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时间是记忆的天敌,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记忆都会渐渐淡却。
无论曾经是怎样刻苦铭心,都改变不了的结局。
就比如,成年之后的沈之初对他母亲的印象,一直都很模糊。
自出生以来,唯一记得清的几件有关于她的两件大事,都可以用晦涩、阴暗、血腥这些词来形容。
自有意识以来,沈之初就知道宅子里,独栋的一座白色的高高的塔楼,塔楼的顶端却是是灰黑的颜色,与整个干净雅致的沈家格格不入,像是被世界遗弃在垃圾堆里的残次品。
每一个晚上,每一个寒风萧瑟的夜晚。
他都会看见塔楼的顶端,那个三角锥一样的墙面窗户上,映出了两道幽幽的烛光,还会有一个女人模糊的身影。
他每天,每天等待爸爸回家吃晚饭的时候,都会爬在他房间的窗台上往外看,因为整个沈家只有这个视角,才是唯一正对着那个窗户的地方。
也只有傍晚,这个时候,他才能看见窗户里燃起了灯火,像是死气沉沉的东西,忽然有了生机。
他睁大圆圆的眼睛,想要努力看清那个女人的脸,可每次,灯亮一会,就湮灭了。
他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有一次,又是一个爸爸在外过夜不回来的日子,这一次,他趁家里的菲佣没发现,搬了个椅子垫在脚下,小小的他,努力的卯足劲儿,探出大半边个身子去看那个女人。
他急的满头都是汗,还差一点,就差一点就看清的时候,脚下突然一滑……
索性负责照顾他菲佣,及时发现,揽住他的腰,将他抱了下来。
再一回头,灯已经灭了。
他看着吓得嘴里不停念着上帝的菲佣,怒瞪,小小的脸上全是不满。
“还没到用餐时间。”
菲佣一脸无奈:“可是小主人,主刚刚保佑了你。”
“主要是真的保佑我,它也能告诉我,我的妈咪是谁!还有她到底去哪了……”
他仰着头,白皙的小脸上,因为半途被人打断大事而愤怒到绯红一片,小小的身体里,却隐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执拗与傲气。
菲佣拗不过,妥协了。
“小主人,你的祖母还在等你一起用餐呢。”
沈家有个一直以来的习俗,若非特殊情况,非要等到一家团聚了,位高权重者坐上首位,才可用餐。
然而小之初早已在一次又一次的等待爸爸回来却又一次又一次的希望落空后,无比的反感起这种习俗。
特别是,今天原本是他的生日。
可是爸爸显然已经忘却了他之前的承诺,要带着他喜欢的新出的炫酷遥控赛车回来祝他生日快乐了。
小之初的眼里蓄起了水汽,他蹙起小小的眉头,很深,很深的蹙着。
在去餐厅的路上,一下子用力的挣开菲佣的手。
“你们都是骗子!”
撂下这句话,他转身拔足狂奔。
沈家宅子很大,像一栋城堡一般,他跑了很久,都漫无边际。
最后在一个拐角处,顺利的甩掉了那些跟在他屁股后面跑的讨厌的佣人。
然后他终于避开所有的视线,抹黑的爬上了那个塔楼。
那个家里的所有人都告诉他不可以去,因为那里有专门吃小孩子的妖怪的地方。
七岁,却天资聪颖的沈之初,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
他们真以为自己和自家那个正在国内念书,蠢到要死的哥哥一样,不知道那是骗人的话?
圆柱形的塔楼的楼梯很长很长,像一条大蛇扭曲的盘旋在这逼仄而黑暗的空间内壁里。
阴冷的风从头顶吹过,校之初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普一进入这个塔楼开始,他就听到了很奇怪的声音。
像是一种敲击的声音。
“咚,咚……”
“咚,咚……”
一下又一下,富有节奏,越靠近顶端,那种恐怖的声音便会越发清晰。
但他丝毫没有退缩的心思,他还小,却一直都坚定不移的相信自己判断,他的脑回路只是在思考着。
为什么大人们宁愿编瞎话,也不让他接近那里呢?
