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七年,五月中旬,高三三班自习室。
硕大一间教室,满满当当的大几十号人,除了书本翻阅时的刷刷声、偶尔的咳嗽声,听不到一句耳语。
“黎明前的黑暗”,永远是肃穆而寂静的。
“顾染,你跟我来一下!”
班主任低沉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坐在最后一排角落位的顾染合上手里的复习资料,跟在老师身后迈出了教室。
“志愿想好了吗?”
李老师抬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一大截的孩子,低声问。
全是毕业班的二楼,走廊上空无一人,吸顶灯罩上糊满了尘垢,散出自带“滤镜”朦胧暗沉的光晕,顾染的脸在夜色中晦暗不明,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凝重。
“还没!”顾染压低了声音回复。
……
“班上只有极少数同学还没交表,今晚无论如何要拿定主意了!”
顾染“嗯!”了一声算答复了。
说话间,李老师浓眉深蹙、嘴角微沉,因为黑瘦和褶子显得有些沧桑的脸浮满了隐忧。
明天该正式填报志愿了,今天,按规定得交一份自己打印的志愿表,这样才能留点时间给老师过一遍,该给建议给建议。
顾染到现在都没交表,快把他给愁死了。
……
教数学的李老师是个非常关心孩子前途的好老师,当然也是相当关注顾染的。
顾染极聪明,虽然总成绩不算最拔尖的一批,但数理化都很出众,再加上有特长加分,考个好学校根本不成问题。
但这孩子闷不吭声的,课堂从不提问,更不会主动和任何老师交流。
三年了,李老师都没搞清楚他的少言寡语是因为自卑还是狂妄,这迟迟不交志愿表的事儿让他心里相当没底儿。
……
“你父母什么意见?”李老师又问。
“他们尊重我的意见!”顾染垂着眼皮回得干净利索。
他毫不犹豫的答复让李老师不由得地一怔——
虽然现在的孩子相比他们当年明显早熟,但“民主和公平”在彼时的中国家庭绝对算是“生僻词组”。
“想要听听我的意见吗?”李老师语气诚恳,没拿丝毫的架子。
“我自己可以的!谢谢您!”顾染回得礼貌,但没有余地。
“好吧,你抓紧时间,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和我商量!”
李老师从业二十几年积攒的循循善诱被顾染一句话堵在了喉咙里,他顿了一阵,无奈扔出句常规对白,草草结束了对话。
……
下课铃声刺耳,刚才还寂如死水的校园瞬间就沸腾了,毕业班却像是遗世独立的孤岛,气压低得让“沸腾”根本不符合物理规律。
大部分同学都沉闷地收拾着书本,准备换个地方继续杀题。
顾染漫不经心地把桌面的书本垒好放进书桌里,挎着书包迈出了教室。
晚自习下课是一天中最重要的时刻,紧张了一整天的学生们像潮涌一样冲向校门。
顾染一手拉着书包一手插兜,垂着脑袋不紧不慢地压在人潮的尾端。他家离学校就半小时路程,早上顾侒送,晚上他通常自己走回去。
南方城市的五月气压低、湿度大,挂在墙壁上的水珠儿、滑唧唧的地板…空气就像一块永远拧不干的抹布,让人烦闷。
……
“干嘛!”
不知谁“啪!”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背,顾染低声吼出一句。
“挡我路了,闪一边去!”
极为挑衅的回复,顾染的脸却骤然一松。
“你怎么来了?”
他的语音上挑,蕴着明显的惊喜。
“督战啊!这不,刚出差回来,扔下包就来了!”
穿着T恤仔裤的林烨一边回复一边绕到了他身旁。
这几天填志愿表,她每晚给他电话都没有自己想要的答案,最后一天了,急得她事儿都没办完就火急火燎地“杀”回来了。
……
顾染扭头看林烨一眼,她勾着嘴角,脸上扬着笑,这笑容瞬间就抽走了他心里的烦闷。
“真督战就得天天来!”
他转回头,压了压情绪,冷冷淡淡扔给她一句。
“天天来也不是不行,那就只能顾董养我了!”
林烨语气悠悠。
顾染抬脚踢起路上的碎石,沉默地和她并肩往家走。
林烨早习惯了他时不时的冷漠脸,安安静静地陪他走了一阵,又才开口说道:
“我这几天压根睡不好觉,做梦都在填志愿!我觉得我都快得考前综合症了!”
今晚,她带着必须得把“案”结掉的目的。
“别找我要药,我这儿没有!”顾染的语气冷漠至极。
……
顾染一句话回得像没有情感的机器,把林烨噎得半死——
三个多月了,她好话说尽,道理讲完,绘画课一周一周的从不缺勤…这辈子她就没对谁这么有耐心过!
她突然不想哄了,拉下脸沉闷地陪他往家走,一种强烈的无力感让她心里躁动得要命。
路灯给两人投下忽长忽短的影子,成排的凤凰树花开正盛,影影绰绰中有无法湮灭的奔放和热烈。
“可以啊!顾染!”一骑自行车的男孩回头冲顾染挤眉弄眼地笑。
王昊,顾染三年的同桌,也是拉他打球的人。
顾染下意识地扭头看林烨,她面无表情,脸上有明显的情绪。
……
“想什么呢?”
林烨几乎从没在他面前有过情绪,他有点忐忑。
“最近新学了两个成语,正在脑子里复习!”林烨没好气。
“哪两个?”顾染顺着她的话音问,有点摸不透她的心思。
“胸无大志!言而无信!”
她脱口而出,一肚子的愤懑和委屈让她嘴角微颤。
……
顾染停下来,路灯下,她的眼眶有点红。
他沉默地拉开书包,抽出一张表递给她。
林烨接过来,就着灯光仔仔细细地查看,刚才还委委屈屈的脸慢慢慢慢舒展开了。
再抬头,她脸上已经是云开雾散的笑容: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就要让我着急是吗?姐姐我的耐心就快被你逼到临界点了!”
她实事求是地说。
“过了临界点会咬人吗?”顾染语气平淡地顶了她一句。
“咬死你!”林烨敲敲牙齿,龇牙咧嘴,回得孩子气。
她这一刻心情极好,啥都不在乎。
顾染嘴角微抿,盯了她两秒,转身继续往前。
……
“你怎么回去?”快到小区门口了,顾染问她。
“打车啊!难不成劳驾顾董送我?也行!”她脸上挂着不甚正经的笑。
“林烨,我有个要求!”
“还有要求?”
两人站在小区门口一问一答,林烨惊慌失色。
“等我走了,你再去找顾侒吧!”顾染看着她,语调沉沉。
他肃穆的表情让林烨莫名不安。
“为啥?”她问,无暇深思。
“你毫不矜持的样子,我没眼看!”顾染垂着眼皮扔出一句,没和她对视。
“矜持?你认真的吗?这个词和我的关系可能要追溯到娘胎时期!”
林烨对顾染这个答案哭笑不得,揪紧了的心不由得松弛。
“行不行?”顾染抬眼看着她追问,他的脸沉在夜色里,看不出情绪。
“行,三年我都等了,还差这两个月?
好好考试,啥也别想,我最近有时间就过来督战,等着喝庆功酒!”
这时候了,没什么比让他安心考试更重要的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