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
生辰这晚,殷才人要了一桌素席,算是给我办个寿宴。我喜滋滋地坐在中间当了一回寿星公,虽然没有外祖父母和舅舅们的礼物,还是收到不少好东西:殷才人的金算盘、谢琛的画册、义母的银簪、映霞的荷包、阿铮的算经,就连六皇子也送了衣服和吃食。
外祖父常说:做人该知足。可是对着这么一桌子好菜,我还老是想阿娘。
宴罢人散,我想着要是能给阿娘烧回纸钱就好了。
“夭夭,夭夭,有人找你。”宫婢兰芷匆匆进来道。
我诧异,“义母吗?赶紧让她进来呀。”
兰芷气急败坏,“说是你堂姐。我想着你和姬家不好,便赶她走,她偏赖着不走。”
“阿悦。”口中不由吐出这个名字,我缓缓站起来,不知该去还是不该去见她。
映霞仗义道:“别怕!我叫守门禁军把她打回去!”
“不,我们也曾好过,只是那时她没帮我而已。”莫名觉得心头发闷,我按住胸口。
殷才人拍拍我的手,道:“那就去见见。”
“嗯,我去瞧瞧。”我对才人行了个礼,往大门走去,满脑子猜测阿悦遇上了什么麻烦?
昏黄的灯笼下,一个消瘦的身影向我招手,“夭夭,夭夭。”
心里一酸,我疾步走去,问道:“你怎么成这样了?”
灯笼下姬悦的脸色黄巴巴,看上去大病一场了似的。她打量了我一番,笑道:“夭夭,你过得不错啊!”
我看了看她又脏又旧的衣裙,仿佛看见一年前的自己,“嗯。你等着,我那儿有新衣裳。”
“不用。”姬悦拉住我,“我只是来给你送给生辰礼的。”她从胸口掏出个手帕,一层层展开,露出一只绞丝银镯。
我吓了一跳,“我不要,这是你娘留给你的嫁妆。”
姬悦抓住我手腕,强行将镯子套在我手腕上,仔细端详,然后蹙眉道:“好像大了些。”
她比我大四岁,论力气,我一向没得比。我苦着脸道:“不行,这是你娘留给你唯一的念想了。”
姬悦笑笑,“我知道你的金镶玉锁没了,所以把这个给你。咱们血脉相连,我娘你娘没甚什么分别。”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却见她笑意真挚,姬家没把我阿娘当成姬家人之类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姬悦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我听说一事,与顾家被灭门有关。”
我道:“圣人的旨意,有什么好说的。”
姬悦摇头,神秘道:“那也得有个名头吧,据传最初是云麾将军上官备带头弹劾的顾相,罪名是贪了军饷,人证物证也是他弄出来的。”
我失笑,“外祖父是文臣,哪能把手伸到军队里?再说自从做了太子太傅,根本不问世事。为相,也是先帝时候的事情了。”
姬悦皱眉看我,欲言又止,“算了,不和你说了,我只是听姬灼华说你和他家七公子走得近,怕你上当。”
“姬灼华?”我纳闷。
“嗯,她靠她娘的本事,如今在丁贵妃寝宫做事。”姬悦不屑道。
“哦。”一提姬灼华母女,我就想起阿娘是怎么死的,很不高兴。
姬悦道:“我得走了,宫门要下钥了。”
“别急,你等着我,我拿东西给你。”我拎着裙子往自己房间飞跑。
气喘吁吁,我抱着一大包东西回到门口的时候,姬悦已经不在了。我摸着银镯子,在门口站了好久。
初夏,蔷薇花飘香,阿娘的祭日到了。
亥时,夜黑风高。我拎着一袋子纸钱进了竹林。纸钱、香烛是我托姬悦买的,上次她走后,我请映霞帮我把衣裳、点心送去给她后,我们就和好了。姬悦知道我想祭奠外祖父一家和阿娘,便辗转求了负责采买的内侍,悄悄带了香烛纸钱进宫。
宫里不给做这些,我也一直担心被发现会连累殷才人,姬悦却说掖庭里有人悄悄烧一点儿,没被发现。提心吊胆地点燃香烛,我念叨:“外祖父母、舅舅舅母、阿娘快来拿钱。”几枚纸钱燃着,火光在黑暗中比烈日还要明亮。我害怕了,吹灭蜡烛,拎起剩下的一大包纸钱就跑。
回到屋里,我喘着粗气地瘫在地上。
映霞拉我起来,关切地问:“办好了?”
