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白最终也没有叫出那一声师姐,但洛遥还是给元白揭开了羊皮,她从那个拇指一般大小的羊脂白玉瓶里倒出一团人头大小的清水均匀地在元白身上涂抹了一遍。
一下就将裹满元白全身的羊皮都泡软,然后元白轻轻一挣,洛遥再帮忙一揭,这张差点要了元白小命的羊皮就这么被揭了下来。
元白怒不可遏地一把夺过洛遥手里的羊皮,在全身摸了一遍,想要找到个引火的物什将这张害人的羊皮一把火烧掉。
洛遥却伸手拦住了元白,说道:
“这张羊皮质地不错,是虬角青羊的皮呢,寻常刀剑难以刺穿不说,凡火俗水也伤,师弟你还是别白费气力了,烧不毁的,不如留下来,等回到师门,请朱二爷爷出手重炼,也算是个家当,无论是自己用还是和师兄弟们交换,最少也是个进项不是?”
元白一听觉得有道理,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这能被宋老黑拿来最后救命的物件,想想就知道不毁是什么等闲货色。
元白也就将刚刚摸到手里的火折子收了起来,将羊皮铺开卷折整齐,从宋老黑屋子里找了根绳子背在了背上。
洛遥趁着元白捆扎羊皮,自己则扭头看向了黑婆婆,一双眼睛忽然爆发出慑人的光亮,看了半晌,光亮散去,洛遥有些凝重地说道:
“你中这牵羊术已年深日久,那羊皮已经融到皮肉下面去了,这要是拿出来,不亚于让你活活受一场活剮之苦,现在宋老黑已死,这羊皮便也威胁不到你啦,你可要想好了,可是真要揭下来吗?”
黑婆婆叹了口气,目光坚定地对洛遥说道:
“我又如何愿意受这种罪痛,可我爹爹曾经也是教过的,人活一世,有的时候魂比命重要,这人要是没了魂呀,活着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求姑娘放我生魂,这羊皮在我身上披一日,我便一日不得快活,便也一日不能放过宋老黑,也不能放过我自己……”
黑婆婆说得动情,到最后更是呜呜地有些哽咽,洛遥叹了口气,说道:
“也罢,既你有这决心,我便也成人之美,只盼你要记得你今日答应我的事,以后积德行善,莫要再造冤孽了,你终不在这凡俗当中,日后便会知晓我派的厉害,你若诓我,我便是追到九幽十地也要将你化在我这众生池里,你好在为之,莫要自误,脱了衣物罢……”
黑婆婆没有一丝一毫地迟疑,就在洛遥和元白的面前解开了衣带,顷刻间就将身上的衣物尽数褪了去,此时元白刚刚将那卷羊皮背在身后站起身来,刚想再和洛遥说些什么,迎面却撞上了黑婆婆那白花花的肉身。
洛遥此时也才反应过来元白还在,气急之下红了脸,扭头骂到:
“你果是风师叔命里带的徒弟,为人和他一般不正紧,看什么看,还不快出去。”
元白两世为人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般景象瞬间也有些慌乱,什么也顾不上了,扭头就跑出了后院,顺手还关上了院门。
被看了个精光的黑婆婆却浑不在意,在揭羊皮这等大事面前,被看上一眼又怕什么呢,况且元白也只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罢了。
洛遥看了看元白仓惶逃窜的背影,扭过头又看了看黑婆婆,叹了口气说道:
“这牵羊邪术果真害人不浅,你算算也不过三十多岁,却也已经被折磨地不像样子了。”
黑婆婆对着洛遥露出了笑脸,一张苍老的脸上居然洋溢着温暖的气息,笑道:
“终归还是没有走背运到死,现在遇见了姑娘,不仅大仇得报,更是得脱樊笼,以后的每一天便都是为了自己活着啦……”
……
元白窜出后院,来到前院里,想了想进了草花的房间,草花听见动静,从她的干草窝里露出了脑袋来,脸上还有惊恐的神色,看见来人是元白,脸上忽然就有了笑意:
“弟,你来啦,刚刚忽然就来了阿爷的仇家,婆婆不让我出这间屋,说是我会束住她的手脚,我怎么可能会束住她的手脚呢,我会帮他傻仇家的呀,弟你没事就好,阿爷和婆婆杀退了仇家没有?刚刚阿姊可担心你呢,要不是婆婆说你没事,又说我要是出去她就不要了我哩,阿姊说什么也要出去把你找回来……”
