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九三四年的三月十五日,王思同来到了凤翔城下。
王思同不是一个人来战斗的,在他的身边是护国节度使安彦威,山南西道节度使张虔钊、武宁节度使孙汉韶,彰义节度使义张从宾,静难节度使康福,六大节度使合攻凤翔城,跟日后六大门派合攻光明顶有得一拼。
望着自己兵强马壮的部队,再望一下凤翔低矮的城墙,王思同露出了笑容。
胜利一定是我们的,而且也不需要太久,如果给个期限,就在三天以内吧。
王思同的想法并不太夸张,因为李从珂同学是临时决定造反,仓促上线,准备工作很不充分,城墙没有得到加高,护城河里的淤泥也没有得到清除,城里的兵马也不多,粮食缺乏,完全没有做到深挖洞,广积粮的造反准备。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较量,从一开始,胜利的天平已经在向王思同倾斜。
为了又快又好的打掉李从珂造反集团,王思同采用了一个四面围攻的方法,在他看来,自己兵多将广,没必要挤到一块。四面围攻,只有李从珂有一个地方挡不住,就会全盘崩溃。
这是一个不错的方法,是绝对优势下攻城时常采用的方法,攻城的第一天,就取得不错的效果,凤翔城的东西两个城关被攻克。
在这一天的黄昏,王思同鸣金收兵,体整部队。他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等明天的阳光再次光临,我一定能拿下凤翔。
第二天了,最惨烈的攻城战再次上演,王思同亲上战场,坐镇指挥,在他的面前,只剩最后那道低矮的城墙。
只要爬上去,就再也没有什么变数。
时间一点点过去,一波又一波的进攻像潮水一样涌向城墙,可王思同渐渐涌上了一些不祥的感觉。
虽然攻势一阵高过一阵,虽然对方的城墙残破不堪,漏洞百出,可对方总能及时补上,击退自己的进攻。
凤翔城就像一条在狂风暴雨中飘荡的独舟,每次大浪袭来,都有被淹没的危险,可等浪头过去,凤翔又再次浮在水面之上。
危而不死,王思同的眉头皱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对方的城头,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从珂正在上面。
我们知道攻城不仅仅双方实力的较量,也在考验着攻守双方的意志力,只有最坚强的一方才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在最艰险的时刻,李从珂登上了城头,冒着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危险亲自指挥。在他的指挥下,凤翔兵抵住了一次次的攻击。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战局似乎陷入了僵局,下面的攻不上,上面的也没有能力组织反击。
至此,攻城进入了最残酷的消耗战。
城下的尸体遍布,为了尽快攻下城池,王思同的兵力损失不少,据统计,损员达百分之二三十,照个速度下去,不出四天,王思同就得成为光棍司令。
王思同已经发现了这一点,可退是没办法退了,他已经输掉了百分之二三十的筹码。
坚持下去,也许下一分钟就能占领对方的城楼。
对方一定比我还要焦虑,此时,正是考验双方意志的时候。
王思同猜得没错,李从珂的确十分焦虑,毕竟他干的活风险度高,一旦城破,就死无葬身之地。
在重压之下,李从珂作出一个让人料想不到的举动。
望着城外一波波冲上来的士兵,望着自己的守兵一个个倒下,望着城墙一点点破损,李从珂彻底崩溃了。他猛然上前两步,扶着城垛,伸出头来,全然不顾乱飞的箭,大声喊了起来。
“我没成年就跟随先帝出生入死,身上的伤痕满布,才打下了天下,你们都曾经跟我征战沙场,亲眼见证过。现在朝廷听信谗臣,挑拨骨肉之情。”
“我有什么罪?要朝廷兴兵对我赶尽杀绝?”
说到这里,李从珂眼角一湿,竟然当场哭了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李从珂倒不是演戏,毕竟箭是不认眼泪的,他实在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发出的悲鸣。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即情演说竟然发挥了奇效。
因为真实,因为不做作,他发自肺腑的演讲极具感染力,准确无误的击中了下面这群士兵心灵的最软处。
说起这些乱世的士兵,第一印象是横行霸道,冷血无情,事实上确是如此,他们征战沙场,视生命如草芥(包括自己的),没事时还有些人会去搞个打劫活动发个小财,但他们却不是杀人机器,他们依然有一颗跳动的心脏,依然能感知到喜怒哀乐。有时候,他们甚至也讲些道义。
是啊,我们曾经是同一战线上的战友,今天为什么要拼个你死我活,朝中那些大臣养尊处优,他们又有什么功劳?
