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祭祖并不是顾妧想象中一群人一起拜,而是各房各制供奉,再由长及幼,亲疏远近依次去拜。顾妧亲自数了数,觉得在外头冻着不上算,于是拿了个小盏跑到祠堂后边“照虚耗”。
她熏黑了十五个石头,正打算烧第十六个,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回头看见来人,伸手将那些石子都拨进雪堆里。
顾怀一恍恍惚惚的走来,似乎是刚拜完祖宗,袖子上还染着一抹香灰,官帽拎在手上,头发也已经散了,整个人看上去异常颓废。顾怀一似乎没看见近在咫尺的她,自然也没看见前头的一盏油灯,顾妧赶忙喊他一声:“五叔!”
倒把他吓了一跳,拍着胸口连跳几下。回过神看她,有些迷惑不解的问:“你是哪家的?我之前怎么从未见过。”
顾妧笑着道:“我叫顾妧,半月前刚从青州回来。”
“我记得你!”他有些高兴的说道:“那时我还在国子监,四哥时常爱领一个小孩去听戏,是你对不对!”
顾妧起身拍拍手上的泥灰,仰着脸明媚的喊了句:“别来无恙啊五叔。”
顾怀一心情大好,走过去靠在一颗老衫树上,见顾妧罩着面纱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子,“这些年你在青州过的怎么样?”
他身上似乎还保留了一些少年气,明明刚才还魂不守舍,现在倒有些飞扬的神采。见他问话,顾妧本想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全靠家中长辈惦念,吃也好睡也好,忽然记起记忆里两道模糊的影子,到嘴边的话变成了:“青州风沙大,到了冬天鼻子嘴里都是土腥味儿,有几年也缺水少粮。不过马场多,是跑马的好地方,五叔若是去了,就不会被围栏绊住了。”
“你还记得这事!”顾怀远挠挠头,他当年在国子监课业但求拔尖,四书五经倒好说,到骑射这里生生去了半条命,还是学了个半瓶水,于是就跑去央求已经结业的四哥教他,他想起旧事,脸上的笑意渐渐收起来,眼睛里充满了怀念、怅然的神色:“我去烟云巷堵他,他竟说要带你去看戏,那年我就像你现在一般大,听他这么说还挺生你气的……”
他抬起头来,吸口气,伸手递个什么物件过来,“给。”
六颗黄豆大小的金珠被一根彩绳穿起,金珠上錾刻着祥云和北斗,绳子很旧,这串数珠已经很多年了。顾妧拿着数珠的手微不可闻的颤抖一下,她抬头看见顾怀一温和的双眼,突然没由来的鼻酸。
“后头我去了惜之园一趟,这串数珠有不少融进旁的器皿,剩了六粒掉在火灰里,都在这了。”顾怀一见顾妧听到这也没红眼,也没掉泪,暗自长舒口气,继续说:“听闻你嫂嫂说你回来了,我便带着这串数珠,想着碰见了给你。”
他说完也不管顾妧有没有反应,拍拍她的脑袋:“收着吧,我先回了。”
顾怀一转身脚步虚浮的往景门而去,祠堂两侧的灯火烟气映的他的背影恍恍惚惚,定是在宫里受了些搓磨,才会六神无主的走错路,顾妧在心里嘀咕:还是心软又怕鬼,这也不知道是不是见了死人。她很想安慰他几句,可是要说什么?
官场艰辛?同僚就是今天有明天无的?或者说,五叔莫怕,侄女带你去青州沙场见见真正的厮杀?
顾妧打个寒战,顶着闺阁娇女的皮说这些未免也太惊悚了些,思来想去,眼见顾怀一一脚踏进景门,她赶紧喊一声:“五叔,侄女有方符咒,明日差人给你送去!”
顾怀一脚下一顿,像是点了点头。
他走不久,素芷自景门急步而来,连声说道:“姑娘,到咱们了,快些过去吧。”
顾妧一拍脑袋,她倒把祭祖忘了!