果不其然,草花迎面就给了元白一阵罗里吧嗦,可元白看着草花脸上关切的神色,却怎么也不会觉得厌恶,于是他叹了口气,说道:
“阿姊,阿爷死啦,被婆婆杀死的,原来阿爷才是婆婆的仇家,刚刚来的,是婆婆的帮手哩,现在婆婆还有事,一会儿便出来啦……”
接下来元白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捡着能说的给草花将事情前因后果给草花说了个大概,同时心里想着要如何安置草花,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草花跟着黑婆婆是最好的一条路。
倒也不是元白不想将草花带在身边,实在是按那洛遥的说法,那什么莲花剑海只收有缘人入门,又显然是不会放自己离去的,这就已经堵死了元白想将草花一起带走的路途。
黑婆婆看着又是极其喜爱草花的,不然也不会在几年前就带个累赘在身边,再说洛遥也说会在黑婆婆身上种下禁制,每隔几年便找她一趟,自己到时候也能跟着见一见草花。
黑婆婆愿不愿意把草花带走?元白想黑婆婆是愿意的,不说黑婆婆原本就喜欢草花,单就说元白自信已经成了“洛遥的师弟”的自己是有这个面子的,实在要是不行的话,元白找洛遥去说项也就是了。
元白和草花走到院子里,就听见后院里传来了黑婆婆一声又一声的惨叫,元白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倒是草花已经知道了大概的前因后果,脸上露出不忍而担忧的神色来。
元白扭头就看见谢老缺和赵二肥在前院大门处探头探脑,一副想进来却又不敢的样子。
元白心下想到,这谢老缺终归是管了自己几个月食水的,虽说主导的是宋老黑,但自己的吃喝都是从老黑的荷包里出来的。
于是元白走上前去,对谢老缺说了宋老黑的死讯,又说了大概的前因后果,元白原想这谢老缺对着宋老黑一口一句“我那兄弟”,多少与宋老黑是有些感情的,他还想劝说谢老缺不要报仇,不然会枉送性命。
想不到谢老缺一听宋老黑的死讯就骂到:
“这天杀的可算是死了哩,他占我家财还将我如同奴隶一般使唤,可算是死了哩。”
脸上居然露出狂喜的神色来,这让元白就不得不感叹世态炎凉,虽然谢老缺对于宋老黑来说还真就是个家奴,但,不用说元白也知道,这谢老缺能攒下偌大家业,至少九成是宋老黑的功劳,元白不认为谢老缺有对付驼匪的本事。
又想了想,元白还是多了一句嘴:
“老叔你若是能听见去我一句劝,便还是卖了这份家业到别处去谋生吧,做个小生意也能安享晚年养大谢运了。”
谢老缺对元白的劝说那是满脸堆笑,刚刚元白是说了自己要去学本事的,有这份情谊在,以后说不得也是个靠山:
“是是是,小虎你说得是,不愧是被仙门看上的英才,想得就是周到,小虎啊,以后若是发达了,可莫忘了回来看看老叔……”
谢老缺一边说一边还从怀里抓出一把钱币来,硬要塞进元白手里,说是出门路远,可比不得在家里有吃有喝,拿着路上花销。
这把钱币看得一旁的赵二肥极其眼热,就钱币来说他粗略一扫便能看得真切,那里面可是有十数个银当千的啊,这够自己在赌档里输多久啊,呸呸呸,自己也不是一直输。
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于是赵二肥也舔着脸走到元白身边说道:
“小虎啊,以后发达了可也莫要忘了你二叔,你二叔对你可有三饼两肉之恩哩……”
这时候草花冲上前来,一把将元白护到了自己身后,嘴里骂道:
“赵二叔你忒不要脸,你拿来的饼子和咸肉后来又被你自己吃回去啦,现在还来要恩情,小心谢老叔打断你的腿……”
赵二肥兀自想要争辩几句,却被忽然传来的开门声给吓了回去,之间洛遥和已经重新穿好了衣服的黑婆婆走了出来。
谢老缺和赵二肥也再顾不得和元白拉关系,一溜烟又重新跑到院子外面去了。
洛遥没有说话,黑婆婆却走上前来,对着草花说道:
“我原本只是不忍你饿死在黄沙中间才将你带在身边,原本是想着找个地方给你条活路,毕竟一直跟着我的话,说不定哪天就被那宋老黑给当成两脚羊吃了,我赶了你三次,你始终不愿意走,我当时还想时也命也,想不到我终有一日得脱樊笼,也罢,缘分到这里,草花,我来问你,你愿意叫我一声娘亲否?”
