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级的学生统一集中到三羊中心校参加考试，统一扫描，网上评卷。
于川和周慧慧带着六一班和六二班（控辍班）的全体学生到达中心校的时候，刚好八点半，学生根据考号安排陆续进入考场。于川和周慧慧就到门卫室等待。刚坐下，就陆续有其他村校的老师也到门卫室等待。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拿出各自的手机出来，刷微信的刷微信，玩游戏的玩游戏，看电影的看电影……好像都很默契，又好像互不认识。时间悄悄过去，一切都在有序而正常地进行。于川站起来打算到校门口对面的小卖部买两瓶饮料，这时负责考务工作的中心校教务主任匆匆走进门卫室，语气冰冷地对里面说：“你们谁是羊头小学的老师？请跟我到考务办公室。”
于川和周慧慧对望一眼，俩人收起手机跟了出去。
在门卫室里的老师继续在手机的世界里畅玩。突然，一个女老师看着手机说到：“羊头小学老师漏题，作弊，所以刚刚是被考务办公室领导喊去问话了。”
女老师旁边的老师伸着脖子去看手机上的内容，其他老师纷纷刷微信翻找相关信息。这些老师这时候突然找到了共同的话题，大家都显得非常的兴奋和快乐。
“羊头小学就会作弊！”
“往年的期考成绩肯定也是作弊！”
“你们说，他们怎么提前知道试卷题目？”
“这两个年轻人，估计是想绩效工资想疯了！”
……
各种各样负面的猜测和评论一时充斥了整个门卫室。
于川和周慧慧走进考务办公室，见到元旦刚刚被评为“丽水县小学十大师德高尚教育工作者”的三羊乡中心校大校长徐中敏端坐主席台中央，两边是中心校的领导。
丽水县总共十一个乡镇，被评为“丽水县小学十大师德高尚教育工作者”的也不是十个人，而是十三个人，各乡镇的中心校大校长加上教育局德育室的正负主任两个人，总共十三个。十人有个“十”，十三人也有个“十”，教育局领导反复斟酌，最后定了十三个名额。
徐中敏见到羊头小学的两个年轻的老师进门，用左手食指指着台下的座位说：“你们坐那里吧！”
看这阵势，像是犯人被审讯的样子，周慧慧首先发飙了。
“徐校长，你还是直接跟我们说是怎么回事吧！我们不是犯人。”周慧慧不愿意过去。
徐中敏翻看手中的笔记本，脸色变得非常严肃，转回头来盯着周慧慧说：“你叫周慧慧是吧？”
“是！”
“你的情况，中心校还是了解的，虽然你刚刚离婚，但是不能把不良情绪带到教学中，更不能漏题给学生作弊！”徐中敏看着周慧慧语重心长地说，“现在国家把师德放在第一位，师德不过关，年底绩效奖一票否决，如果你们认错态度好，明年，我争取帮你们恢复绩效奖。坐吧！”徐中敏再次指着台下的座位。
原来是漏题和作弊，漏题是不存在的，学生作弊也许会有，虽然考试前反复强调不允许作弊，但是谁能保证所有的学生完全听话？于川走到座位坐下，周慧慧只好跟在后面，在于川的旁边坐下。但是周慧慧对徐中敏的话很是反感，自己刚刚离婚，就拿自己的离婚与作弊捆绑起来，把离婚当做师德不过关一票否决，哪一条法律有这样的规定？
“徐校长，离婚和结婚都是自由的，好像跟学生作弊和师德没什么关系吧？”周慧慧怒怼。
“年轻人，想取得好成绩的想法是好的，但是你们的做法是错误的，现在你们的态度更是错误！”中心校教务处主任对着于川和周慧慧说完，转头问徐中敏，“羊头村下面是不是还有个校点？”
“对，那里目前只有一个老教师。”徐中敏点头回答。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可是小学老师的工作调动就掌握在中心校大校长手里！于川知道，自己和周慧慧今天就算能够全身而退，往后的工作也会很难办。但是漏题和作弊事情总要弄明白。
“徐校长，漏题和作弊是怎么回事？”于川强忍心中的怒火，平静地问。
“徐校长，似乎没有必要谈论这件事了。这里有我们几个领导作证，又有这张试卷摆在这里，让羊头小学的这两个老师签字就行了。考试期间，我们作为领导，都很忙的！”坐在徐中敏右手边的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老师转头对徐中敏说，其实就是说给于川他们听的。
