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浓,芳草碧连天,却是离人伤感。
长亭外,挤满送别的人,为的只是多看上自己的孩子、兄弟或夫君一眼,多得到一丁点儿的安慰。此时,远征的队伍已经走远,人群渐渐四散,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担忧、牵挂、思念。
我按照约定,在这个时间来到城外十里的长亭等待阿铮,其实和他们没什么分别,为的也只是减少一丁点儿分别的时间,多一丁点儿分别后的回忆。
前方终于响起马蹄声,我看见一名骑着红色大马的银甲小将,英姿勃发地出现在官道上。路边的行人纷纷回头注视着他,有人惊叹:“谁家儿郎?真如天神!”
便是天神也不及阿铮好看!“阿铮——”我高兴地向他挥手。
阿铮严肃的脸上顿时漾起笑意,如春风吹开满园花朵,暖意融融,叫人心醉。“夭夭!”他在我面前飞身下马。
就是这暖意融融、令人心醉的笑容,让我无比贪恋,希望永远留在眼前。忍不住嗔道:“就不能不去吗?”心里也明白,事到如今这话是多么无聊。
笑容变得无奈、忧郁,阿铮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夭夭,我还是想搏一回,最后一回,是我自私了。夭夭,如果不成,咱们就去你表姐那里。”
我知道,他说的是与我去辽国成亲,心里又羞又甜。与前次送别不同,我的心里少了几分担忧,多了无限绵长的挂怀。千言万语,最终我只道:“阿铮,早去早回。”
阿铮的眼睛里也多了许多我看不明白的东西,“夭夭,我这一去,不知道哪天能回来,但我肯定会尽快回来。”
心里难受,我故意笑道:“呵呵,这次不会又想着把我打晕带走吧。”
阿铮没有笑,忧色浮了上来,“你一人在京都,万事要小心。”
我小声道:“嗯,没事儿,王相已经被罚俸,你父亲也被责令闭门思过,不会有人找我的麻烦。”
阿铮轻笑,眼睛明澈如清泉,“夭夭,这些都是师父冒险进御书房的结果,但我估计他老人家不会久居一处。”他将我被风吹乱的发丝理好,此刻看着我的眼神里多了无限春情,“所以留你在京都,我放心不下呢。”
他声音亲昵,叫我更是脸红心跳,勉强镇定心神,我想了想,嘱咐道:“你也要小心,虽说蓝将军为大元帅,尉迟循也在军中为将,但防贼不易,没准又有人想坑阿衍,连带着把你一块儿弄下去。”
阿铮点头,温柔笑道:“好的,我记下了。”
春日穿过柳丝,映在他如玉般的脸上,无端给他略显离愁的眼眸里增添了几分明媚。有少女低声惊叹道:“那位银甲小将是谁家的郎君,好生俊朗!”“不是俊朗,是俊逸,看着背影如此俊逸,跟天上的神将似的,不知正面瞧着会是如何?”
阿铮的脸僵住。
“说不定是满脸大麻子!嘻嘻嘻。”“可惜!那样岂不是煞风景得很。”
阿铮缓缓回头,冷飕飕地看了一眼说话的那几个少女。
那几个少女传来压低声音的惊呼,眼中尽是惊艳之色。
阿铮回头,对我严肃道:“夭夭,我送你一件东西。”说完,对着不远处的吴钩招招手。
我看着吴钩抱着个大盒子走过来,万般诧异:首饰?犯不着这么多吧!花儿?岂不是会被闷坏。地契银两?我很市侩俗气?
思量间,阿铮打开盒子,抱出一捆芦苇,塞进我怀里。“夭夭这个给你。”
定情之物,不都是首饰、花儿、帕子之类么?我看着一大捧芦苇惊诧不已,莫非阿铮对我并无男女之情?我性情粗鄙,只配得上江滩边的野草?!一时只觉得天昏地暗,不禁泫然欲泣。
“夭夭,等我回来,回来就向师父提亲。”阿铮红着脸道。
心念电转,我明白了,芦苇不就是蒹葭么。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是要追求我呢!一时心里又甜又苦。
“记着,要是我死了,你就得为我守一辈子寡。”阿铮还是红着脸,但眼神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点头,害羞地垂下脑袋,“嗯。”这个还用得着说嘛!
