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奔驰不多久就从环路中绕了出来，钻进了一个普通的胡同里。
司机也不是凡人，顶着昏暗的路灯和形同虚设的月光，敏捷地绕过了各项能动的、不能动的障碍物，把车停靠在了一个四合院门口。
这座四合院，一如平常的青砖灰瓦、朱门铜扣，唯有门口的老槐和铜扣上的斑驳倒是给它添了些静默。
……
林烨随着吴凌风推门而入，刹那就被惊艳了。
一个古色古香的庭院，借着暮色和官灯幽然而至，视野所及的开阔和层次与门口逼匝的胡同形成了鲜明对比，瞬间放大了视觉冲击。
假山、栈道、蜿蜒流水的荷池、高低错落的林木、恰到好处的老式桌椅，无不透着摄魂的魅力。
一阵寒风擦过她的脸颊、带着些凛冽的声音、刮得她皮肉刺痛，似有无数离合悲欢的故事在耳边喃喃低语。
……
这惊艳不够一分钟，就被资客殷切的声音颠覆了。
林烨拎着自己刚刚神魂颠倒还不甚清醒的脑子跟着吴凌风进了一间包房。
房间继续古风，黑色檀木圆桌、围着八张高背官帽椅，椅子上铺着金底绣花的丝质座垫。
一张同质罗汉床靠着侧墙摆放，床上一样铺着金丝银缕的缎面垫子…
所见之处门、窗、屋顶皆有繁复的雕花。
若不是有吴凌风这个衣冠楚楚的“伪君子”在一旁做人肉提示，林烨一定以为自己穿越了。
……
吴凌风一进屋就张罗着让人泡茶、点菜。
林烨用余光瞄着他、掐着点的神游了一小会，咨客一转身，她瞬间便把饱满的情绪调整到这个VIP身上。
吴凌风一手托杯，一手执盖，惬意地品了口茶，这才微微侧身对着林烨说道：
“回北京感觉还好吗？”
林烨瘪瘪嘴角、摇摇头，恨不得把满心的委屈全盘呈在脸上。
她得抓紧时间在杨处来之前拿点同情分，这一刻她倒是嫌自己脸小了。
……
吴凌风看她那样，似乎沉吟了会儿，悠悠说道：
“林烨，我认识你两年多了。你就别这么卖力装惨了！
你不就是想让我在杨志锴面前帮你张罗两句吗？
他老板我都很熟，要不要回头介绍给你？”
……
林烨被戳穿了心思、倒也不觉得羞愧。
自从上次在深圳吃完饭、吴凌风在他心里就已不是以前难搞、狡猾的吴总了。
他是她男朋友的左膀右臂，是她失恋时能洞彻她隐秘心思的“知心老大哥”。戳穿了正好，她可以无所顾忌。
林烨舔着脸抛给了吴凌风一个“还是你懂我”的表情。等他继续往下深入这个话题。
……
出乎意料的，吴凌风居然没接茬，说完上一句、便自顾自的靠在椅背上喝茶了。
林烨坐了一小会儿、偷瞄了他两眼，发现他虽一脸平静、眼神却是涣散有些飘忽不定，摆明了一副“老子很累、不想再说了”的样子。
虽说她心里猫抓般的想开口继续，但本着不招人烦心的基本职业素养，只得老老实实的在一旁斟茶倒水，等他回神。
没等太久，因为杨处到了。
……
杨处被人领了进来，林烨赶紧起身、走到门口笑脸恭迎。
杨处把手上的公文包往旁边罗汉床一扔、低头把裹在身上的深色羽绒服扒拉下来、递给了旁边的服务员，这才冲杵在面前的林烨笑着说道：
“站这儿干嘛，怕我迷路啊！”
林烨也是笑笑回道：“可不是嘛！”
这一刻的杨处已经不是办公室里杨处，他的灵魂已经回归了杨志锴这个自然属性。
……
吴凌风虽说没起身、但他脸上放松的表情和聚集在杨处身上的眼神，都表示了他们之间是无需客套的关系。
他等他脱完外套朝他扬扬手，示意他坐林烨身边。
林烨不等服务员动手，帮杨处斟好茶，夹在他两中间，准备继续扮演群众演员角色。
……
杨处喝口热茶，自动越过林烨看着吴凌风说道：
“定这么死贵的地方干嘛？你丫钱大风刮来的？是不是今天冯静要来，刺激了你？”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下意识地撇了林烨一眼，欣慰的发现现场一片祥和，这才松了口气。
吴凌风看着杨志锴，扯了扯嘴角回道：
“几百年的事儿了，怎么就是为她呢，你他妈不配到这地儿吃饭是吧！”
杨处又跟了一句：
“她出国后，你们一直没见过吧，当时你也真是，要有现在这一丁点出息相，估计也有戏！”
吴凌风露出些林烨从没见他展示过的焦躁表情回道：
“没完了哈，日子太无聊了是吧，娃都打酱油，还在想自己光屁股的事儿。”
杨志锴看他一眼，总算打住了这个话题。
……
群众演员林烨，心里默默脑补对话里的丰富内涵，清醒的发现今晚的饭局一开场就偏离了自己臆想的剧情。
