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小姨母早就什么都知道,却和他们一起瞒着阿娘?不,不会的,阿娘待小姨母不薄,她不会背弃阿娘,更何况她也姓顾。
阿娘忽然粗喘起来,然后抑制不住地猛咳。
我又惊又怕,轻抚阿娘后背,强笑道:“阿娘,许是传言有误,婶娘足不出户的,何能知道这些?”这话我自己也不大信。
阿娘疲惫摇头。
陈氏不屑地瞥了我一眼,指着推门进来的姬灼华说道:“我家阿灼貌美多才,一直被你的笨女儿压着一头,你顾家倒了,倒得好……”
阿灼一怔,脸上先是莫名,之后缓缓泛起笑意。
听乳母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今日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父亲常说二叔母和阿灼可怜,孤儿寡母的没个依靠,便让阿娘贴补她们,贴补出个什么好了?倒是在这时候说出真心话——巴不得顾家倒。顾家,外祖父母和舅舅们的笑脸仿佛就在眼前,我难过起来,悄悄抹去眼泪。
屋里寂静无声,阿娘忽然问道:“你和我夫君做上这等丑事就不怕人知道?”
我诧异,父亲做什么丑事了?还是与陈氏一起做的。
陈氏嗤笑,“也就你不知道吧,连你的好妹妹都帮着建郎瞒你!”
我不信,转而看向小姨母,她是从来受不了这种委屈的。然而,小姨母却侧身低头根本不朝我和阿娘看。浑身上下一点一点地变冷,我等着阿娘大发雷霆。
屋里静静的,阿娘没有训斥她,眼里无波。大概是气狠了吧,就像昨日一早,庶弟阿浩问我什么时候把生辰礼都送给阿灼,我都懒得吵架。我想说几句让阿娘宽心的话,但思来想去,不知该怎么说。
小姨母抬头嗔了陈氏一眼,那副样子,一如往日的单纯。阿娘默默看着她,忽地干呕几声,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来。
我惊恐交加,不知如何是好。心里愤恨,喊道:“你们,你们都是坏人,要气死我阿娘!”
阿娘平静得很,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漠然笑着。我正想着阿娘为何一点不生气,只见她身子一歪,渐渐向后倒去。
这是怎么了?我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过了会儿想起该去找大夫。走到门口,我迷茫地站住,人生地不熟,哪里去找大夫?我回头看去,身边这几人不害阿娘就不错了,根本不会帮我。我嚎啕大哭。
陈氏推开我,道:“不过说句实话,就气得吐血,真是没雅量!”甩甩袖子,拉着姬灼华出去了。
好歹也是姓顾,小姨母总可以帮帮我吧,我看向小顾氏。她眼神闪烁,口中道:“不关我的事,是夫君叫我这么做的,说以后还可以有长子傍身,不怕被阿姐压着。”
父亲与陈氏做下丑事,长子傍身……难道庶弟姬浩是她生的?我被这念头惊得不能动弹。
“夭夭,出什么事了?”庾氏急匆匆进来,看了眼阿娘,吃惊地问。
隔着泪光,庾氏的身影与别人有点不同,我想这些人都恨不得阿娘死掉,唯有试一试庾氏了。我跪下,抱着庾氏的腿含泪苦求:“求求您,给我阿娘找个大夫看看吧!”
庾氏面露难色。
记得在家时请医必要付诊金,我便从脖子里掏出周岁时外祖父给我的金镶玉锁,塞到她手里,哀求:“我只有这个,欠下的日后再报。只求救救我阿娘,来生结草衔环,我定报了这份恩情!”
庾氏轻叹,似有动容,我努力抬起全是泪水的脸,试图获得她的怜悯。她终于说道:“我去试试,却不能保证有人愿意趟这浑水。”
我也知此事强人所难,然而不试不甘心,便拼命点头。
庾氏离开后,我给阿娘清理脸上血迹,抬头见小顾氏呆呆站立一旁,先前的疑问又浮了上来。抹去眼泪,我学着阿娘严肃时的样子,道:“我只问你一事,姬浩究竟是二叔母陈氏生的还是你生的?”