“我得走了。夭夭,再呆下去,我就走不了了。”阿铮道。
为什么?我还没来得及抬头问清楚,就被一只胳膊拥进怀里。阿铮的胳膊强健有力,把我勒得几乎不好喘气,胸前的芦苇被挤成薄薄的一层。隔着芦苇,我听见阿铮有力的心跳,莫名心安,再不想动弹。“啵。”的一声,脸上一热,周围响起哄笑。身体被松开,阿铮头也不回地转身,一跃上马。我捂着面颊,看着他的背影发呆,对吴钩留给我的暧昧笑容也不知该做如何反应。周围乱哄哄的,似乎在议论什么,但是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贪婪地看着阿铮远去的背影。
阿铮走了,视线再没有他的身影。眼睛发酸,我抬头,看见寂寞蓝天上停着三三两两的枯瘦白云,虽是晴着的,却没有什么生气,仿佛没了魂儿。
婢女劝道:“小娘子,回去吧。”
我忽然记起来,自从进了珠玑院,近十二年我不曾与阿铮分开过一天。可是今天,真的是分开了。说什么‘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两个人只是心在一起,不能时时相伴,又有什么意思?我就是要朝朝暮暮,相看两不厌!
婢女慌张道:“小娘子别哭,小心哭花了妆。”
哭花了妆又怎样?反正阿铮不在,看不见我的狼狈样;反正阿铮不在,没人会在乎我为何伤心流泪!
我垂头哭得伤心,忽然有人在我面前道:“小娘子是舍不得夫君?”
我顺着地上的草鞋往上看,是打了补丁的布衣,再往上是一丛花白胡子一双和善又历经沧桑的眼睛,似乎世间没有这双眼睛不了解的事情。我哭着点头。
老者长叹,“四年前,也是在这里,小老儿送走大郎,从此天人两隔,再也见不到了。”
四年前?想必是与碶丹一战,这位老者的大儿子死在了战场上。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的声音里包含悲意,我不禁心生同情,抹去眼泪看着他。
老者接着道:“今日,又是在这里,小老儿送走小郎。也不知将来还能不能再见,所以带了酒水送他一程。”
和他的遭遇一比,我这点伤心,顿时算不了什么了。我问:“老人家,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老者道:“没有啦。大郎没了,小老儿的妻子太过伤心,一病之下也跟着一块儿去了。”
我怜悯道:“我在城里没什么亲戚,只和义父一人住在延寿坊。老人家不介意的话,就过来同住,我义父也好有个人说话解闷。”
老者笑着摇头,“不啦,小老儿看小娘子哭得伤心,这才停下,想把这剩下半罐子浊酒送给小娘子,一醉解千愁。”
我诚惶接过瓦罐,觉得今生再没有见过比这更珍贵的酒水。“多谢老人家!”酒水与昔日尝过的不同,带着酸味儿,我呛出眼泪。
老者笑起来,“也是小老儿强人所难!看样子,小娘子出身富贵,不曾饮过这等酒水。”
我抹去眼角泪花,笑道:“老人家过谦,这酒水很好,是我自出生以来饮过的最好的佳酿。”扯下腰间荷包,“这是我送给老人家的,还望笑纳。”
老者顿时不虞,“我这酒水虽不好,但是自己酿的,不卖钱。”
我道:“我这荷包虽差,但是自己绣的,也不卖钱!”
老者愣了一下,笑着接过荷包,“那就多谢小娘子了!”
我道:“些什么,我送老人家回去吧。”
老者婉拒,离去。我不放心,叫来义父给我的门徒胜邪,令他跟在后面相送。
有些头晕,多半是这酒水上了头。拎着酒罐,我摇摇晃晃往前走,想起从前听过的戏文,胡乱唱道:“一杯浊酒尽余欢,从此相隔万里,君去几时回?君去几时回——”
有人跟着唱:“君去几时回?”
这段小曲,是当年在吴郡听来的。千里之外的京都,也有人会这吴侬软语?我诧异地回头看去,骤然惊了一身汗,那人怎么会如此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