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容市是s省的省会城市，不同于十允市临江而建，草容市的结构是环状的，一圈又一圈，像一张没有边际的蜘蛛网。无论是面积，还是高楼大厦的密集程度，都比十允市大上许多。
我和李德到达草容市时是上午十点左右，我们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叫做张牧的年轻小伙子。
这个年轻人眉目清秀，看样子只有二十多岁，穿着简单的体恤衫和牛仔裤，脸上带着傻傻的、对李德很是崇拜的笑容。
“阿德哥！好久不见啊！”见到李德时，他夸张的挥着手打招呼。
我认出他的声音，就是先前电话里的男人声。
他们碰面的地方是一栋公寓楼下，先前在电话中，李德拜托张牧找一家能够带猫入住的旅馆，没想到，张牧却主动提出，他家有一套闲置的公寓，可以借给李德暂住。
本以为这种能随便借给朋友的闲置公寓应该很简陋，但走上楼，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我和李德都吓到了，这套公寓不仅位于闹市，里面的装潢更是很上档次。
“我说，小牧，这个房子也太过豪华了……我看我还是……”李德立马想谢绝他的好意。
“没事的阿德哥，这里挂在中介好几个月了，根本没租不出去，再说你不是还带着猫吗？还是住自家的房子好一点。”张牧笑呵呵的说。
我从李德身上跳下来，蹿进屋溜达了一圈，这套公寓是一居室的，客厅里能看见不错的风景，确实比狭窄的旅馆好很多，我很喜欢。
脸皮薄的李德和张牧推诿了几句，最后还是拗不过张牧，决定这几天就在这里落脚。
“话说，阿德哥，你怎么现在开始养猫啦……”愣头愣脑的张牧终于问起了我的事。
“哦……是这样的，这不是我的猫，是我正在处理的一个案子……”李德说起了同我的相识、老吴的案子，以及他为什么要到草容市来。
从他们的聊天中，我知道了原来张牧也是一位年轻刑警，目前在李德从前工作过的草容市某分局就任。这也解释了李德为何会找他帮忙。
“康雅乐……你说的，是那个康雅乐吗？”张牧听见康雅乐的名字后一惊，“父亲是s省前任高官的那个失踪女孩吗？”
“怎么，你知道？”李德也很意外。
“是……我知道。”张牧说，“那个时候我刚入职不久，对这件事印象很深。其实，这个案子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个普通的失踪案，让我印象深刻的不是她失踪的事情，而是她父亲的事。”
“她父亲？”
“嗯，康雅乐的父亲先前做官时因为有受贿之嫌被停职，又被人挖出，当年他的儿子杀过人，被执行死刑的事，这些事在当时时便闹得沸沸扬扬。那个时候我还在上高中呢，是听家中一位在检察院工作的长辈说起的这件事情，他说，康父贪污这件事很有可能是遭人诬陷，但民众本来就对这种事恨之入骨，媒体又添油加醋的煽动，最后他究竟是真的贪污还是因为被人诬陷也没能彻查清楚，而是在舆论之压下匆匆被免职。因为那位长辈的缘故，我对这件事情印象深刻。因此几年后，也就是三年前，当局里接到那个失踪报案，我无意中看见康这个姓氏的时候，又听局里的前辈说，这个失踪者的父亲曾是s省的高官，好奇便打听了一下，才得知失踪的果然是那个前任高官的女儿。”
“这样啊……”李德用唏嘘的语气呢喃。
原来页广区分局老刑警口中的“年轻人的父亲后来仕途也不顺”，还包含着这样的变故。我再度想起红衣母亲皱巴巴的双手和软塌塌的发髻。
“不过你既然知道这件事，那可太好。我这一趟真是来对了。”李德眼里流露出兴奋的光彩。
当天下午，我跟着收拾妥当的李德去了一趟草容市的某分局。李德在那里借看了康雅乐的失踪案卷宗。
通过这份卷宗，我们大概知晓了康雅乐的人生履历。
康雅乐出生于25年前的冬天，失踪于三年前的春天，幼儿园就读于十允市xx接幼儿园，小学与中学因其母举家搬迁，便转入草容市某所私立中学连读，大学升入草容大学日语系。
如张牧说的一样，康雅乐的失踪很普通，这份卷宗也只是民事案件，对以刑事眼光看待整件事的刑警李德来说，卷宗上没有记载什么有用的线索。
“她究竟是不是从草容市乘大巴车离开的，这一点也没有验证吗？”李德翻着卷宗，问张牧。
张牧也翻了翻，摇头说：“这里好像并没有记录，当时警方都以为康雅乐是在大英县失踪的，一直的搜索范围都是在遂宁市，直到后来那位母亲反应过来，康雅乐可能并没有去遂宁市，找寻的方向才瞄准到大巴车站，但那个时候据她失踪已经过去近两月，大巴车站的监控一个月清空一次，早被洗掉了，她有没有坐大巴车离开，又究竟是到哪儿，也没办法查证……”
虽然在草容分局一无所获，但我心中的郁结情绪倒散去不少。草容市这座繁华的都市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从分局出来后，我张望着四周林立的楼宇，新奇感冲淡了我的郁结情绪。
赶上夜幕降临，张牧请李德在附近商场的一家连锁牛肉面馆吃晚饭。
