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九三六年的十一月末,石敬瑭抵达洛阳。
洛阳的宫殿除了着火的玄武楼,一切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三年前,石敬瑭一身瘦弱的离开洛阳,仿若病虎脱笼,今天回来时,他在寻找山林之王的感觉。
大步迈向宫殿,坐在龙榻之上,石敬瑭俯视着天下。
这将是我的皇朝,是我舍弃一切换来的皇朝。
石敬瑭将他的国号定为晋,史称后晋,石敬瑭被后人称为后晋高祖,当然,这是比较客气的说法,一般,人们称他为儿皇帝。
对于这样的称呼,石敬瑭是不在乎的,当儿子不重要,割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坐在这里,俯视天下。
天下终于握在我的手里!
龙榻之上的石敬瑭感觉非常好,但他不知道,自从他用尊严换来帝位时,也失去了为帝者最重要的一种东西:威服海内的霸气。
霸气来自底气,如果说李从珂是缺乏安全感的帝王,石敬瑭则缺乏底气。底气来源于正气。不幸的是,石敬瑭先生可能有脚气、疝气,但绝对没有正气。
得位不正,帝位是无法坐稳的,很快,就有人站起来挑战起他的权威。
魏州的范延光反了。
范延光,字子环,河北临漳人。
平心而论,范延光是个牛人。曾经干过不少猛事,刚出道时,他是唐明宗李嗣源的贴身保镖(亲校),那年,李嗣源孤军入郓州,开辟黄河之南的第二战场。因为深入敌境,需要有人传递信息,范延光挺身而出,穿越敌军边防,将康延孝的七日灭梁计划传递给李存勖。当然,经常穿越,免不了穿帮,一次送信过程中,范延光被捕了。
在梁朝监狱,范延光同志坚贞不屈,虽然受到了各种酷刑的招呼(榜笞数百,威以白刃),但死活不肯招(终不泄其事),这才保证了李存勖的奇袭计划得以顺利实施。
以上所述,证明范延光先生是一个有能力,有魄力的人,这样的人通常还会有一些想法。
范延光就有一个想法,据记载,有一次,他梦见大蛇入脐,经过咨询专业人士(相士),范延光凑全了他的梦想:蛇为龙,此为帝王之兆。
能不能当皇帝,对相士来说这是一个口活,对范延光,说白了,这是一个概率的问题。
所谓概率就是去做,还有希望,不做,就没有希望。
为了验证这个概率,范延光终于下了决心,据记载,老范的身体不太好,要是再不努力,要造反就只能反阎王了。
招兵买马,修缮城池,联络同志,范延光终于迈出了造反的第一步。
在收到范延光要反的消息后,桑维翰提了一个建议:迁都开封,那里交通发达,而且离魏博军区很近,过了黄河就是。要是范延光早上反,下午就可以去揍他。很多年前,朱温前辈就曾经坐镇此处,三打魏州,将这个百年雄镇降伏。
可成功不是那么容易复制的。事后来看,这可能是一个馊主意,在石敬瑭领着文武百官搬到汴州后没多久,留守在洛阳的巡检使张从宾积极响应范延光号召,也反了。
这位张从宾字号籍贯不详,放到现在就是一黑户,据记载,此人相当凶悍,也就是说,天生就有反骨,本来石敬瑭安排他在洛阳附近招点兵,然后到魏州打范延光,这兄弟却趁机领着部队冲到国库了,抢了一通,顺便就反了。
造反之后,张从宾也不含糊,直接将石敬瑭留在后方的两个儿子给干掉了,据记载,这是石敬瑭唯一两个已成年的儿子。这一下,接班人没有了。
前军未定,后院起火,这算应了祸不单行这句话。
石敬瑭害怕了。这位沙场的猛将并不是一个无畏的人,历史上很多的猛将敢于冲锋陷阵去夺人性命,却不敢直面自己的死亡。石敬瑭正是一位怕死的人。因为怕死,所以他装过病,因为怕死,所以正给人家当儿子,因为怕死,石敬瑭准备跑路。
石敬瑭赶紧脱下了还没穿热乎的帝服,换上军装,又牵出了快马。
做皇帝太不安全,中原也太危险,我还是回太原吧。
正要扬鞭,一个矮小的身影突然窜到前面,一伸手,死命抓住了马绳,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圣上不能走!”拦路的是桑维翰。
“贼锋虽盛,势不能久,请少待之,不可轻动。”桑维翰眼睛里喷出了火。
相比石敬瑭,桑维翰的内心要更为坚强。桑维翰的家属也在洛阳,也就是现在的敌占区,可在纷传而至的坏消息里,桑维翰保持了冷静,并看穿了所有动乱的真相。