三个月以来，每场饭局她都是非常有代入感的主要演员、这一刻她非常识时务的准备做一个摆设，刚才的群众演员定位都有些高了。
……
吴凌风和杨志锴又扯了几句闲话，林烨听不出所以然、默默走神。
她刚出走的神魂、还没飘远就被吴凌风一句话抓了回来，他对着杨志锴朝林烨扬了扬下巴：
“不出格的情况，帮帮这丫头。”
没等林烨有反应，杨志锴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人你都带来了，废什么话！”
林烨似乎一瞬之间发现自己是个活物，条件反射似的摆出一副奴才相，端着茶杯冲吴凌风和杨志锴说道：
“谢谢吴总，谢谢杨处，林烨以茶代酒，先干为敬！”一仰头，一杯热茶直落到了肚子，然而并不比喝酒好受。
喝完这杯茶，林烨感觉她今晚的正经任务其实已经完成了，一身轻松的准备看戏。
……
不多时，陆陆续续开始来人，吴凌风例行公事地给他们介绍林烨：
“偶遇合作伙伴，顺便捡来了！”
北方人向来热情、线条也粗，很快便各自成团的聊开了，林烨倒也自在。
中年男人的聚会，就算自带一流学校的光环，内容也不外乎项目、孩子、最多就多了行业趋势，非常无趣、一点都无法满足林烨因为极度无聊而八卦横生的心。
她密切关注着吴凌风旁边空着的两个座位，心里默默臆想：
“一会儿女主角会怎么样登场，一个人？一对人？好不好看？吴凌风当初是不是爱得死去活来？”
……
很快，服务员就把酒端上来了。
开好的茅台倒在细嘴的玻璃壶里，晶莹剔透、散发着浓郁的香味，一红一白两支葡萄酒配上了几只上好的水晶杯，晚餐的灵魂被人毫不矜持地摆上了台
服务员倒酒的当头，女主角们，推门而入。
一个，直发披肩、长相婉约、身材保持得当、人到中年依然自带班花气质。
一个，短发齐耳、五官端正、身材略微发福、一张圆脸未语先笑、一看就知道好相处。
……
男同学们瞬间活络了，恨不得站起来夹道迎接。
林烨偷摸观察吴凌风，他虽然也应景般的站着，但躲在眼镜片后的脸似乎特别平静。
经过三年高强度的察言观色训练，林烨敏锐地发现，吴凌风在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也不用太敏锐，很明显嘛、十几年不见的老同学，装也应该装激动啊！
长发女孩径直在吴凌风隔壁坐下，一开口就推翻了林烨心里“班花永远都要端着”的人设，她冲林烨笑笑，对着吴凌风说道：
“介绍一下啊，你带过来的大美女？“她声音清脆，笑容可亲，是个性格开朗的班花。
吴凌风笑着回道：
“林烨，我公司的合作伙伴，刚才在志锴办公室偶遇，干脆就叫上一起了！
冯静，我中学、大学同学！”
中学、大学，这不就得十年，林烨把心里的故事又改了几笔，堆着不要钱的满分笑意，和长发美女握了握手。
短发美女正被隔壁的帅哥纠缠，她准备一会儿再主动报家门。
……
菜陆陆续续上、一行人开始相互敬酒，北方人喝酒少有扭捏、气氛飞快的上蹿，林烨这个不相干人等、也陪着没少喝。
冯静几乎一直拉着吴凌风说话，林烨觉得今晚的吴凌风也不是她认识的吴凌风了，居然一点都不八面玲珑，甚至有些腼腆。
她再好奇也不能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对话吧，只得逮着隔壁的杨志锴，见缝插针的和他聊天。
幸亏杨志锴不仅不见外，简直可以说是妇女之友，非常会自动扩展命题。
一来一去，林烨发现吴凌风读书时居然是个腼腆、勤快、乐于助人的三好学生，和冯静同一个专业、不同班，如果不是当事人在，估计什么细节他都可以补充完整了。
……
林烨的酒量一直没有质变，不一会儿就有些上头了，再深入、就得进入意识和形态分离的阶段了。
她用几乎已被边缘化的理智、对过来敬酒的人解释：
“我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得给吴总添麻烦了！”
吴凌风听她这么一说，转头不避嫌地说道：
“她说的实话，这杯，我帮她喝了吧！”
说完端着林烨的酒杯，一口就干了。
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儿多的人，似乎突然从“顺便捎来的合作伙伴”中咂巴出什么新鲜味儿，各个跑到林烨面前敬酒，嘴里嚷着同样的台词：