“什么试卷？我看看！”于川站起来说着，走到主席台前想要伸手去拿他们说的试卷。
中心校的教务主任快速地把试卷收进桌子里说：“你们不能碰这张试卷！其实你想撕毁这张试卷也是没有用的，我们几个领导都看着呢！”
“既然不怕撕毁，给我看看又怎么样？”于川到这时候也不怕被穿小鞋了。
徐中敏想了想，几个领导在场，还真不怕这个小子乱来，对教务处主任说：“给他看吧！”
于川拿着试卷一看，见左上角歪歪扭扭写着“六二班于立场”几个字。这张试卷正是于川去南吉找于小婉之前印发给学生复习的资料。
“这是你们班的。”周慧慧这时候也走到于川旁边看到试卷后对于川说。
“这是我印发的复习资料。”于川点头说，心里直骂于立场。
其实，于川完全误会了于立场。于立场读书以来都没有认真学习过，自从进了六二班，于川理解他们，和他们一起打拳，一起游戏，一起讲故事，一起认真复习……完全把他们当作正常的学生看待。他是心里感动啊！真的想把期末考试考好。可是基础实在太差，就是语文和数学各一张卷子，愣是怎么也记不住，所以从羊头小学出来的时候，在大巴车上还拿语文卷子来背诵，当时都还被于凯取笑。
考试前，监考老师提醒带资料来的学生把资料放到考场门口的物品摆放处，于立场乖乖地放了上去。
考试的过程中，监考老师是不允许玩手机的，这对于五分钟不刷一次微信就像要了命一样的监考老师来说真是要命！监考老师强制自己坐到讲台那里，无聊地翻看了一遍期末试卷，还是无聊的很，在讲台上转了几圈，终于还是转到门口，瞄了一眼于立场放在物品摆放处的资料，惊讶得嘴巴大张，一下子能放下几个非洲人的东西！这张卷子简直是期末试卷的翻版，连课外阅读都是一模一样的！
她得感谢于立场这个学生，终于可以堂堂正在地拿出手机了！她首先刷了几下微信群页面窗口，心满意足地退出来，然后打电话给中心校的教务处主任，一挂完电话，用手机把卷子的正反两面都拍了照，手指点击图片，在上面输入“羊头小学漏题、作弊”，接着以最快速度发到朋友圈里，又迅速转发了几个群。
中心校教务处主任和几个领导正在中心校门口斜对面的早餐店吃羊肉粉。这家早餐店的羊肉粉味道不怎么样，不是本地特色的大块羊肉的粉，而是具有某州特点的只有一两小片肉。但是这个地方可以加羊腰，虽然这里的羊腰肯定是冰冻的外来货，贵是贵了点，据说可以增强那个方面的战斗力。所以很多夜里操劳过度的成年男女，第二天早上都来这里滋阴壮阳。
接了监考老师的电话，教务主任和正在吃早餐的几个领导一说，大家赶紧吃完碗里头的羊腰子，然后教务处主任去要“证据”，另外几人回到考务办公室等待。
从监考老师手里接过“证据”卷子的时候，教务处主任悄悄用中指挠了挠监考老师的手心，对视着笑了笑，那意思就是——“你懂的！”
几个领导聚在考务办公室，拿着于立场的卷子和期末试卷比对了一遍，发现只有个别题目的表述有差别，整体上是一样的。经过郑重讨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羊头小学提前看到过期末试卷，并把它稍微改编发给学生背诵。这就是判定羊头小学向学生漏题是事实。
为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引以为戒，对当事人，即羊头小学的两个任课老师于川和周慧慧的处理决定也迅速出来。三年内不能参加职称评定，两年内不能领取年度绩效奖，全乡通报批评，责令俩人在即将到来的全乡小学期末工作总结会上作公开检讨。当然，这些决定都是当事人于川和周慧慧不在场的情况下，几个领导商量好的。教务处主任叫于川和周慧慧过来就是让他们签字确认而已。
在这个过程中，各个考场的羊头小学的考生都被监考员当众检查了一遍，虽然没有发现新的“证据”，但是只要有一份也是证据确凿了。
徐中敏见于川承认是自己印发的，于是对于川说：“既然你也承认了，就在这里签字吧！”心里想着，只要有一个人签字了，另一个人也跑不了。
