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天空从浅浅的鱼肚白,变出一轮缓缓升起的朝阳,夏雨薇却提不起半分兴趣。
这已经是他们缺水断粮的第三日了。
若是挨得过今天,便能再争取些被人发现的时间;若挨不过,可就真的要变成荒山野岭下的孤魂野鬼了。
“姑娘,借我用一下你的匕首呗?”
见她迟迟没回应,宋胤成这才抬起头看过去——她慌乱地把从胸前滑出的手柄揣了回去,往角落里缩了缩,神情颇为慌张。
“算了,你好好收着吧。”宋胤成尴尬地把手缩回去,重新拾起那只被他杵弄得前头开花的树枝,“它应该对你来说很重要吧!除了那日在悬崖上,就没怎么看你用过。”
“那日在悬崖上,我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以我的三脚猫功夫,根本伤不了那些人。当然,我也不想让这柄匕首沾染了任何血污。”
“杀人的刀要用血气开刃,你这……”说话的功夫,那柄匕首赫然卷着尘灰滑到宋胤成的脚边。他不解地拿起匕首,却正好对了她戏谑的笑容。
“听你这口气,倒像埋怨我不借给你似的!对我来说,保命的价值早就超过了它的纪念意义。”夏雨薇翻了个身别过头去,“不管你拿它做什么,只要别忘了用完还给我就行。就算是真的死在这儿,它也得在我怀里与我一同睡去。”
……
不过正午过后一个时辰的功夫,天就蒙蒙糊上了一层灰布;连日晴朗干爽的空气也变得粘稠起来,呼吸之间着实让人闷得慌!
夏雨薇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看着洞口阴暗暗的样子,还以为是又要熬过一天了。也不知是早上多睡了个把时辰,还是“回光返照”,先前还有气无力的,这会儿到来了些精神。
“在崖下呆了五日有余,还未请教公子姓名。”
“在下……林盛。”
“林盛,林公子,我想拜托你件事。”夏雨薇缓缓坐起身来,“我叫,夏雨薇,是天云山庄的大小姐。可能,你会觉得我无缘无故自报家门很奇怪,我说了,我想拜托你件事儿的。我想死后,你能帮我回家报丧。”
“说什么晦气话呢?!你不会死的,我也不会帮你的。”
“你要帮我,就当还我那一个果子的人情罢。”
“喂!你站住……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上哪儿去?!”宋胤成几次想扶着石头站起来,却都无力支撑。
“你别动,我再去远处看看。万一,万一能找着水源和果子呢?只要能找到,你就能活下去。”
“一起掉下来的为什么你要死,我就得活着?你在这儿好好的呆着,说不定有人寻过来还能获救,这死外头谁给你收尸啊!回来!”
正欲说什么,夏雨薇突然在洞口停住了脚步。
冰凉、湿润。
一滴接着一滴。
她抬手轻轻触碰唇齿间突如其来的甘润——没有刺目的鲜红,而是顺着指缝缓缓滑下的“玉露琼浆”。
“雨,下雨了。”
“你说什么?”
“下雨了,我们有水了,我们有救了!”
肉眼可见的大雨倾盆而下,浇灌着崖下的一草一木,也浸润着夏雨薇干裂的嘴唇。她看着洞口处数个铺满叶子的坑里,正不断积蓄着从天而降的雨水,原来他借匕首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她从未如此喜爱过哪一场雨,这种充斥着生机与希望的甘霖,让她不自觉朝着大雨更密集处蹒跚而去。
宋胤成扶着石墙挪动到洞口,抬手接取着一捧又一捧雨水送到嘴边,贪婪地样子,哪里还有半分皇家子弟的模样!
他满足地滑坐到地上,看着雨中翩然起舞的夏雨薇,突然让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快意人生”——可以暂时忘记紫幽宫中的阴谋诡计;可以想手劫后余生的快乐;也可以看着那个世间最干净的女孩儿自由的奔跑。
似乎是察觉到了那灼热的目光,蓦然回首,四目相对,那个苍白却笑得无比灿烂的面容,夏雨薇记了很久。
“干嘛看着我一脸傻笑啊?我脸上……”
良久,夏雨薇这才反应过来,脸上糊的脂粉本就花的七七八八了。再加上这瓢泼大雨的冲刷,只怕在现在是素面朝天,脸上的胎记毕露无遗啊!
“不许看了!有什么好看的!”
她捂着脸,莽撞地冲进洞里,尴尬的双手无处安放,只得拿着两个火石不停地摩挲。
“奇怪,这石头是不是出问题了,怎么点不着啊……”
“淋了一身雨,别说火石打不着,就连柴火都被打湿了。”宋胤成扶着墙蹦跶到夏雨薇的身边,一把抢过了她手里的火石,只轻轻一擦,柴堆便扑棱起细小的火苗来,片刻的功夫便照亮了整个洞窟,“喏,取取暖吧!这天儿淋了雨,还是容易招上风寒的。”
见她迟迟不肯回头,宋胤成一把拽过她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的眼前:“别躲了,早前几天我就看见了。”
“那你不提醒我。”
“现在提醒也来得及啊!你现在用的脂粉太差了,等上去后,可得换一家的才行!”
