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家的男人自然是捕蛇的行家里手,对于这个行当有自己一套独门的行动指南,既有研究各个品种的蛇科大全,也包含了搜寻、追踪、抓捕、控制以及逃生、疗伤等一系列的技能常识,按照套路,当然是传男不传女,传内不穿外。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家族世代口口相传的三条“生存法则”。
不同其他的捕蛇人合作。防
止自家捕蛇的独门秘诀被外人知晓偷学,从而减弱核心竞争力,也防止跟外人因利益起冲突,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不赶尽杀绝。意思是遇到“一
家蛇”的话,只捕大蛇,放过幼蛇或蛇卵。
遇到“蛇王”,退避三舍,井
水不犯河水。
大黑子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也作为家族中成熟出色的捕蛇事业继承人,当然知道这三条铁律,却不得不违背。为什么?因为父亲老黑子中风之后卧病在床,母亲本来就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医药费本已令人不堪重负,何况弟弟小黑子还在上学。家中有自己捕蛇就够了,弟弟虽然勤快,但太过老实,说得不好听点,有些愚钝,而对付蛇这种最狡猾最敏捷的动物,必须比它还要狡猾还要敏捷!弟弟成绩很好,还是继续读书吧!读高中!读大学!读研究生读博士!将来走出割麻湾!走出小镇!走出这个省!走到外国更好!他自己虽然没有什么大本事,但还能提着一股劲、一口气,艰难地撑起这个家,捕蛇卖蛇的营生还算景气,他就算再苦再累,也要养活一家人,尤其是要供弟弟一直把书念下去!自己不成器,弟弟一定能成材!可转念一想自己一把年纪了还没个媳妇,一腔豪情壮志马上又结冰了——哪有闲钱谈对象娶媳妇啊!钱钱钱!都为了一个钱!话说净了终归是落到一个“钱”字上面!
大黑子为了钱,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为了弟弟的前途,最后顺便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也就顾不上那么多清规戒律了。一个字:干!和老二一起干!
两个人都怀着极大的决心,这股决心给了他们巨大的勇气。捕了那么多年蛇,从来没有碰上传说中的“蛇王”,即使捕一辈子蛇,可能就这么一次机会!他们清楚地了解“蛇王”能给他们带来多大的财富,而且,根据老二判断,树洞里有一窝的幼蛇——“蛇王”的子孙后代,也是“蛇王”呀!老二出门前狠狠亲了好几口襁褓中的乖儿子,儿子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对着爸爸甜甜美美地笑,“咿咿呀呀”发出稚嫩可爱的声音。
他俩去了整整一天。没有人知道那一整天在他俩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人们只是在傍晚的时候目睹了最终的结果——
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的老二一只手拎着铁片和胶皮缝制的大袋子,袋子上血迹斑斑,袋身胀得圆鼓鼓的,形成了一个球体;另一只手拖着一根用树藤编织的粗绳,绳子一端捆绑着一只断臂。
“断臂!”展翼飞惊得叫出了声。
“就是断了的一只手。”舅舅解释道。
“我知道什么意思!”展翼飞不满舅舅的解释,接着说,“那断臂肯定是大黑子的!”他一下联想到小黑子的那根断指。
“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大黑子的,又没人看到是从大黑子身上断下来的。”
但老二却告诉大家这就是大黑子的断臂,只不过这条断臂没有皮,整条就是血淋淋的肉!
“哎呀!”展翼飞又叫了一声。
“你到底还听不听了!婆婆快回来了!”舅舅显然已经沉浸在自己讲述的故事情节中,对展翼飞连续发出的尖声怪气颇不耐烦。
“听听听!赶快讲!”
