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蓁成了阿娟的得力助手，阿娟开玩笑说：“再这样下去我要离不开你了，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呢？”
尹蓁说：“放心，我一时半会儿走不了，我家老太太固执着呢，凭我怎么说也不肯回家。”
阿娟说：“到底这儿热闹，回去了对着四面墙，也没什么意思。你和你那个表哥真是怪人，把这里当成家了是怎么着？你还好说，毕竟妈妈在这儿呢！你那表哥怎么也赖着不走啊？”
尹蓁心里也恼邱之成，不过还是笑着说：“现在城里有不少人赚够了钱忽然就思考起人生意义来了，要么跑西藏去清洗灵魂，要么到穷困山区当老师，我这位表兄的情形也差不多，只不过他没去西藏没去山里，别出心裁跑敬老院来了！”
邱之成恪守诺言，没事绝不出现在尹蓁的视野范围内。母亲有时会提到他，都是自然而然的，尹蓁通过这些七零八碎的信息，拼凑出邱之成的基本情况。
他在敬老院外面租了套房，每天九点钟左右到这边来，主要据点是棋牌室，陪老人们打牌打麻将。费伯最喜欢他，费伯打麻将是高手，老赢钱，别人就不爱跟他打，但邱之成无所谓，输了钱也笑嘻嘻的，从来不翻脸，也不赖账。费伯说他不拘小节，不计较蝇头小利，准定是大将之才。
除了陪打麻将，邱之成还充当免费司机，谁有需要跑腿的活儿跟他说一声，没二话，当天都能给办完。
他还兼职干花匠，有空就在院里头找栽树栽花的地方，也跟花农老骆请教栽种诀窍，说他从前种什么死什么，但越这样越不信邪，他就要种树，不信自己种不活。
尹蓁听着听着，觉得自己仿佛也变成了一棵树，正被邱之成热情洋溢地栽进土里。
两个人虽然不怎么见面，却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各自干出了瘾头，连上面的领导都听说这里来了两个义工。敬老院开张十几年了，头回碰上这种新鲜事，领导托主管带话，说两人这么干不合规定，如果真的热衷敬老事业，得办个审查手续，但也就是嘴上一说，并无实际行动。院里人手紧缺，有人来主动帮忙，他们乐得睁一眼闭一眼，何况还都是本乡本土的自己人。
尹蓁有时要干个力气活，邱之成总能神奇地赶来，仿佛他事先在尹蓁身上按了追踪器。任尹蓁给他摆各种脸色，邱之成只笑眯眯做事，坚决不回嘴。他从来不说自己是怎么得着情报的，不过尹蓁猜也能猜到，除了母亲没别人。母亲有个按键式手机，很老土的样子，她一直锁在抽屉里，谁也不让碰。
有次收床单，邱之成居然没来，尹蓁故意在走廊里磨蹭。五分钟后，邱之成气喘吁吁赶到跟前。
尹蓁寒碜他：“今天迟到了啊！”
邱之成一边把地上的脏床单卷起来塞提袋里，一边含着歉意解释：“正陪他们搓麻将呢！费伯不让走，说我一走他手气就得转掉。”
母亲的一笔银行存款到期了，尹蓁帮她去转存，才到楼下，邱之成一张笑脸迎过来。
“我送你！”
尹蓁没好气：“你知道我去哪儿？”
“不知道，随你上哪儿我都送！”
他这么一副忠犬式的好脾气，让尹蓁拉不下脸来，又知道这几年邱之成跟客户周旋练，练得一手上乘的磨人功夫，于是也懒得废话，拉车门钻进去。
“去建设银行。”
“好嘞！”
路上，邱之成主动搭讪：“去取钱？”
“存钱。”
“哦，现在存款利率很低啊，不考虑买点基金？”
“不是我的钱，是我妈的。”
邱之成立刻说：“那算了，年纪大的人都不信理财。”
尹蓁有同感，“我劝她把钱放余额宝，转出转进都方便，利息比银行三年期的都高，我妈就是不答应。新闻听多了，觉得网络上到处都是骗子。我自己的钱全都存余额宝了，一个月有三百多块利息呢！”
“真厉害，快赶上我半小时的工时费了！”
邱之成创业前在外企做项目，按每小时八百块人民币的标准向客户收取费用，尹蓁在投资方面有了收益沾沾自喜时，他就爱拿这个梗调侃她。
尹蓁白他一眼：“又拿我找乐？”
“不敢！”邱之成顿一下，“你要是钱不够花就跟我说，我这儿……”
“够花。”尹蓁打断他，“我现在开销不大，再说我妈还有退休工资。”
“那毕竟是你妈妈的钱……”
“那也比花你的钱强。”
“话不能这么说，从法律上讲，我所有的东西，包括我这个人，你都享有一半的权利，完全可以理直气壮用。”
“我说不过你，可我就不爱用你的钱。”