想到这里,攻城的士兵开始放慢了节奏。
李从珂一番相当于临刑遗言的演讲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这其实并不值得惊讶,因为所有的战术里面,攻心为上。
很快,一股消极怠战的情绪在军中漫延开来。
局势已变。
当内心开始变得柔软时,唐兵崩盘的时刻已经来临了。
盘是先从城西南开始崩掉的。
主持进攻城西南的是山南西道节度使张虔钊,实事求是地讲,这位兄弟是个好员工,工作积极,态度认真,对自我的要求也非常高,当然,对自我要求都高了,那对部下自然不会轻松。
在主持攻城过程中,张虔钊一马当先,奋勇而上,准备无论用什么样的代价都要拿下凤翔。
这个态度是值得肯定的,可惜的是,张虔钊还有一个特点,性格比较粗暴。在率领攻城的过程中,经常挥舞大刀,叫喊着给我上,谁退就地正法。
这一幕,我经常在电影里面看到,效果都是非常好,在主将的监督下,大兵们坚定思想,重振士气,树立信心,重新以大无畏的精神再次冲了上去。
每当看到这个情节我就想,为什么没有一个士兵把大刀向领导的头上砍去呢?
看来,编剧的都是思想主义者。这样简单粗暴的手法怎么可能百试百灵?
只有士兵的内心足够坚强,他们才可能不顾身死一往直前,而恐吓是无法让士兵真正勇敢起来的。
当怯战的情绪抵达这里时,士兵的脚步开始放慢,当然,这个情况马上被一直在督战的张虔钊捕捉掉了。
又要掉链子,不上点措施是不行啊。
张虔钊拍马就上,手起刀落,砍翻两个。然后喊出了经典台词:
给老子冲,不然,就地正法。
张虔钊经常这样干,但这一次,结果有些不一样。
此时,城下累积了许多阵亡的士兵,往上冲,无疑是死,可退,也是要死。
横竖是死,不如拼了。经过认真比较,士兵们算出来,砍倒张虔钊要比爬城墙更有胜算。于是,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继续拼命,反而直接转过身来,露出了可怕的表情,扑向了张虔钊。
事实证明,声色俱厉的人多半是纸老虎,当真正的危险降临到他们头上时,他们比任何人都要逃得快。
比如张虔钊先生。
一看手下反了,张虔钊反应灵敏,一拍马屁股,马不停蹄的滚远了。
西南方面的攻击不用说已经失败了,可事情还不算最坏,一般来说,士兵闹点情绪在这个时代是常见的。也不是无药可救的。
回去后,大家气消了,开个座谈会,给这些士兵补发点奖金与慰问品,实在不行,大家都不干了,一起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可事实是,张虔钊的队伍是拉不回去了。
张虔钊的军中有一个叫杨思权的人。
杨思权,邠州人,右羽林都指挥使,前段时间在兴元戍守。朱弘昭冯赟们本着人多好办事的原则,顺便将他也编入张虔钊的队伍。
这是一招臭棋,至少冯赟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我们前面说过,冯赟曾经在李从荣手下工作过,而杨思权也是李从荣的部下。
冯赟是个卧底,经常向李嗣源打李从荣的小报告,而杨思权就忠诚的多,曾经大力鼓励李从荣放开手脚,招兵买马,为以后争皇位积累实力。李从荣武装进宫多多少少是受了他的影响。
李从荣已经被确认为反动派,许多跟李从荣有来往的人都受了清算,而杨思权比较幸运,因为很早就调到兴元守边疆,躲过了第一轮整风。
当然,躲是躲不过的,要是那样冯赟突然恢复记忆力,又想起自己,到时算旧账就完了。
杨思权一直活在不安当中,等到这一刻,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看到张虔钊逃跑之后,杨思权气沉丹田,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喊声。
“潞王才是我们的老大啊(李从珂封潞王)”
这一声及时的大响提醒了这些士兵,刚才已经向领导挥过刀子了,干脆,一起反了吧。
士兵们纷纷入下武器,跟随杨思权从西门进城投降。
进城后,杨思权马上找到了李从珂,还没就顺利会师讲两句话,杨思权就递提上了一白条。
“希望潞王进驻京城时,能让臣做做节度使,什么防御使,团练使的就算了。”
实惠,果然认实惠,杨思权同志此番壮举总算对得起他爹当年给他起思权这个名。
李从珂先生当场挥笔。
杨思权可以当邠宁节度使。
在李从珂给杨思权开支票的时候,王思同还在指挥部下攻城。
王思同完全没有觉察到自己的一路兵马已经投降,还一丝不苟地挥舞着令旗,让部下马上登梯攻城。终于,有人喊破了真相。
“大家先等等,城西的兄弟已经入城受赏啦。”
喊出这句话的兄弟叫尹晖,魏州人,严卫都指挥使。这个人倒不像杨思权有自己的小算盘,他大概是李从珂的同情者。
而且,他喊的这句话证明他实在是一个有水平的人。
要是喊大家投降吧,只怕伤了众人的自尊心,说不定会被当场砍死。可喊进城受赏,立马在部队中引发了共鸣。
进攻,会死,放下武器进城,有赏。谁也不是傻子,帐还是算得清的。
不一会儿,金属的碰撞声响声一片,连绵数里,响彻前线。到中午的时候,城外的士兵纷纷放下兵器进入凤翔。
大势已去。
六位节度使已经没有任何能力制止这场哗变,趁大兵将他们拿做投名状之前,全部打马各回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