张牧这个小崽子似乎对任何事都充满了热情，在吃饭这件事上尤其，他点了大份牛肉面，用筷子搅动着面条，呼哧呼哧吸溜着。我吃着李德为我点的肉，瞪着眼睛看他。
“阿德哥，真是抱歉啊，没帮到你。”他吃了两口面后，停下筷子说。
“不，至少，让我知道了整个来龙去脉。谢谢。”李德客套的表示感谢。
“可是，阿德哥，我也说句不中听的啊，杀她的吴朗山也死了。你就算知道她为什么要去十允市，也没什么意义呀……”张牧的观点无形中同王越峰重合。
“道理是这样，但是，我还是想知道当年的康雅乐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要回到十允市。我想弄清她的动机。”李德解释说，“你就当这是我的一种强迫症，就像是一幅拼图，如果缺了一块，总感觉不对……”
李德举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例子，我和张牧都不怎么理解。张牧又吸溜了一大口面，鼓动着腮帮子嚼。
“其实，我以前也好奇过这一点……当然，我那时还不知道她是去了十允市。”又过了一会儿，张牧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将一只胳膊肘撑在桌上说，“我只是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对家里说谎，离家出走。”
关于康雅乐离家出走这一点，别说张牧了，连那位红衣母亲都是困惑的。
“刚才看了看那个卷宗，我也想起了一些事情。”张牧接着说，“当初我对这件事很好奇，所以有意无意的关注着，有一次，碰巧在大厅里遇见两个同事和那位母亲在说话，我就插嘴问了一句，康雅乐出事前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那位母亲说，康雅乐从过年后就一直情绪低落……”
这一点，红衣母亲在页广区的分局里也说过。
“后来，好事的新闻记者注意到了这个失踪案，又开始大肆的渲染报道，自然，报道中还是从康雅乐的父亲那里切入的，打出的标题也是前任落马高官女儿无故失踪、生死未卜之类的。不过，显然那个时候的民众，对这些事情已经完全不敢兴趣了。他们爱看的是墙倒众人推，而不是已经被推烂的废墙。报道没有掀起什么舆论水花，媒体便又围绕着康雅乐的私人生活展开了报道，她的同学、朋友，都相继接受了采访……”
我看着张牧脑门上贴着的几根柔软的头发，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当然，那些报道也没几个人有兴趣，因为康雅乐除了家庭背景有些复杂外，本身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女大学生，生活低调、也没什么黑料。但是，报道中提到过，她有写博客的习惯，引起了我的注意。”
“博客？”
“嗯，我心想，博客这种东西，估计跟日记差不多，应该会有些蛛丝马迹吧，于是，我找到了那个博客，翻了翻，但是，发现也都是些无病呻吟的东西……大多是抒发情感的诗文。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感觉那个博客中，其实是有一些我当时没注意到的东西的……”张牧用手撑着脑袋，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那个博客现在还在吗？”李德向前探身问。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注销的话，应该还在。”张牧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了手机，用两个大拇指点着屏幕。
直到面馆里的客人散得差不多，外面的天色变成了浓重的蓝黑色，两人碗里的面都膨胀黏糊成了一团，张牧终于拍了拍桌子，大声说：“有了有了！还在呢！”
张牧将手机递给李德。
他的手机是现在正流行的大屏幕智能手机，屏幕上出现了某个博客网站的页面，李德将网页放大，缓缓的翻看。
我将脑袋凑过去，看见博客里写的内容，确如张牧所讲，大多是抒发情感的散文诗或文章，并没有记录任何实际发生的事。
比如，博客的最后一篇，写了一段话：
背着行囊的歌者，前行在干涸的沙漠之中，远处，绿洲赫然显现，歌者唱着歌朝绿洲前行，却发现身上的行囊太过沉重，歌者再度回首，更无法确定，那绿洲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海市蜃楼。
踏向那片绿洲的歌者，能否找到心心念念的水源呢？
歌者决定披荆斩棘，踏上征途，找到绿洲。
这篇博客的发信时间是康雅乐出发去大英县前的一个晚上。再那之后，博客便再没有更新过。
可我反复看了两遍这段话，还是不明白这写的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新型的散文诗，或是文体吗？连我这么知识渊博的猫都难住了。