她急步到祠堂门口,蹑手蹑脚混进去,四下一打量见众人都闭目念诵着,忙找了个空拜垫跪下。
神位供在一方方精致的檀木龛内,由高至低依次嵌在一面山形镂空木壁,背靠一面坚固石壁,朝向选的是宅之吉位。神位雕漆而成,镶着錾银字迹:顾氏顾元堤堂上高曾祖之神位,可见是上京顾氏的先祖,前朝的用栗木,近一代顾府发迹,用的檀木,一眼看去都乌沉沉的。
这一屋子的人一一亮烛上香,侍奉香案的老仆把高碗盛的三牲、灯花果摆上,长声道:“送席。”祠堂外的小厮立刻搬进来一张香案,上有摆着檀香山、八宝斋,还有水晶杯玉壁等宝器,形制规格样样都比祠堂原有的高,是宫里的两位娘娘送来的祭品。
祭祀已到尾声,祠堂里的人静声退下,顾妧偏过头打个哈欠,跟在众人后边去了颐和堂。
除夕守岁实则是个苦差事,能令这差事不那么苦的办法除了吃喝,剩下的就是家中长辈的银裸子金瓜子了,顾妧顶个元宝头领着五叔年方三岁的儿子彦哥儿在席间长袖善舞,收获了个盆满钵满。
顾茗破天荒的坐在了顾妧身边,只是席间一口未动,顾姝顾菁两姐妹时不时的陪顾妧喝一小杯果酿,吃东西也克制的很,顾萦更别提,瑟索的含着肩膀头都没抬几次,顾妧吃了两口冷盘,愈发怀念起晨起和八重明远一起吃的明州元宵起来。
夜半子时,外头传来几声锣响,老夫人面露紧色的说道:“赐菜到了,怀瑾亲自去迎进来吧。”
顾怀瑾点头,片刻面色轻松的进来,在老夫人那席低语一番,抬手唤骆长随去隔间去取他给自己母亲备的年礼。
景阳侯顾怀瑾向来以清贵儒雅束己治家,这直接影响了众人送给顾老夫人的的年礼,一概的名画、古籍,钱嬷嬷在一旁收拾着那些画卷,顾老夫人撑着额头已有些乏了。顾妧看了她一眼,被勾的打了个哈欠,想起八重刚刚奉上去的年礼,不由得又有些许肉疼。红布下盖的不是她所以为的什么汉白玉像,而是一尊金光熠熠的金弥勒,父亲的脸色再黑一层,祖母倒是挺欢心的样子。
直至月将落,顾妧才得以回拈花阁小歇,素芷见她满脸倦色,急忙将顾妧手中捧着的一小盅赐菜接过去,把平日里放香炉古琴的桌子腾空,好生把那一盅赐菜放好作罢。
顾妧看着镜中她这一通忙活,撇撇嘴,随手拆下头上一团金花宝钿的华胜,说了句:“不就一盅菜而已,至于这么宝贝吗?一路上举的我手都酸了!”
素芷方才在堂前看的清明,总共就只有五盅赐菜,依着往年旧例,都是老夫人一份,其余的四房各一份,今年老夫人却在众人退场之际,对顾妧说了句:“妧儿,刚在席上吃的那么少,这盘菜你端回去吧。”她咂摸着这句话,想着老夫人目光自始至终也没往西席过几眼,顾妧吃多吃少,又如何会知?素芷也拿不准老夫人是个什么意思,莫不是真想抬举一个伶人生的?
她放好东西,听顾妧说话,心里头嘀咕一句:不识抬举!真的要回话,却不得不解释了一番这盅菜的来由,以及多么金贵。
顾妧甩着手凑过去,揭开盖子看一眼,沿处似乎有些油花凝在边上,已经凉了。她回头,八重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房中只剩下她和素芷两人,她端起白瓷盅,凑到嘴边,转身进内室,不耐烦的道:“行了行了,我喝了就是。”
素芷在外间听到喝汤落盅的动静后,这才推门出去,则路去了裴氏的住处。
顾妧舒出口长气,举着盅里的白瓷勺坐在灯下冷汗连连,心中已经满是疑云和惊悸。
为什么,官家要在除夕夜给景阳侯府送一盅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