黑婆婆一番话说得并不感人,但草花却在脸上挂满了泪水,她普通一声跪在了黑婆婆面前,流着眼泪说道:
“婆婆,草花愿意……”
黑婆婆伸出一只手,犹豫了半晌,还是摸在了草花头上,说道:
“黑婆婆不过是宋老黑给我取的遮掩之名,以后莫要这般叫我啦,我家里姓苏,单名一个月字,你既愿意叫我一声娘亲,那便也和我姓罢,你就叫做苏紫可好。”
看草花对于自己的新名字懵懵懂懂,黑婆婆想了想解释道:
“这个名字倒过来念便是紫苏,那也是一种草,能吃,还能治病哩。”
草花一听高兴起来,脸上挂着泪水笑道:
“好好好,我要交紫苏,不,是苏紫,娘……娘亲。”
黑婆婆……不对,是苏月将已经改名为苏紫的草花从地上一把拉了起来,有些自艾地说道:
“我原本以为这一世就算不被宋老黑吃进肚里也要暗无天日,想不到还有一日能脱那牢笼,还得了个女儿,好呀,这命终究没有待我太狠,草……苏紫,以后……”
苏月还还想再说些得女感言,苏紫却怯怯地问道:
“娘……娘亲,小虎说他要去学本事哩,我们能跟着他去吗?”
苏月回头看了看元白,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说道:
“小虎要去的地方我们可去不了哩,你这弟弟能进这样的大派,以后前途无量,你也算是有了个了不得的靠山哩。”
靠山不靠山的苏紫听不懂,她只知道以后就要和小虎分开了,神情一时间落寞了下来。
元白安慰道:
“阿姊,我去的那地方你去不了,我也不愿去哩,是那边的那个阿姊硬要我去,我也想学些本事以后去给我爹爹报仇,你跟着……跟着你娘亲也要学学你娘亲的本事,以后等我学成了本事,我便去找你。”
洛遥远远地白了元白一眼,这可真能往自己脸上贴金,还我非要让你跟我回去学本事,要不是松风长云大师的梦,我猜不会大老远跑来找你呢,但洛遥也没有揭穿元白的“假话”。
他们这莲花剑海最重同门之谊,不就是帮师弟圆谎嘛,她以前在门内帮大师兄也没少干这事。
洛遥也走了过来,说道:
“我们也该上路了,元……小虎,你便和你阿姊告别罢,我们得马上回去了。”
草花还想和元白说些什么,但却被急不可耐冲进来的谢老缺给打断了,只见谢老缺冲了进来,手里还拉扯着什么都不知道的谢运。
宋老却一把将谢运按着跪在洛遥身前,同时自己也跪下,一边磕头一边求道:
“这位仙子,求仙子看一看我这儿子,我这儿子从小便聪明伶俐,一定也是能入仙子的门墙的,求仙子开恩给他一条路……”
洛遥只看来谢运一眼便摇头拒绝了,谢老缺再三恳求,洛遥却坚决地只是不允,并不多说,开什么玩笑,莲花剑海一门最重缘法,一眼看不中的,可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谢老缺有些失望,拉着谢运从地上站了起来,眼珠子一转,刚刚他在门外可是听了个真切,不止元白,连这黑婆婆也是个有本事的,此时还不抱大腿,那他谢老缺可就真是傻了。
谢老缺脸上挂着肉疼的神色从怀里掏出一个羊皮袋子,里面都是钱币,往地上倒出了一半,想了想,又多倒了些,他将里面的银当千和金当万都捡了出来,分成两堆分别递到洛遥和苏月面前,说道:
“这两个孩子和我也算缘分,这黄沙海里每天死那么多人,但他们却偏偏在将死之时被我碰上,还真是缘分哩,两位,这些钱财拿了去吧,就当我这做老叔的,给孩子的衣食钱罢,我没本事,便只能拿出这么多了……”
洛遥和苏月对视了一眼,这话说得真有水平,既给了钱又买了好,还强调了他对元白和苏紫的救命之恩,这还真是,每个人都有长处。
洛遥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顺手塞进了元白的怀里,说道:
“你便是个有心的,也罢,我便救你一救吧,你真当那宋老黑的药是那么好吃的?”
说罢,洛遥手腕一翻拿出一枚乌黑泛着金光的药丸扔给宋老黑,继续说道:
“看你的面相,你身有隐疾,本当命中无子才对,你是吃了宋老黑的药才有了儿子的吧,原本你活不过五年啦,这药能让你再多活十年,你这儿子天生有缺,去求一求祖狼廷罢……”
谢老缺被洛遥看穿了心思,又被一口道出了隐疾,心下惊骇,不敢在说话,将另一只手里的钱币往苏月怀里一扔,就退到一边去了,同时心里燃起希望,他下定决心,等明天就要带谢运往祖狼廷走一遭。
洛遥看了看元白,不再说话,元白将手里的钱币塞进怀里,想了想还是和苏紫道了别。
苏紫哭得泪眼朦胧,元白心里也不好受,毕竟除了元寿亭,这个强迫自己叫阿姊的女孩,算是对自己最好的人了罢。
元白最终还是狠着心跟着洛遥走到了院子外面,他看了看天,说道:
“师……师姐……我们这就走吗,能不能再容我几天,他们说我爹爹死了,我想到我爹爹死的地方去看一看……”
“谁说你爹爹死了?宋老黑吗?你可真傻,宋老黑的话你也信,你爹爹没有死哩,一个多月前还在兰台城里大闹了一场,现在应该往巽洲方向去了,你也莫要问他为啥不来找你,他身后跟着不少人呢,你真当十六军捕杀令是儿戏不成,这么久都没有人来找你?那些人都被你爹爹引到别的地方去了。”
元白忽然欢喜地有些懵了,这是他这几个月一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元寿亭没有死!
元白缓了半晌,抬头看着洛遥问道:
“那,师姐,我们现在就回师门吗?”
洛遥嘁了一声,有些无语地看着元白,说道:
“我忽然发现你越来越像风师叔了,师弟,怎的这么没脸没皮?”
元白毫不在意地说道:
“我是我师父的徒弟这可不是我硬要来的,是那松风长云大师说的,你们既然认可,那我便是我师父嫡亲的徒弟啦,走吧,师姐,我们回师门去吧……”
元白知道现在并不是自己去找元寿亭的最好时机,他对于去莲花剑海学本事也再没没有了抗拒,反而迫不及待有些想要马上学会本事去帮元寿亭。
洛遥却沉吟了起来:
“还有一件事,师弟。”
“什么?”
“松风长云大师的诗里还有一句‘半块铁精吞下肚’,师姐我还得去给你找半块铁精吞下去,才能让你‘从此樊笼是苍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