“为什么要签字？这张卷子有什么问题吗？”于川不明白，就是印一张复习卷子，签什么字！如果他知道签字材料的具体内容，估计会直接暴走。
“年轻人，稍安勿躁！你这样的态度对事情的处理没有任何帮助。”坐在最靠左边的中心校领导见俩人还是不愿意签字，于是用一个长者的口吻劝说，好像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徐中敏掏出一包开封过的“中华”牌香烟，发给了几个男领导，旁边的教务处主任赶紧帮忙点烟。徐中敏狠狠地吸了一口，又把嘴里呼出的烟从周慧慧的头顶长长的吐了出去，然后跟教务处主任说：“你跟他们解释吧！”
教务处主任拿出期末试卷和于立场的卷子并排摆放，然后对于川和周慧慧说：“你们看吧！在事实面前，狡辩是苍白的。”
于川对试卷的相似度是有心里准备的，教研室每年的期末试卷都是拿前几年的试卷来重新组合的，他利用电脑的大数据软件对这些年的期末试卷进行了分析，得到的预测结果就是这样的。但是，周慧慧确很惊讶，如果只对那么几道题也就算了，试卷总有重复的，可是重复率太不可思议了！
周慧慧抬头问于川：“怎么回事？”
“我只是筛选了这几年的期末试卷里的一些题目拿来给学生复习而已。”于川轻声地说。
“年轻人，不要狡辩了！你肯定是提前看到了试卷，然后印发给学生复习的。要不然，无法说得通，这比中五百万还难！”徐中敏语重心长地说，他开始有点同情于川这个年轻人了，国家越来越重视师德的今天，不能让更多的年轻人走邪路了！徐中敏决定回去马上到网上搜索师德演讲文章，一定得在期末总结会上做一个师德讲座。
“我怎么会提前看到试卷呢？谁会给我提前看试卷呢？”于川真是气愤，不就复习对了题目而已嘛！怎么说是漏题？又不是自己出题！
徐中敏把烟蒂摁在主席台中间的烟灰缸里，慢慢地对于川说：“你怎么提前看到试卷，什么人给你提前看试卷，如果你愿意说，我们几个领导还是愿意花点时间来听的，如果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只要你承认了这个事实就可以了。”
于川知道，面对这些认为自己漏题是既定事实的领导，自己是百口莫辩，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徐校长，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提前看到试卷吗？没有是吧？所以你们没有证据，也没有理由认定我漏题！我是不会签字的。”于川看着徐中敏一字一顿地说，心里恨不得上去揍死这帮人。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最好还是签字，其实签不签结果都一样。”徐中敏语气肯定的说。
于川和周慧慧最终没有签字。徐中敏叫于大安重新安排了两个老师过来带队，至于周慧慧和于川，当然不能再呆在中心校了。
于立场从考场出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今天的考试是有史以来最爽的一次。他和六二班的几个同学来到事先和于川约定好的门卫室，想痛快诉说一下考试的感觉，但是迎接他们的是两个内宿管理员的冷漠面孔。没人告诉他们于川去了哪里！
此时的丽水县教师群里谈论的话题也都是“漏题”和“作弊”，于川和周慧慧一下子上了“头条”！
于川此时是郁闷得要死。自己曾经在各种重要场合对很多高官领导谈论教育的未来发展方向，谈论国家基础教育发展的必由之路；自己也出版了多本教育专著，在国家核心期刊上发表了很多关于义务教育实践的方法论，那是被很多专家确认为最具高瞻远瞩的教育研究！可是现在自己是一个边远山区小学的老师，连说实话都没人相信！对于底层的教育者，理论是没有价值的，只有服从和实干才是生活的本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