准确地说,不是血淋淋的。可能是被晒干了,或者风干了?反正血早就流干了。断臂干瘪瘪、皱巴巴的,被拖拽经过的地上,连一点血印都没留下。五根手指清清楚楚地弯曲着,仿佛这条手臂在离开它主人的身体前,正在努力想抓住什么东西。反正,皮是没了,连手指的皮都没有!而且,奇臭无比,恶臭熏天。
在这种犄角旮旯的小地方,有什么新鲜事总是传得很快。人们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老二和大黑子是联手去抓“蛇王”了。此时,人们的第一反应都是用手使劲捂住口鼻,有的人看到断臂,闻到臭味,当场呕吐起来。但这种新鲜事还是很稀奇的,又这么离奇,围观的人越聚越多,还不断有人听到消息专门跑过来看热闹。连蔡疯儿都跑来了!
“那个时候就有蔡疯儿了啊?”展翼飞又打岔问道。
“废话!我比你还小的时候就有啦!那天蔡疯儿跑来看到,就发疯一样到处跑,边跑边叫‘死人咯!死人咯!’‘中邪咯!中邪咯!’才引来那么多人围观,好多都是从镇上还有别的村子跑来的。”
展翼飞感慨蔡疯儿真是无处无在,只要哪有热闹事、稀奇事,她必出现在场,而且她就有这个能耐,能第一时间知道哪里发生了什么大事怪事。每次跟着外婆上街买菜,总能碰到她,衣不蔽体,袒胸露乳,又脏又臭,双手插兜,满脸神秘又不失骄傲的微笑,嘴里念念有词,全是污言秽语。大人们对于这种景象司空见惯,调皮捣蛋的小孩会远远在一旁指指点点百般嘲笑,胆大一点的大孩子甚至会大声挑衅——
“蔡疯儿,你过来呀!”
“疯儿,打死你!”
小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甚至还流传了两首以蔡疯儿为主角的民谣——
“蔡疯儿,疯又傻;五分钱,打一下;打一下,笑嘻嘻!”
“疯儿疯儿;人家下雨打了伞,我有疯儿不用怕!”
蔡疯儿倒是从不理会来自外界的嘲弄讪笑,当真做到了“任凭风吹雨打,胜似闲庭信步”的境界,永远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但如果你离她近一点,或者妄图近距离戏弄她,她马上会瞪大眼睛杀气腾腾地瞪着你,嘴里的低声咒骂转换成高声谩骂,甚至主动出手先发制人。展翼飞就亲眼见到大章鱼被蔡疯儿撵得满街乱蹿。这个大章鱼平时嘚瑟得不要不要的,仗着自己身体灵活,混迹于大妈、大婶、老年夫妇等各个舞蹈群体中,用自己混合了各种风格别具一格的“混元霹雳舞”扰乱其他人的舞步,但你还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跳得挺好,人们在跳得陶醉的时候被他横插一脚打乱节奏,常常是先斥责两句,然后加入欣赏他“自嗨”的人群当中,跟着大家喝彩鼓掌。大章鱼不仅舞蹈动作骚,穿着打扮也骚——油腻的大背头油光可鉴,紫衬衫配红西裤,都是那种镶着亮片的款式,脚踩一双金黄色运动鞋,动一下就露出白袜子。他姓章,但自称“大章鱼”,因为章鱼很灵活,爪子又多,他自己也很灵活,就像有三头六臂一般。他还自称音乐广场“一哥”,独步“舞林”,无人能敌。但他被蔡疯儿“追杀”的狼狈模样,展翼飞记忆犹新,只能用八个字形容:连滚带爬,屁滚尿流。不过蔡疯儿给他的印象更深,除了她那副遗世独立的绝妙形象,她仿佛不会变老,小时候看到她什么模样,现在看到她还是那样,没有长白头发,甚至脸上都没有长皱纹。她吃什么东西呢?垃圾桶里的残食?别人家的剩菜剩饭?吃这些能保持长生不老?
“马上就要到高潮部分了,发什么呆!”舅舅发现展翼飞双眼无神,思绪俨然飘到了远方,着急地说。
“讲讲讲!”展翼飞回过神来,他要知道,大黑子究竟怎么样了,“蛇王”究竟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