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书店的时候,她正在把过期的一批杂志从书架上撤下来,她的左手边放置着两堆等待上架的新到的杂志。
十年前,我走进这家书店时,她风华正茂,约二十五岁的样子,皮肤白皙,柔声细语,坐在书店结账台的地方,头发上经常会变换不同的发夹,而耳朵上的那对雪白的珍珠耳饰却极少换过。十年前,我不过是名刚刚上初中的小女生,青涩而黄土,和周围的女同学,一起艳羡她的蕙心兰质。
那个时候她刚结婚没多久,有个一岁半的孩子,书店是结婚后和丈夫一起开创的,但我们每回去极少能见到她丈夫的身影,听说她丈夫主要打理渠道洽谈进书的事宜,而管理经营书店这样需要耐心和细心的品质的细活都交由她处理,书店里还招聘了两三名店员,我还在那儿读书的时候,店员的流动性不高。
书店里有一股好闻的清香剂,那时候每回进去都会深深地吸上几口气,和同学夸赞她的品味,在结账处,她摆放了一盆金钻,当然我是长大了以后才知道那株植物的名字的。因为书店开在学校的旁边,大部分都是各个年级的教辅书,除外,还卖一些当下流行的娱乐杂志,或者是一些流溢伤痕味道的青春文学杂志,我们这一代伤痕少女大概都没怎么逃过《花火》这本杂志。
在书店买书的次数多了,和她自然就熟识了起来,她已经能从我们这批常客每回走进书店的面容中看出我们此行的目的—过来买教辅书或者课外练习的时候脸皱得如同干煸鸭,而如果是专程过来买杂志的,脸上堆起的笑容就像雏菊一般,灿烂无比。每回心仪的杂志回来了,她在我们进门的时候如果第一眼就看到了我们,就会很欣喜地招呼我们:“新的一批花火回来了”或者“时代影视这个月的下刊已经邮寄到了。”再或者,她有时候也会给我们推荐她认为还不错的读物。
我那个时候很羡慕她的生活状态,想着自己长大了以后也要在一座小县城经营一家书店,过着这样惬意舒适的生活,有许多余暇看自己喜欢的书。我问过几位朋友,发现他们的梦想与我相同,我们心照不宣地羡慕着那个坐在高脚椅上,别着发饰在阳光透过玻璃射在光洁的瓷砖上的小书屋里看书的那个女子,她与某种我们渴求的美好相映成辉。
我以为她的生活会这样波澜不惊地美好下去,但是生活从来破坏美好的速度和力度高于它制造美好的时候。我上高一的时候,她的丈夫因病去世了,孩子那个时候还不到五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们曾在心里面祈祷那不过是个谣传的消息,也出于惧怕某种美好落空的坐实,不敢去那家书店,直到约十天后,在那家书店里见到她憔悴的面容因为未施粉黛显得更加的苍白,唇上没有血色,头上没有发夹,耳朵上也空空如也,一种美好仿佛从寂静的空中扑通一声撞向光洁的地板,在阳光的照耀下,彻底粉身碎骨。
那个时候我十五岁,尽管和她已经熟识,却不知道要怎么用十五岁的语言去安慰她,那种沉重的悲伤是任何语言都无法覆盖掉的,我们为她难过,却永远无法感同她的难过。有人说书店很快就要转手了,她一个女人家,带着年幼的儿子,经营整个书店肯定要苦心费力的,少了丈夫的运筹,就如同支架全散掉。
我和同学也陷入这场风雨中,几人商量着以后每个月每个人要买多少金额的书来支持她的书店运营下去,而后又因为这个宏伟计划的收益的微薄性而感到失望和挫败。我们能付的那点钱,大概都不够买十盆金钻。
那时候已经快临近期中考,我和同学去书店各自买了三本语数外的练习册,想用无声的行为去支持她的书店,父母都为我们的开窍长进而欣喜不已,老师们则狠狠批评了我们:是嫌两本练习册巩固得还不够扎实是不是,题不是做越多越好的,重点是你要掌握方法。我让你举一反三,不是让你做三本练习册。那时候我们无暇顾及老师的批评,只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正义的事情。
有一回,我在书店里选着最新的杂志,听到她和身边的人用方言说,她打算把书店好好经营下去,还和那人谈论关于书店经营的自己的一些理念,一些实施想法。我内心的某种沉重被分散至四处,身心变得轻盈,知道她会在这里,书店还会在这里,某种安心像是从远处旅行归来,联结在这座书店和我们之间。再后来,她问我:你们现在都喜欢看什么样的课外书啊。我便把当时在我们当中流行的一些文学作家的书简要地介绍给她。没过多久,书店里面就多了一小块的文学区,陈列着当下流行的国内外小说。
书店成了我们与外面的世界碰面的桥梁,我从那里知道了三毛笔下浪漫的撒哈拉,也曾假装悲痛地在十五岁体验到郭敬明描写的那种逆流成河的悲伤,也为自己读不懂韩寒的国而感到精神不振,我也曾从这儿走向国外雾都孤儿的世界,我从这一个书店,向世界伸出了我小小的触角。每个节假日我基本都会在书店里买上一本小说,然后在回家的车途中,平静地读上一小段,我诗意的少年时光大抵都是这座书店赋予的。
在我们这些十五六岁的少年逐步走向人生的新一个阶段时,她也在走向人生的另一个阶段。她剪短了头发,早已不佩戴头饰和耳饰,整个人的气质脱落成一种干练,她对着电话和人协商送书时的语态和神态,与当时坐在高脚椅上神闲气定地看书的模样已判若有别。然而,没有人为某种属于过去的美好的消失悲叹哀伤,因为美好千姿万态,在她的身上已经长出另外一种带有坚硬外壳的美好,刚刚好吸引着那时候十五六岁的少年。
上了高三以后,课业开始繁重,能悠闲地逛书店的时间已为数不多,我也早已在悄无声息中遗忘了阅读娱乐杂志的习惯,并且随着互联网科技的发展,电子书也终于流行到我们这个小县城,我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台电子书阅读器,但我还是保持着基本每个月在书店买一本书的习惯,当高考结束后,包装着书的塑料纸上,沾了浅浅的一层灰尘。从这座书店打开的能看见世界的窗口,已经在科技创造的更加优质的阅读空间中愈显暗淡和破败,但我不愿意去关上这扇连接着占据我们青春大部分岁月的过去的窗口,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在和瞬息万变的时代在做一种无谓的抵抗,但想固执留下某种美好的念想有时候也会让自己显得可爱。
十年后,不知道是第几百次,或者上千次了,我今天再次走进这家已经在我的成长中慢慢凸显矮小的书店,她就这样站在书架前,已经蓄起了长发,头发上佩戴了米色的发饰,耳朵上衔着长长的玫瑰色的吊坠,正不急不慢地整理着书架。她已经不认得我了,我从书架上挑选了《曾经》—一本随笔集,结账的时候,她冲我笑了笑,我又想起十年前她坐在椅子上阅读的样子,恍惚间觉得时间一点也不曾动过我们。
可是今年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她应该也已经三十五岁了吧。
十年前后,这座书店犹如一条时光隧道,将如今的我光速地送到了十年前。
我站在这里,有一种感觉,我们曾在某个瞬间,跑赢了时间,留住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