“没,没烧几张。太亮了,我怕被守门的禁军瞧见。”我惊魂未定。
映霞长吁一口气,“我就觉得不妥,万一被抓到,非给打死不可。”
我的心悬了起来,“没那么严重吧。”
映霞严肃道:“怎么不严重?不说宫中最是忌讳这等鬼神之事,天禄阁是什么地方?皇家藏书多少万册?多少孤本珍品?”
我吓得冷汗直冒,“怎么办?竹林里,被瞧见了怎么办?”
映霞看了看地上的袋子,道:“就几张而已,想来不会运气那么背。”
后知后觉,我哭了起来。
映霞一把捂住我的嘴,瞪着我说:“别哭啦,招来人就麻烦了。咱们还是想办法赶紧把剩下的处理了吧。”
我直点头,再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次日一早,我听说禁军发现有人在竹林点火,怀疑是刺客,心里更是怕得要命。殷才人问我怎么了,映霞帮我掩饰,说昨夜噩梦没睡好。殷才人安慰了我几句,我心里更是愧疚。
下午,我和映霞被叫到院子里。
看见地上放着的纸钱袋子,我就知道运气真是背了。
宋应贞神态肃穆,风把她的衣袖吹得猎猎作响,而人却端正不动,更显威仪。她问:“这是谁的?”
我双腿发软,小声地哭着,“我的。”
映霞拉着我跪下,“我们俩的。”
我吃惊地看向她,她脸色惨白,垂着眼睛看地面。
宋应贞再问:“究竟是谁的?”
我哭的声音变了调:“跟她没关系,是我想家人了。顾家人都没了,谁都知道的,映霞家里父母高堂都在呢……”
宋应贞道:“映霞,你知道按宫规处置是什么后果吗?”
映霞抖着身体,“奴婢知罪,不管多少板子,愿与夭夭共担。”
“不要不要,都是我的错,打我一人好了。”这一刻,我真是后悔了。答应阿娘要报仇的,可眼下什么都没挣上,先犯了个大错,怕是要死在刑堂了!我哭得昏天黑地。
“出了什么事?宋掌正。”殷才人缓步而来。
宋应贞躬身行礼,“禀才人,有人在天禄阁焚烧香烛纸钱,奴婢奉命彻查此事。”
殷才人道:“不必查了,此事是我吩咐夭夭和映霞做的。”
我和映霞吃惊地看向殷才人,她神态从容,紫衣翩翩如仙子。
殷才人接着道:“前日梦见一红衣仙子立于竹林,责怪我不曾好好供奉过她。梦醒后,我前去查看,见竹林外的山石下确有一株胭脂红,便疑为花仙,故此祭拜。”
我惊呆。
宋应贞略一沉吟,“既如此,拜花仙只需香烛果品,何来的纸钱?”
我张了张嘴,想说明原委。
殷才人高声道:“是我没吩咐清楚,她们年纪小,不懂规矩,以为和家中祭祖一般。”
宋应贞微微一笑,“那么,奴婢便如此回禀宫正大人,但这两人还是要交由宫正处置。”
我着急地看向殷才人。
殷才人直视宋应贞,“好,有劳宋掌正。”
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我想说出事实,却发现始终没有自己说话的机会。殷才人会被打死吗?我担忧地看她,她对我微微扬起嘴角,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