大家不过是起哄而起,面对起哄,自己只有不动如山才有希望。
石敬瑭下马,他明白桑维翰是对的。事实也印证了这一点。
没多久,张从宾的部队被击溃,张从宾本人战亡,据记载,他并不是倒在血泊里,而是逃跑时不看路,直接冲进了黄河。
前去讨伐范延光的大军也传来捷报,大军在六明镇大败魏兵,并乘胜将魏州围了起来。
大局已定,石敬瑭终于放下心来,准备参观范延光先生的人头,可左等右等,每次都报魏州指日可下,可这一日到底指在那,也没个准数。
承包攻魏工程的是杨光远。
要拿下没有外援的魏州并不是难事,可这位秃头独臂兄硬是玩了一年多,这并不是他想玩猫抓老鼠的游戏。
在杨光远看来,攻打魏州是一项可以长期运作的大工程,只要魏州一天没攻破,他就有权利向上面要求增加投入(不只包括资金)。
等了一年多之后,石敬瑭也发现了不对劲,再这么支付下去,非破产不可。于是,石敬瑭派人与魏州,直接与范延光联系,谈妥了招安一事。
范延光开城投降,这是一次相当奇怪的招降,出城后的范延光没有事,接着干节度使,只是换了一个地方,而跟随范延光搞革命的牙将纷纷升任刺史,革命没成功,同志们全成功了,要知道,杨光远先生在外面风餐露宿,虽然有点小怠工,但总算干的是正事,他的手下还没有升上刺史呢。
不久后,范延光被调到中央,石敬瑭给他安排了一个闲职,虽然不管事,但待遇很高,每天朝中聚餐,依旧给他发请帖。范延光也不客气,有请必到,吃了抹嘴皮就走人。过年过节,福利照领,可没多久,他就发现混不下去了。
据记载,范延光的造反举动震惊了海外,耶律德光经常派人来开封打听他,还向石敬瑭表示如果儿子你搞不掂,不如将他送到我们这里来,我帮你把他改造好。
已经被友邦给盯上了,范延光相当惶恐,要是真被下放到塞北放羊那就太惨了。无奈之下,他只好打报告请求致仕,搬到河阳去住。
逃离契丹使者经常出没的开封,到乡下做一个土财主吧。
范延光先生已经觉悟了,可他不知道,当他退休的那一刻起,死亡就已经降临在他头上。
在河阳,刚过两天退休生活的范延光接到了一个命令,让他搬到洛阳去住,在搬家过程中,范延光跟搬迁队发生了一些肢体冲突,一不小心就掉到河里淹死了。
把范延光赶到河里的人是杨光远。理由也很简单,当年杨光远没事打范延光玩,早就结下了仇怨。现在倒成了同事,不斩草除根,后面你上来了再跟我算账怎么办?
又据记载,范延光在魏州这些年,大力发展个人经济,捞到了不少钱。仇人已经够让人惦让,还是这么有钱的仇人,实在不能不让人牵肠挂肚。
在帮范延光先生投河自尽后,杨光远顺理成章的将以对方的财产笑纳。
范延光自此水遁升天,照此看来,杨光远先生似乎是最大的赢家,先是把范延光当成摇钱树,捞足了好处,最后还不忘将这棵树连根拔起,赚取最后一道利润。
可事实上,真正的赢家可能是石敬瑭先生。
范延光先生的死是石敬瑭布下的杀局。
范延光本可以不死,但自从被耶律德光盯上之后,犹如被眼镜蛇盯上非死不可。
耶律德光相当热心,可他的热心给石敬瑭出了一道难题,当然,石敬瑭倒不是心疼范延光去塞外放羊,只是把自己的大臣绑了送到外国去,这明显有违司法独立。而不送去,要是干爹发起火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于是,最好的结局是范延光先生牺牲自我,成全大家。于是,石敬瑭专程指派杨光远去帮范延光搬家。一搬就搬到了河里。
没有下杀人的命令,连暗示都没有,石敬瑭就利用范杨两人的矛盾除掉了范延光。
在这场‘意外’落水事件中,杨光远不幸被当作了棋子,更不幸的是,杨光远先生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个可悲的角色。
在给上面写完范延光溺水亡的报告后,石敬瑭也没有派什么调查组下来,连范家的财产被杨光远弄走之事也没有表示异见。
这是一个软弱可欺的皇帝!杨光远下了这个很多节度使都认同的判断。
不要轻易否定一个人,尤其是比你地位高的人。杨光远无疑犯下了错误,他忘了古往今来汉奸何其多,但能像石敬瑭这样能做到皇帝的还是第一人。也就是说,石敬瑭就算是汉奸,也是汉奸中的VIP,就算是坏人,也是有能力的坏人。
杨光远并不了解这一点,没事时,杨光远就戏弄一下石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