能在工作日的晚上看电影吗？这也值得您怀疑？”
“……”
“那天，我想看的那部电影刚好上映而已，我很喜欢那个导演，所以就拉着我老公去看……我知道您在怀疑什么，可是，看电影这个要求是我主动提出的，你们十允市的警方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也是这样说的……您若不相信，您倒是去电影院调监控看啊……”
她毫不客气的说了一大堆话，句句都有指责和讽刺的意味。加上她强悍的气势，李德根本接不上话。
“也就是说，小吴先生他那段时间没有回过十允市，不管是在7月18号，还是之前和之后的日子，对吧？”李德耐心的等她絮叨完毕，发问。
“对。”她十分肯定的点头。
李德接着问了她一些当晚的其他细节问题，可无论问什么，她始终坚定的站在维护自己丈夫的立场上。
或许恋爱的本质就是将两根细绳缠结扭转在一起，走入婚姻的殿堂后，便成了一根带毛刺的粗制麻绳，麻绳的内部究竟怎样无从分辨，但总归是一根绳子，不会编织出两种花样。
她和吴行松是一体的，他们的这根绳子，此刻正在为吴行松的不在场证明画出一个坚定的保护圈。
我始终紧缩在李德腿边观察她，她回答流畅，目不转睛，表现出的模样丝毫不像是在说谎。如果我当晚不在案发现场，没有闻见那股刺鼻的氨水味，我一定会相信她的话，认为吴行松真的无罪。可此刻，作为目击者的我，面对她越是肯定的说辞，越是感到她嘴里的都是违背良心的谎言。
空调的嗡嗡声好似消停了一点，冷气吹得我有些犯晕，我的视线扫到出风口的几道横杠上，感觉脑袋里昏昏沉沉，思绪也跟着停滞。
从吴行松家出来，外面烈日当空，和那个豪华房子里的冷气形成剧烈反差，我缩在李德怀里，接连的打了两个喷嚏。
我并不相信吴行松妻子的说辞。可与我相反，人类十分善变，又易被蒙骗，李德明显是信了她的话。
特别是，当我们沿着小区的一条坡道往出口去，张牧打来电话，告知我们监控视频的鉴定结果时。
这次，张牧在电话声中再没了兴奋的腔调：
“阿德哥……我的朋友说，那份视频没有问题，没有任何修改痕迹……”
李德应了声，却很是平静。他向张牧转述了那位大千金的证词。
“可能真的是咱们弄错了，她并不像是会陪丈夫一起犯罪的女人……”
“什么，阿德哥……难道你就相信她的话吗……”电话中，张牧同我一样震惊。
“不，我跟你一样，我相信证据，但你也说了，监控没有问题……”
“可……”张牧试图再说点什么，但终究是词穷了。
李德以一个前辈的姿态劝慰了张牧两句，又再次感谢张牧这几天为这件事的奔波。
我没有再听下去，我实在对他大失所望。他执着于证据，可明明我就是最好的证据，我是目击者，我能证明吴行松就是凶手。可即便如此，身为人类的他们却浑然不觉，还仅仅因遇到一点小小的挫折，便轻信罪犯的谎话。一时间，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在生李德的气，还是在生自己的气。我怀疑我选择跟这样一个闷头闷脑的小子一起破案，根本就是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就在那个时候，我忽的感到胃中一阵翻涌，难以自制。
我连忙从李德身上跳下来，往坡道旁的草坪上跑。
“小黑？你干嘛去？”我突然的动作让李德吓了一跳，他跟在我身后叫我。
胃中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我跑到一块种着灌木的花坛边，蹲在灌木枝旁，一阵阵的呕吐，口水、胃液、没消化完的食物混在一起，接连从我嘴里吐了出来。
“阿德哥？”电话那头张牧感觉到了不对，“怎么啦？小黑咋啦？”
说话间，我已经连带着早上吃过的早饭都吐了出来。灌木枝旁的地上都是我的呕吐物，红的黄的一滩，吐到最后，连脚边都是白沫子。
“小黑，小黑……”李德蹲在旁边叫我，又对听筒那头说，“它吐了好多东西……”
“啊，该不是生病了吧……”
头顶的烈日越来越晒，草丛里有一阵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的蝉叫声，叫得我心烦。我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又觉得全身都没力气，简直快要融化了。
鼻子痒痒的，我又打了好几个喷嚏，胃里已经空无一物，只剩下阵阵酸水在不停的返流上来。
我想，我可能是真的生病了。我被这两个磨叽拖拉、抓不住凶手的人类给气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