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仔死于三年前的春天,油菜花正开时。
十允市的春天总是伴随着绵绵的细雨,还带着冬日没有散去的轻微寒意。那一年的春天亦是如此。快到四月份到时候,天气还没有转暖,老吴出去跑三轮的时候,还得在夹克下裹上两件厚厚的毛衫。
其实,自入冬后,老吴怕我和波仔受凉,便不会带我们一起去上工,几乎整个冬天我和波仔都负责留在家里看家。因此,每每春天快来时,我和波仔就会感到兴奋,这意味着我们又可以一起坐三轮车。
然而那一年的春雨下得格外肆意,迟迟不停,这样的天气,老吴肯定不会带我俩出门,我和波仔每天都守在窗户前,希望雨季快快结束。
不知是不是同我和波仔一样不喜欢下雨,老吴那段时间情绪也显得有些低落。他每每下工回到家时,总是一言不发,在客厅里坐到深夜,连电视也不看,就那样直直的坐着,天黑了,他也不开电灯,还是一动不动静静的坐着,在黑暗中好似一尊不能动弹的雕塑。
老吴好像是有什么心事,那是我那时萌生的猜测。
对于这一点,波仔显然比我更敏锐,每当老吴那样傻坐在客厅里发呆时,波仔便会跑到老吴脚边,对着老吴呜呜叫两声,或是舔舔老吴的手。若换做是平常,老吴肯定会开心的同波仔玩一会儿,但那段时间,他总是摸摸波仔的头,接着重重的叹一口气,便继续那样呆呆的坐着。
有一天早上,外面的雨还在下,我躺在一张矮凳上打瞌睡,波仔蹲在客厅里咬一个棒球玩具玩,老吴从二楼上下来,没有穿外套,身上只套了件薄毛衣。
他走到门口,将门打开,我看见院子里,从屋檐上流下的雨水形成条条水柱往下落,院子里的一切在雨中都变得雾蒙蒙的,老吴的三轮车停在竹编的栅栏边上,许是怕雨刮到后座,后座的门被锁了起来,整个三轮车在烟雨中也像蒙上了一层阴影。
就在我以为老吴也将像平常一样,收拾收拾准备去上工时,他却一直站在门前没有动。
他站的时间实在太过长,以至于波仔感觉到了不对劲。波仔停止了咬他的棒球玩具,叼着那个玩具来到了老吴脚边。
汪汪——
波仔叫了两声。
老吴低下头,注意到了波仔,他蹲了下来,摸了摸波仔的后背。
因为波仔的叫声,我也坐了过来,我刚好看到老吴的侧脸。他的脸上出现了我从没见过的忧郁神情。
虽然老吴很穷,他的一生都过得很糟糕,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见过悲哀的表情。我印象中的老吴,偶尔也有暴脾气的一面,但待人接物时却总是笑呵呵的。
老吴那时的模样,让我感到很陌生,仿佛变了一个人。
“波仔……我老了。”我听见老吴对波仔说,“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跑三轮车了……以后,我就在家里陪你们,好不好……”
波仔似乎没有听懂老吴的话,还兴奋的冲老吴摇尾巴。
“波仔,你说,我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呢……”
波仔用头蹭了蹭老吴。
老吴叹了口气,又转过头,看向了雨蒙蒙的院子中的三轮车。
从那天起,老吴真的没有再去跑过三轮车,雨季结束后,他去市场上买了些农具和种子,在后院捣鼓起了菜地。
对于他要种菜这件事,我一开始还感觉有些好奇,跟着去看了看,但后来发现也没什么意思,无非就是拿个锄头在地里挖一挖,再洒点种子之类。因此,每当老吴在菜地里忙活的时候,我都在家里打瞌睡。唯有波仔陪着老吴。
波仔死的那天,是老吴开始种菜的两个星期后。
现在想来,波仔死得很突然,且毫无征兆。
波仔死的前两天,天气已经回暖,日头很好,艳阳高照。老吴不跑三轮后,几乎每天都在家,大门敞开,使得我和波仔有了可以自由活动的机会。那天,我还带着波仔一起,到街口周老太太家,把她家的大黄狗打了一顿。
当然,我也不是无端的要打大黄狗,虽然我和大黄狗素来有恩怨,但那天,确确实实是因为大黄狗先挑衅。
事情的起因是波仔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了一个肉包子,洋洋得意的叼着肉包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大黄狗刚巧从我们院子前经过,不知是不是见包子起意,他先是走过来跟波仔搭讪,接着便趁波仔不注意,叼起波仔的包子就飞快的往外跑。
我当时也在院子里,目击了这一切。
我心想,好你个大黄狗,竟然到我上古玄猫的地盘上来撒野了。于是二话不说,我带着波仔就杀到了周老太太家。
我和波仔去的很及时,大黄狗还没来得及享用那个包子。在一番激战后,包子顺利被我们抢了回来。
但实际上,波仔是不吃包子的,他的嘴跟我一样挑。他会捡那个包子,估计也是把包子当作了玩具。
可是,在经过一番大战重新抢回来后,这个包子就变得有意义了。作为战利品,波仔象征性的咬了一口。之后,我们决定把这个代表荣耀的包子埋起来珍藏。
我们决定埋包子的地方,就是后院的菜地。
那时候,老吴刚为菜地松过土,土很轻软。波仔在茄子地旁选了一个位置,很快便刨出来一个小坑。就在波仔准备再刨得深一点时,老吴突然出现,打断了我们。
“波仔!你干嘛呢!”我还记得当时老吴的声音怒气冲冲。
汪——
波仔被老吴一吼,吓得赶紧停了下来。
老吴走过来一看,见波仔挖出的土坑,和放在土坑旁的包子,脸色更是一变。
“波仔!你哪里来的包子!我不是跟你说不要乱捡外面的东西吗?不是跟你说不要刨我的菜地吗!你看看,这里的种子都被你刨乱了!”