“凌风，这杯，你也帮她喝了！”
……
都是同学、并无恶意，吴凌风自导自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瞬间把一群中年人娱乐成了小屁孩子，现场倒也欢乐。
中年人自带铜身铁臂、很容易被人忘了，他们也从少年走过。
林烨搞不清楚吴凌风是郁闷，就想喝醉呢，还是想在冯静面前、刻意的没事找事。
她知道吴凌风和她没啥不可说的秘密，只得严格把自己当人形道具，只等着散场，早些滚蛋。
……
林烨喝了几杯茶，脑子彻底清醒了，张罗着给两边的人夹菜，突然一耳朵听到冯静说道：
“你现在还和顾侒一起吗？”
林烨的心嗖一声，收紧了，心想：
“她怎么会提顾侒，就算和吴凌风再熟悉，这句话的语法都似乎有问题。”
她不由得把所有的神经都聚集到自己的左耳，专注偷听。
吴凌风，嗯了一声，应付了。
冯静又问：
“他现在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吗？”
林烨不敢看他们倆的表情，刚收紧的心犹如被人用橡皮筋拽着，绷紧了，随时准备发射出去。
吴凌风似乎喝了口茶，悠悠答道：
“回国不久就离婚了，一直单着！”
林烨的脑子里有一百个问号在飞，纵然她自负聪明，却也理不出因为所以。
林烨听冯静半天没出声，好一会儿吴凌风轻声问道：
“这么多年，你还惦记他呢？”
……
林烨的心瞬间发射了，后面的对话都没听进脑子，不用脑补、光是只言片语她已经知道：
“吴凌风曾经喜欢多年的那个女孩，惦记着她家顾侒。”
至于中间，谁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谁，谁有没有也喜欢谁，谁表白没有，为什么这几个谁会互相认识…全乱套了，一堆乱麻。
这一刻，她突然发现，她一点都不了解顾侒，除了顾染，这个男人的一切都还是迷。
她头晕脑胀、转念一想，管他的、又不是顾侒跟人跑了，不就是个陈年故事、完全可以当娱乐新闻听完就罢…
……
晚上十一点，吴凌风和林烨一起上了车，吴凌风没醉，但绝对喝过了他的均值。
林烨问了他一句：“吴总，还好吗？”他没答话，摆了摆手。
车行至林烨家附近，吴凌风转身看着她问道：
“林烨，能陪我走走吗？”
林烨点点头，想说点啥，发现说啥也不合适。
……
司机在一条双向两车道的马路边停了车。
林烨一出来、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她哆嗦了一下、把身上的羽绒服裹紧了，看了看吴凌风。
吴凌风把大衣扣得严严实实，他一脸茫然地站在空旷的大街上，这一刻往左还是往右，似乎比五千万的合同还让他为难。
好一会儿、林烨看他直直从胸腔呼出一口长气，带着满腔热血的闷气、凝成一股缥缈的白雾、瞬间在夜色中消散。
他拽了拽林烨的胳膊示意她往左、旋即松了手，径直往前。
……
他把手抄在大衣兜里、走得很慢，林烨默默跟着他、相隔半步的距离刚好可以看到他的脸。
夜色和昏黄的灯光，交映在他脸上，他冷冷的眼镜片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目无表情的一张脸透着漠然。
两年多的时间，林烨见过高高在上的吴总、见过锱铢必较的吴总、见过小心翼翼的吴总、也见过张狂恣意的吴总，但这一晚他是吴凌风。
……
万家灯火糜灭、城市的夜迈入无边的空寂，如泣的风声、沙沙的脚步声、清晰可闻，两人就这样迎着风、一路往前。
他不说话、她也不问，任由那无声的琵琶拨弄这个男人的心弦。
……
走了好一会儿，林烨感觉脸和脚都已经快冻得没有知觉，后背却是爬上了一层细汗。
吴凌风侧身看了看林烨，发现她揣着手、把大半个脸缩在高领毛衣里，只露个眼睛和光溜溜的脑门在外面，说不出的滑稽。
他停了下来，笑了笑，这个笑似有掩饰不住的苦涩，他把眼镜取下来随意在大衣上擦了擦再戴上了，借这几秒、他的脸色已完全如常，司机转瞬跟上、把他倆捎上了。
……
夜色浓烈、浮云缥缈，一弯残月高悬，几颗孤星散落，空无一人的北京街头，成排的槐树伸展着枯槁的枝干、黑影绰绰、形如鬼魅。
帝都的今夜，谁、为之失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