邱之成只得笑，“行，你说了算。”
尹蓁瞪着窗外思忖，是该找份正经工作了，虽说母亲有钱，自己也还有些积蓄，终非长久之计。不过她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个问题，等以后再说吧，至少等把和眼前这人的事情解决了再说。
“你觉得我这车怎么样？”邱之成问她。
“幼稚，配你特别娘娘腔！”
邱之成不但不恼，心里还乐开花——以前那些玩笑，她还牢牢记着呢！
手机响了，他忙插上蓝牙耳机接听，完事后立刻向尹蓁汇报：“是陈铁山，又遇上麻烦了，来问策。”
“你用不着向我解释。”尹蓁心里清楚，邱之成是怕自己误会他和余倩还有联系。
邱之成讪讪。
尹蓁说：“你该回去。在这里完全是浪费时间。”
邱之成说：“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日子过得简单放松，不用处心积虑算计谁，或是防着被别人算计。”
“那你打算待到什么时候？”
“你到什么时候我就到什么时候。”见尹蓁没翻脸，邱之成更进一步，半开玩笑地试探，“要我现在回去也行，你跟我一块走。”
“我回去干什么？还像以前那么不接地气地过日子？”尹蓁沉下脸来，低声说，“那种日子我过够了，好人都憋出一身的病。”
邱之成给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尹蓁心有不忍，缓缓情绪接着劝他，“就算是度假也得有个期限，你一下就在外面晃半年，是不是长了点？等你回去，那些业务还能接上手吗？”
“我没打算回去。辞职的时候本想退股的，老陈不同意，所以我想等过两年再说吧，免得伤了兄弟和气。”
“那你以后干什么，再开家公司？”
“没想好，你呢？”
“我陪我妈。”
“那我陪你。”邱之成又活跃起来。
“你……你跟我耍什么无赖啊！”
邱之成耷拉着脸说：“我不开玩笑。我出来这几个月，也想明白了一些事。”
“明白什么？”
“家庭比事业重要。”
尹蓁点头，“挺在理，那你更该回去，趁还年轻，想要什么赶紧去争取。”
银行就在前面，眼看这难得的交流机会就要告一段落，邱之成心里怅然。
“我想要的就是能和你一起过完下半辈子……小蓁，你什么时候才能生完我的气呢？”
尹蓁闭了闭眼睛，没急着下车，“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
她理一理思路，说：“咱们在一起十几年了，我从来没恨过你。反而常常觉得对不起你，我去找余倩，是不想失去你，那是我自私。我没敢告诉你，怕说穿了你会恨我……我想我做错了。”
“你没错，错的是我，你顾全了我的体面，我到现在都感激你。”
尹蓁摇头：“所以说我做错了，我怕的就是你因为感激才留在我身边，耽误你自己。”
邱之成说：“我从没那么想过，我和余倩是个错误，我没想过跟别人过一辈子。”
“但你总想过有个孩子吧？”
有阵子他喜欢买各种小姑娘钟情的玩具和糖果，偷偷收藏在书房柜子里，尹蓁无意中打开，那绚烂华丽的色彩瞬间填满她的视野，也冲击着她的内心。
邱之成没否认，隔一会儿说：“我们可以去领养一个。”
“我以前想过，可你不愿意。至于现在，”她脑海中闪过小雨哭泣的脸，“我没有做母亲的热情了，现在我只想过简单安静的生活。”
她扭头望着邱之成，这是他们重逢以来尹蓁第一次近距离注视他。
“你想当父亲，就去找个能做好母亲的女孩。合格的父母没那么容易当，不是有了孩子就能成为好父母……”
“我不可能爱上别人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
“小蓁，你不信我对你的感情，那我就跟你谈谈习惯吧。咱们二十岁不到就在一起，到现在整整十五年，你突然从我生活里消失，我一天都忍不了。那些天天鼓吹各种言论的专家至少说对了一条：女人适应生活的能力远高于男人。”邱之成深吸了口气，“我不能失去你，我过不惯没有你的日子。”
尹蓁默然无语，良久，想起此行目的，手搭在车门上，轻轻说了句：“对不起。”便下车了。
邱之成木然坐着，他赫然明白了一件事：尹蓁不再需要他，现在是他需要尹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