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翼飞停顿了片刻,说:“只要能离开我爸的家就好。”说这话时,展翼飞身上穿着几天前神童陪他去买的那件T恤。T恤的正面印了一个很大的蜘蛛网,几乎占据了百分之九十的空间,背面则趴了一只硕大无比的蜘蛛。展翼飞事后有些抱怨:“当时咋没觉得这件衣服这么难看呢?”
“哎呀你不懂,这叫‘潮’!而且有那么多选择吗!”神童的反驳让展翼飞哑口无言。
与其说是陪,不如说是神童带展翼飞去买衣服。而展翼飞此刻的挑剔也不无道理——这毕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自己花钱买衣服。但他的抱怨又显得有些底气不足——符合他条件的衣服实在少得可怜。神童带展翼飞试了一家又一家,最后终于如获至宝地选中这件穿上身不那么凸显胸部的T恤。展翼飞当时差点喜极而泣。
可他们都忽略了一个常识性问题——衣服洗过之后,往往会缩水。
和往常的周末一样,神童展翼飞决定在小麦家开展娱乐休闲活动。而活动的内容往往很简单,要么就是用小麦家的电脑玩游戏——小麦和神童轮换着玩,或者共同配合着玩,不太爱玩游戏的展翼飞则坐在一边看;要么就是用小麦家的餐桌打乒乓球,拿小麦还没喝过的盒装牛奶在餐桌中间摆出“球网”。他们仨有一个默契——不在彼此家吃饭,倒不是因为家中的大人不欢迎,也不是出于某种原因的害羞心态,而是大人们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家的孩子就应该在自家吃饭,饭做好了孩子就应该回来吃。对于展翼飞来说,在别人家吃饭,心里还是略有阴影的。那是小学的一次经历,展翼飞和虫儿共同的好朋友杨桃唯一一次带他俩去他家玩,可杨桃的外婆死活不让他俩进门,甚至还无端在房子里面骂起来,杨桃赶紧进去跟他外婆做了“公关”:“他们不在我们这儿吃饭!”他外婆这才迅速转变态度,爽快“放行”。这当然不能怪人家老年人,要怪只能怪杨桃——你杨桃说就说呗,干嘛还让别人听到?杨桃前脑勺的头发长了两个“旋旋”,像迷你的羊角一样,虫儿喜欢叫他“羊儿”。三个人本来关系很好,一度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大有发展为“铁三角”之势,只是后来杨桃加入了“混世魔王”田鼠儿的“团队”,混迹于小镇的游戏厅、台球室、溜冰场等场所,开始出现在各个学校的门口,自然就跟虫儿展翼飞逐渐疏远,最后到形同陌路的地步。
这一天,展翼飞在小麦家玩了几轮乒乓球就准备离开,因为外婆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今天必须得回去,还说没有什么大事急事,只是太久没回去了想见他。小麦和神童当然知道展翼飞的情况,异口同声问道:“你跟你爸说的是在我那儿吃饭还是在神童(小麦)那儿吃?”