对于老吴的突然生气,我感到很是不解。
不过他说得对,波仔这一刨,他先前洒在地里的种子都被翻乱了。
“我刚才遇到周太太,说你又去欺负大黄了!是不是!”他接着训斥波仔。
波仔夹起了尾巴,缩起了脖子。
嗷呜——老吴——你搞清楚些,是那个大黄狗先来惹事的——
我叫了一声,为波仔辩解。
老吴没有理会我,而是一个劲儿的又骂了波仔一通,最后,他捡起地上的包子,将波仔挖出的坑填上,黑着脸走开了。
波仔的身体出现异样,就是第二天的事。
起初,我发现波仔有些不对劲。
被老吴骂完的晚上,他还跟平常一样活蹦乱跳的,没心没肺的吃了老吴给他做的晚饭,饭碗舔的干干净净。但是从第二天早上开始,他整个狗便萎靡不振。一直躺在他的狗窝里,老吴给他准备的早饭他竟然一口也没有动过。
喂——波仔——你咋啦——
对于波仔的反常,我在中午时来到他的窝前,发出了询问。
呜呜——
波仔只这样回应我。
我看见波仔眼珠浑浊,鼻子里的呼吸听着有些急促,但除此之外,似乎并没什么异样。
我以为这是他昨晚没有休息好导致的,便也没有多想。
但是,到下午的时候,他就开始口吐白沫,不停的喘着粗气。他踉跄着从窝里站起来,走到院子里,还没走几步,就又倒了下去,他躺在水泥地上,整个身体更是开始抽搐起来。
嗷呜——嗷呜——
我大声叫他。
他却似乎连回应我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跑向后院,叫来了正在菜地里忙活的老吴,老吴见波仔这样,也是一惊,他立刻将波仔抱上了三轮车,载着他去找医生。
我守在院子前,一直看着红色的三轮车远去,变成一个我看不清的小点。
老吴再回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波仔被老吴放回到了他的窝里,老吴找来了毛毯,盖在他身上。他的模样没有先前那般痛苦,而是平静的闭上了眼睛,鼻腔里还剩一丝微弱的呼吸。
“医生说,波仔的年纪太大了,肾已经衰竭了,没有办法挽救……”老吴这样跟我解释波仔的病情。
嗷呜——
那时我还不懂什么是肾衰竭,只模模糊糊感觉,是一种很严重的病。
我伸出一只前脚,搭在波仔的前脚上,他的前脚轻轻的动了动,我知道他是在回应我。
嗷呜——波仔——
我发出低呼。感到波仔的身体渐渐的在失去温度。
“波仔……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我身旁,老吴突然一个劲儿的说道。
我看见老吴弓着背,双眼通红,眼角落泪,他一只手搭在波仔身上,另一只手不停的擦着眼泪。
那是我认识老吴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见他哭。
呜——
波仔的鼻腔里发出了最后一声呜咽。不知道是不是听见我们在叫他。
第二天的黎明,太阳还没冒出云层,波仔就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
波仔死后,老吴和我都感觉很不习惯。
我们这个家平常的热闹气氛,都是波仔在屋子里蹿来蹿去带来的,平日里还不觉得,波仔一死,整个家突然的冷清了。
我感到很寂寞。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沉浸在失去波仔的痛苦中,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坚决不出这个家一步,要么是守在波仔的窝旁边发呆,要么便是坐在门口,看着波仔的那堆玩具。
也许是注意到了我的失落,有一天傍晚,我正在大门前的回廊伤心时,老吴来到我身边,搬了个小板凳在我旁边坐了下来,安慰我说:
“阿福……不要伤心了。”
嗷呜——
我叫了一声。
“波仔,只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他摸着我的头说。
另外的地方?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波仔一定是上了天堂,在天堂开开心心的享福呢……”
天堂?
老吴——你别骗人了——我也不是小孩,哪里有这种地方——
但我还是跳到老吴腿上,对于老吴的好意表示感谢。
老吴轻轻的摸着我的背毛,我听见他又在叹气。我知道波仔的死,他同我一样难过。
在我们面前,橘红的夕阳洒落在院子里,三轮车在夕阳下,明亮的红色车漆反着淡淡的光泽。
当我的思绪从有关波仔的往事中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李德已经打开车门,将我放在了后座上,他发动了汽车,载着我和王越峰开出了美食街,驶上了师范大学旁一条宽阔的大马路。
这条路从前老吴跑三轮时也常常经过,可现如今的风景早已有了些许变化,两旁新建了许多高楼,已经不是曾经我熟悉的那条街了。
坐在前排的两位刑警还在进行着讨论。我却再无心听,而是在脑子里反复回忆着波仔的死。
究竟,波仔的死真的是因为肾衰竭吗?偏偏在他被老吴训斥之后?肾衰竭会那样口吐白沫、抽搐着死去吗?老吴那个时候为什么要对波仔说对不起?他突然不跑三轮开始种菜,也真的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老了吗?这一切究竟是巧合呢?还是,真如李德所说,是在掩盖他的杀人罪行呢?
不……我还是无法相信老吴会做这种事情。老吴因为波仔的死那么伤心,他不可能会伤害波仔……
“王哥,说了这么多,咱们也都是在乱猜,还是按照你刚才说的,先想办法查明人骨的身份……”在我的思绪短暂的停滞时,我听见李德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