小顾氏略显慌张,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身为顾家女,怎会做那没廉耻的事,我进门的时候是完璧之身,阿浩也不是早产。”
小顾氏说的凌乱,我却听懂了。当初姬浩被人议论:七个月早产,却满头乌发;而那半年,陈氏称病闭门不出;陈氏常给姬浩做衣裳送点心,而姨娘对姬浩冷淡;数件事联系在一起,姬浩是陈氏的亲生子。
骤然被吓出来的冷汗,将后背与衣衫粘在了一起,寒意彻骨。我常被父亲责骂,甚至曾被砚台砸破额角,而姬浩可以打父亲的脸玩闹,因为姬浩是陈氏亲生的;姬灼华可以随意拿走我房里任何我喜爱的东西,因为她是陈氏生的。
——父亲喜爱的、珍视的只有陈氏。
这时,小顾氏轻手轻脚溜了出去。她以为这样就可以远离做下的错事?我生平第一次冷笑。
再不想看小顾氏一眼,这么一个言行举止万般天真单纯的闺阁女子,为了一己之私便可以出卖照顾她多年的阿姐、家族。陈氏,吃着穿着阿娘的,还占了阿娘的夫君;父亲,一边享受着顾家带给他的好处,一边与陈氏苟且。书里说的什么为善者天报之以福,我却没看见一星半点,分明是为善者天报之以殃。可见仁德这个东西是要不得的,阿娘便是被这两个字害了。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庾氏满脸愧色地挪进屋里,小声道:“夭夭,我求了守门的太监,让我进了太医署,却没一个人敢应承来看病。对不住,还失了那把金锁。”
我冷笑,“您不必介怀,这也是情理之中。他们不欠我阿娘的,凭什么担这个风险?就算欠了又如何?便是结发夫妻也可以反目、亲姐妹也可以背叛,何况他们呢?”
指望那些人能相助,是不可能的,我只想着留住眼前这个人——唯一对我和阿娘有善意的好心人。
我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她面前,端正行大礼,道:“夭夭感念您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今日想认您为义母,终身侍奉。”
庾氏呆怔片刻,随后惊慌地拉我,“不敢不敢,我一介犯妇哪里敢认顾相的外孙女做义女!”
“义母,万不可再说这样的话,外祖父已是被诛了全家男丁的犯官,咱们哪有身份上的差别。”
不知是否她察觉到我自私的用意——帮阿娘找太医治病,庾氏不愿接纳,我心虚地与她争执起来。
“莫要再吵了,也不怕惊扰了病人。”一个男子的声音忽然出现。
我和庾氏一惊,扭头见门口背光站着一人,虽看不清面目,但一身着太医官服是假不了的,我们赶紧见礼。
太医自称姓杜,受人之托为顾氏诊病,施针后交代我:“病情当是急怒攻心所致,这以后须得静养,不能再受半点刺激。此外,切记不可食用辛辣之物,接近花草。”
我诧异,“花草美丽,岂不是令人心境愉悦,早日康复?”
“非也非也,须知鲜花中有花粉,诱人咳嗽不止。再如这季节柳絮飞扬,也是诱人咳嗽的来源。”
我赶紧道谢,将刚才的话牢牢记下。
对那隐名恩人,我自是感激不尽,只觉得先前想法偏执了,世上好人不多,却终究还是有的。
不知阿娘是什么时候醒的,她看着我,眼神温柔又酸楚。
我先是一喜,暗道太医果然医术高明;转念一想,怕是方才自己举止不当,失了世家风骨,让阿娘心生不快,赶紧跪下认错:“阿娘,夭夭错了……”
阿娘伸手掩住我的口,微笑道:“是阿娘错了,夭夭好着呢。”
受宠若惊,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晌,我才想起来该赶紧给阿娘吃药。
阿娘微笑,双目含泪地吃了药,对我说:“其实琴棋书画不出色也没什么打紧,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女孩儿如夭夭这般明理懂事,便是最好了。”
这是夸我?认真地细细回味每个字,我开心地合不拢嘴,真想跳起来告诉每个人:阿娘夸我了!我记得除了谢家二郎阿琛说我生得好看,针线做得好,再无旁人赞我。
阿娘又道:“阿娘错了,总是瞧不见你的长处,把你养成懦弱的性子。”
我急忙道:“不,阿娘怎么会错呢?都是夭夭笨,总惹阿娘生气。”
阿娘的眼中一下子渗出水色,“错了便是错了,我识人不明,错的不止这一件。”她伸手摸摸我的头发,神色凄楚,“你要记住,不要像阿娘这样信别人的鬼话,须知人心隔肚皮,外表单纯的人照样可以杀人于无形。”
小顾氏不正是如此吗,我认真点头,“嗯,夭夭记住了。”
“别遇事就哭,给人落个软弱无能的印象。”
面红耳赤,我嗫喏道:“我,可我也不想哭的,不知怎么的就是收不住。”
阿娘微笑,笑中带着狡黠,“那就少哭一点,除非眼泪能把事情解决,把仇人杀死。”
眼泪能把事情解决?猛然想起那年被表姐戏弄后大哭,谢大郎立刻从围观的化身为衙门捕快,醍醐灌顶!我兴奋点头道:“是呢,夭夭明白了。”
阿娘却不再教导,怜悯地看着我,轻咳数声后幽幽道:“怎么放心得下?”
我回答:“阿娘说的,我都记着呢,您放心。”
阿娘温柔一笑,颔首道:“我放心,只是怕你误解了我往日的意思。”握住我的手,道:“夭夭,人生在世,气节故尔重要,但若是为了报仇而活下去,折腰、下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话我盘算许久也没能明白,果然深奥!从不人前落泪的阿娘,如何能为了活下去而折腰、下跪?难道是指今日在丁贵妃面前?可总觉得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