我抬头看了看李德，发现盯着屏幕的他目光专注，好像很有兴趣。他划了划屏幕，接着出现了更多的博文，但在我的角度看，也都是些无病呻吟的东西。
比如有几篇，她写：
雨季要来了，墙角的花会开吗？去年掉落的树叶，不知到了何处。树林里飞翔的鸟形单影只，鸟儿辨不清，这世界是灰色还是彩色……
这都写的什么跟什么啊……人类的心思可真奇怪。
“阿德哥，你也看出来了吧。”旁边，张牧看着李德说。
看？看出来了？就这？能看出啥啊……
“嗯。”没想到，李德却点点头，摸着下巴应道。
我歪着脑袋，完全不理解这两个人的对话。
“当年，我也以为这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随笔……确实，我那个时候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小子，也没有什么恋爱经验。”张牧挠挠头，“但是，我现在再看这些内容，我就感觉，这其实不是胡乱写出的内容，在这些看似不着边际的句子下，其实是记录了什么的。再联想起她的母亲说她失踪前一段时间的低落情绪，在失踪之前，又突然的情绪好转。是什么会让一个年轻姑娘短时间内情绪如此无常呢？再看这些浓浓文艺腔的文字，我认为，这可能是一个少女的怀春心思。”
怀春……也就是恋爱啰？
我愣了愣。
有关恋爱这档事，我没有多少经验。曾经，有一只全身雪白，一双蓝眼的小母猫流浪到我和老吴住的街上，不得不说，她长的确实很漂亮，以至于街上的猫都试图讨好她。可是，在我看来，她实在是太烦人了，她总是爱跟在我身后，打扰我和波仔的游戏。而且，她明明对别的猫都是呼来喝去的豪放做派，到我面前却扭动着身体，发出娇嗔的喵喵声。我实在是不能理解。于是，我多次将她赶走，再后来，也就没见过她了。
直到很久后，我迷上了看八点档情感电视剧，我才明白，原来恋爱中的女人，是会有两幅面孔的呢，口是心非、欲拒还迎又敏感多疑，正是恋爱中的表现。
我想起某个电视剧中有一个情节，是女主角晚上在家记日记，明明她心里爱着男主角，但写下的内容，却是她有多么讨厌他之类的，自欺欺人的话。[1]
这样一想，我有点理解康雅乐的博客了。
如果从这种角度再去看康雅乐写下的内容，便会发现那些矫情的文字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象征，什么形单影只的鸟，背着行囊的歌者……
这是她的恋爱记录。这些晦涩的文字背后隐藏着的，是一组只有她自己才能够看懂的恋情的密码。
“你说得对。”李德对张牧的话表示赞同，“或许，康雅乐是恋爱了……”
“对，所以她说要和同学去死海泡温泉，实际上很有可能是和那个心仪的对象一起去的。”张牧说，“她或许，有一个秘密的恋人。”
“秘密的恋人啊……”李德重复着张牧的话，少见的显现出了难以理解的表情。
这也难怪，李德这个小子是个几十岁还打光棍的单身汉，他恐怕无法理解“秘密恋人”这种专属于年轻人的游戏。
在电视剧中，最终相恋的男女双方的对垒，是既刺激又悄无声息的，这是一场只有两个人的比赛，除此之外的其他人会被隔离在赛场之外，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只有他们携手冲过了终点，拿到那枚象征爱情的奖牌，决定一起走出赛场，认识他们的人才会“哇”的一声惊掉大牙。
艺术源于生活，大概实际上也是如此吧。
康雅乐的母亲没提到过康雅乐可能恋爱一事，说明身为母亲的她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这表明，康雅乐同那个恋爱对象要么是还没走到终点，处于含糊不清的暧昧状态，要么是已经打得火热了，但周围的人还完全蒙在鼓里。
可如果真有这么一个恋爱对象，在康雅乐出事之后，为何从没有现身过呢？
这个秘密恋爱对象很可疑。
李德和张牧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阿德哥，要不，咱们从这条线索上，找一找吧……”张牧提出想法。
李德点点头。低下头来又翻看手机屏幕。他的手指翻回到了首页，也就是康雅乐的最后一篇博客下，点开了评论区。
比起其他博客冷清零散的评论，这篇的评论区中的内容多得吓人，除了亲友们的缅怀，也有一些网友的留言，想必他们都是看了新闻报道前来的。
不过，这些留言中可没多少好话。蘸着人血馒头，对康雅乐的失踪肆意揣测，留下刻薄恶毒言论的留言不在少数。
这些留言的时间，大多是三年前，也就是出事那一年的。
李德调节了评论的排序方式，改为按照时间倒序排。只见跳出来的第一条评论，也就是所有评论的最后一条，是一年半前留下的，写着：
快两年了，还是没人找到你，你究竟去哪儿了。去什么征途啊，你知道这段旅途有多危险吗？回来吧，大家都想你……
这个人的网名叫“飞翔的鲸”。具体的发送时间是夜里两点，我猜，可能是在夜深人静，难以入眠时写下的一条留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