“我现在用的可是我爹找胭脂楼订做的,那可是整个京都最好的脂粉铺子。”
“胭脂楼的脂粉算什么,我可是见过更好的!”想起前年江原上贡的上好脂粉,宋胤成没过脑子便脱口而出。说出去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可这说出去的话就跟泼出去的水似的,总得扯个谎把它圆了才是!
他吭哧了半天才继续道:“我家是在江原做脂粉生意的。我们家的脂粉,香味倒是其次,那细腻雪白的粉质在整个北月国都是出了名的!等我回去,定然着人给多你送几盒!”
“要都像你似的拿命推销,这北月国可就没人敢做生意了!”夏雨薇被他逗得直乐,全然忘了自己脸上胎记这事儿。
“我确实不是做生意的那块儿料,可周围人都希望我能继承家业,成为能把这份家产发展壮大的工具。这次来京都,就是想逃离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放松放松。谁知道逃避了大半天,还是要走上自己不喜欢的路,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我和倒是很像。”夏雨薇的眼睛里突然盈盈地汪起泪水来,“我爹想要把我给我不喜欢的人,让我成为一个政治牺牲品,就像长孙皇后嫁给唐太宗一样。我不奢求能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只希望自己不要所托非人,好歹嫁给一个愿意真心待我的人。即便是抛弃所有的名利金钱,过男耕女织的平凡生活,有一双人、一方田地,能苦中寻乐,便足以。”
宋胤成枕着双手靠在石壁上,呆呆地看着上蹿下跳的火焰出神,那里仿佛藏进了他所有的幻想:“你渴望闲适安逸,我却渴望随性自在。如果不回去继承家业,我就想拿一笔钱,在一个深巷里开个书局!也不管有没有人来买书,只要是每天能闻闻墨水味儿、多了解些古时候的趣闻怪谈,那可比劳心劳力的拘着好上千百倍呢!”
“你我追求不同,可都逃不过要面对现实。我不喜欢英王,却要嫁给他;一个可以随便丢弃情谊的人,却要成为君王。诸般无常的世事,总是会发生在我们的身上。不过今生,能有可以一诉衷肠的朋友存在,也不失为苦中一点甜了!”夏雨薇把揣在怀里的匕首递给他,“如果今后有什么需要,可以拿着它来找我。我自当尽力而为。”
“你刚说什么?你要嫁给我大皇,额不,嫁,嫁给英王?”
宋胤成慌张地坐起身来,难以置信的样子溢于言表。
他没听错吧?
十五年前大皇兄成婚的时候,父皇因甚是满意这门亲事,便下了道不准纳妾的旨意。虽然当时自己才三岁有余,可“才女配天骄”这样的佳话传了好些年,从小他就是知道大皇兄和皇嫂是有多么恩爱的!
既是这样,大皇兄又怎会许诺让夏雨薇嫁入英王府呢?
“这有什么可不相信的?继位之人尚未选出,诸位皇子为了能争取一席之地必然会笼络大臣、收买人心。也不知他许了什么给我爹,总之,我要嫁给他,就应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夏雨薇前后说道了一通,适才想起眼前不过就是个经营生活的“小商贾”罢了,同他说这些官场上尔虞我诈和皇室宗亲间的内斗,同对牛弹琴基本无异。她笑着摆了摆手,往角落里一歪:“真是的,我跟你说这些干嘛?反正,将来你也不必为了通达的仕途在朝堂里挣命,只要经营好自家的产业就好。”
“就算是经商也多少会跟朝廷打交道。”宋胤成最不乐意听到这话,但凡有点新鲜事儿都得问个清楚,“听你刚才那话,好像你很不希望英王成为新帝?”
“谁当皇帝我都不感兴趣,我只是单纯的不喜欢他这个人罢了。虽说历朝历代都希望国祚绵长,可天下合久必分,但凡出那么几代昏庸的皇帝,这个国家就会走向衰败。我想过安逸的日子,自然要处在一个太平的时代。十五年的感情只因无利可图便随手抛弃,我不觉得这样的人当皇帝后,能察民心、为民谋事!”
“没想到你看得如此通透,三两句就能把帝王之道说明白!”
宋胤成越发的对眼前这个小姑娘感到好奇,看着样貌应该和自己差不了几岁,小孩子脾性尚存,知道的却不比那些深宫中的女眷少!
天云山庄。
若是有机会,自己还真想去探探那里。
“不过就是多看了几本杂书而已,哪有你说得那么明白事理!平日也出不了门,在家里呆着学女红琴艺太枯燥了。于其闷在那儿做个‘无才便是德’的‘村姑’,还不如多翻两本书呢!”
“随手翻翻还能记这么清楚,你倒是比我见过的官家子弟聪明太多!”
“你还真别说,李叔从小就夸我记性好,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所以没人敢惹我,因为但凡让我记住了,我就能记他个一辈子!”
“李叔又是……”
“啊,一个叔叔而已。”
这些年没有青琅和自己说话,还真是憋坏了!这一聊到兴头上,嘴上就没个把门儿的!
夏雨薇胡乱含糊两句,便晃悠悠地朝外头走去:“这会儿雨也小了,我去周围看看,先前没输的果子应该也半熟着能吃了!你还在洞里等着我昂,看我给你多摘几个,好犒劳犒劳咱咕噜噜的饥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