他想起了那个女人,塔楼的顶端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因为从小聪明伶俐,沈之初一直以来无论在哪里都扮演着天之骄子出场自带光环的角色。
直到他到了上学上年纪,他却开始一天天收敛起自己那瞩目的光环气场。
因为小孩子敏感的心和好奇的洞察能力,让他发现一个问题,原来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以外,别的同学都有妈妈。
原来除了爸爸,他本应该有个妈妈。
当他第一次去问家里的人,这个问题的时候。爸爸原本淡笑的脸忽然就沉了下去,连同祖母的脸色也变得很诡异,他们大吵了一架。
那是沈之初有史以来,第一次看见的家庭内战。
他仓皇而又无助的被佣人抱在怀里,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总之那一天,家里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好好的一餐晚饭,变成了玻璃碎渣子四处飞溅,全都是因为他问了那个问题。
从此以后,他就没再提起过这个话题,也不敢再提起。
他的妈妈,这个名词,仿佛已经成为沈家的禁忌。
再长大一点,他才看懂了那天,提起妈妈时,祖母的表情。
是鄙夷,
对,是一种无比厌恶的,像看待臭虫一样的鄙夷。
所以,直到小之初用自己提前准备好偷来的钥匙,打开那扇破旧的木门,顺手打开了罩着的油灯时,借着摇曳的灯光,他都不敢相信。
里面那个蜷缩在床头一角的阴影里,手脚被那种类似于栓牲畜时才会用到的粗铁链子束缚住的长发女人是自己的母亲。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屎尿的恶臭味。
眼前的女人穿着已经脏的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裙子,面容呆滞,从小之初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在自言自语的女人,仿佛看不到他一般。
不仅如此,女人还一直重复着一个怪异的动作,她垂着头,用后脑勺一下一下的撞着身后的墙壁。
刚刚听到的那种“咚,咚”的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小之初来不及多想,因为很多原因,他早该猜到的。
就比如说,只有爸爸房间的那扇窗户才能眺望到这个方向。
再比如说,他有好几次撞见爸爸往塔楼顶端眺望的眼神,是那么的悲伤。
悲伤的气息,连他这个小孩子都感受到了。
再比如说,每天一日三餐都会有人准时往这里送,再比如说,这座塔楼关着的女人是沈家的禁忌,而他的妈妈也刚好也是沈家的禁忌。
不会有错的。
没有人能理解,一个从一出生开始就没有感受过一丝母爱的小男孩,此刻是有多么渴望得到一个妈妈。
“咚”油灯,落在地上的那一刻。
他几乎是瞬间扑到了那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女人怀里。
她的衣服很脏,也很破,可他却偏偏觉得很温暖。
女人原本在机械的撞着头的身体,在扑上来的那一刻。
僵硬了一下。
七岁的小之初,用稚嫩的童音,哭得撕心裂肺。
“妈妈……”
他一声又一声的叫着。
“妈妈……”
“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躲在这里不见我……”
他一声声呼唤着,用一个正确的,本该是他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样子,本能的撒着娇,像是要把这七年来缺失的母爱都给讨要回来。
直到女人终于低下了头,用被沉重的锁链绑住的手贴在小之初,小小的,哭得眼泪婆娑的脸上。
她恍惚的眼神,忽然有了一丝清明。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就像是一个木偶,忽然有了生命,她声音颤抖,用力的用下巴夹紧小之初的软软的下巴。
“妈妈,终于见到你了,终于见到你了……”
那一刻,小之初清晰的感觉到有什么滚烫的东西,顺着他的肩头滑落了下去,潮湿的,黏热的。
他知道,那是妈妈的眼泪。
小之初那天的记忆,戛然而止于,随后赶到的祖母和爸爸在看见房间里的这一幕时。
祖母上前就要拉开他,可妈妈不肯松开,手腕被铁链磨破了皮,渗出了血。
他看到爸爸头一次失控到,像疯了一般抱着祖母的腰往外拖。
小之初在房间里,听到外面传来尖锐而又激烈的争吵。
“七年了!你都关了她七年了!还不够吗……”
“够?的你告诉我什么是够!那个女人是疯子!她那么的危险,是她败坏了沈家的名誉!她不配做沈家的女主人,她迟早都会害死你们爷俩的!我还不是为了你好,才做了你想做但不愿意狠下心做的事……”
祖母冷笑:“哼,你以为你真的爱她吗?真的爱她,这七年你为她做的还没有你儿子做的多!说到底你不过是贪恋着以前那个她的好!有本事你现在就告诉我,你愿意一辈子和一个疯子住在一起,我现在就随了你的意,你说啊,你发誓啊——”
“够了,你住手——”
然后,伴随着重物滚下楼梯的声音响起。
一片死寂。
自祖母去世的那天起,妈妈终于走出来那个暗不见光的塔楼,小之初如愿以偿。
直到很多年以后,沈之初才明白,有些东西,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最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