展翼飞回答他说的是今晚在小麦家吃饭,这样风险小一点。虽然三方的大人都互相认识,但小麦的爸妈下班后喜欢窝在家里看电视剧,神童的爸妈就不同了,跟展翼飞父亲一样,一吃完晚饭就闲不住爱到街上散步,碰上熟人还要拉扯来唠个没完没了,一旦穿帮后果就严重了。展翼飞虽然给父亲营造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形象,但同时更是一个顺从听话的形象。这个形象久而久之连展翼飞自己都深信不疑,除了在陪父亲散步时全力配合他的“表演”,趁父亲外出喝茶打牌、得以从压抑的气氛中稍稍缓解一下的时机,展翼飞也不敢太过造次,看一会儿小说,写点儿有感而发的文字,偷偷用父亲的电脑浏览一下各式各样的网站,其余大多数时间,仿佛能感受到父亲留有一只眼睛在屋里监视似的,展翼飞浑身不自在,只能乖乖去做父亲在的时候愿意看到的景象:做作业、背课文、打扫卫生。展翼飞想,神童家的电脑可以被称作是神童的电脑,偶尔被他妈用来看电视剧;小麦家的电脑完全可以被称作是小麦的电脑,几乎都是小麦用来玩游戏。只有他家的电脑只能被称作是父亲的电脑,被父亲用来看股票碰都不准展翼飞碰一下,理由是怕他沉溺于网络游戏。他确实想不明白,他明明是最不爱玩也是最不愿意玩游戏的那个,却是被限制用电脑最厉害的那个。在他的印象中,虽然小镇家里拥有电脑的孩子不是太多,可人家都能很自由地享用。于是他偷偷用父亲的电脑,基于一种纯粹的“报复”,虽然用电脑干的尽是他压根儿不感兴趣甚至觉得没意义的事。
展翼飞想着想着就走到了人市口。他想顺着北边继续再走四百米,到平日给父亲买包子的那家包子铺买一些带给外婆外公吃。虽然之前他回外婆家,因为买了两袋外公喜欢吃的瓜子花生和一袋外婆喜欢吃的水果软糖而遭到两位老人的厉声斥责:“你还是小孩儿,钱都不能挣,以后不准买东西!”但那家的包子的确太好吃了,皮儿又薄又软,馅儿又多又香,连嘴刁的父亲都特别爱吃,懒觉睡到再迟也一定会在七点至八点之间醒来,让展翼飞从放在他床头柜的钱包里取出一块五毛钱,去买三个包子回来,还不厌其烦地叮嘱:“一定要买新出笼的!”展翼飞还不能主动去买,必须要接到父亲的命令才能行动,否则,就是自作主张。有一次,展翼飞主动在七点整出发去买包子,新出笼的,三个,花的还是展翼飞自己的钱,当满怀邀功的欣喜之情摇醒父亲,却换来父亲不屑一顾的回应:“今天不想吃。”展翼飞自然也吃不下,——往往他会同时给自己买一份,七个,在归家途中就全部解决掉。
包子的确很香很好吃,展翼飞每次在买包子的往返途中,都觉得异常满足,尤其是在返回途中,吃包子总吃得满嘴、满脖子、满胸口的油。只是有一点让展翼飞觉得别扭——如果时间稍微晚一点,会遇上正在张罗或已经摆好摊位的杜鹃阿姨。她还是一脸夸张的笑,嘴咧得很大,露出满是黄色污垢的牙齿,看见展翼飞就冲他大声嚷嚷:“小伙子!要不要买点阿姨的柿子,爽口得很!”展翼飞每次都唯恐避之不及,心里暗想,“杜鹃先生”死得那么早不知道是不幸还是幸运。
此时已经是下午四点过,展翼飞很失望地返回人市口,再往西边位于割麻湾的外婆家方向匆匆赶去。刚才他去到包子铺,老板对他说:“小朋友,包子早就卖完啦!明天再来吧!”说完又意犹未尽地补充道,“记住!一般卖包子的只做半天生意!”耽搁了一点时间,展翼飞生怕外婆又往父亲家打电话,于是加快了步伐。
外婆家的晚饭开得比别人家早,五点左右就做好了。外婆在电话里特意强调,晚饭会给展翼飞做他最爱吃的哨子蛋炒饭。展翼飞尽管一接外婆的电话就胆战心惊,说话声细如蚊鸣,还骗父亲说是小麦打来问作业的,但嘴里已经包满了口水,心里想:“我要吃三大碗!”越想越兴奋。展翼飞除了对今晚能吃到自己的最爱感到满意,也对此次通话的效果感到满意。他之前特意嘱咐过外婆,千万别在上午打,因为不知道父亲的懒觉要睡到什么时候;展翼飞怕在客厅接电话的同时,父亲会顺手抄起床头柜上的分机话筒进行“监听”。每次跟外婆通电话,展翼飞都尽量把声音压到最低,——得亏父亲的耳朵不好使,左耳几乎听不到,而外婆的耳朵也还没有变得很“背”。
展翼飞却忽略掉一点:电话是有来电显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