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发紫的伤口已经麻痹,慕雪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疼痛。
此刻,她正靠在一棵梨树下。
她好久没有在这样的早上坐在树下静静地看树上灿烂的梨花了。晨曦惊扰了陌上新桑,炊烟抚醒了箕中幼蚕。渔夫出渔,樵夫入山;斗转星移,万物如一。
生命本应自由,是什么束缚了自己的所愿?情愿我留在这里,情使我远离家乡。情让我眷恋故人,情使我割断愁肠。问世间情为何物,生死相许后,只剩下生与死。
慕雪知道,她不应该留在这里。但是她害怕,一种莫名的冲动牵扯着她,使她迟迟迈不开脚步。
趁人们还没有出来活动,泠越把所有尸体埋在院子的那棵老桂树下,并且提水清扫了满地的血迹。
之后,他便坐在院中休息。他正为了破碎的窗棂而发愁,却猛然感到一股杀气从背后冲来。
刘冈。
旧敌重逢,是无奈还是遗憾?泠越站起来,想打声招呼,话到嘴边却止住了。他心里怀着深深的愧疚,对他,也对她。
两人对视着,沉默不语。然而空气似乎凝住了。往昔的记忆只剩下恩怨二字,然而恩怨二字又是如此的沉重。
当初,是刘冈带泠越去绪花楼的。泠越之所以认识花雅,也是刘冈所介绍的。
泠越仍然记得当时刘冈是多么的兴奋。他说他已经爱上了她,终有一天,他要带她浪迹天涯。他的眼中折射出热情的光芒,泠越也衷心祝福他。
但其实,泠越已经对花雅一见倾心了。只不过他曾掩藏了这份爱恋。
看见了太多的罪恶,心里已经沉沦于深渊。也许,一点美好就会变成溃堤之蚁,使人重新怀揣热望。
花雅看见泠越时,泠越正穿着一身白色长袍,冠虽朴质,面容却清秀,举止从容,谈吐随心。心里亦默默爱恋。
之后泠越经常陪同刘冈加上花雅花欣二姐妹出城游玩,午后方回。也许是冥冥之中已注定,泠越花雅之间的感情渐渐显露,恍惚间,已如新出朝阳,未完全显现,便已有了光芒。
而花欣,却看上了刘冈。
年少轻狂,他们都没想过以后,只希望就这样逍遥下去。直到时任绪花会花魁花千信野心**,欲以女子之力玩弄朝堂,将长安城视若棋盘,将闺房里的百花如棋子般粒粒投出,他们的故事便接近尾声。
自己的命运需要自己掌握,年少的他们却不清楚。正如如今的慕雪。
当刘冈得知花雅死了,便将旧情如灭烛般无情摧毁,毅然于城西与泠越决斗。
泠越对刘冈的愚蛮感到无奈,同时也对他怀有惭愧,于是在对决中不忍下手。然而刘冈根本不由分说,一心想取泠越性命。两人在城西无人处从中午打到傍晚,最后两人终将刀剑横贯于彼此的脖子上,刀剑相转,头相侧,血溅刀剑,昔日永忘。而后,泠越以最快的速度抵住刘冈的刀,同时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
最后,泠越不忍,于是放他走了。
这一别,十九年过去了。
“没想到我们在这里再见。”泠越轻声说。他想引他坐下,却心知旧恨未消,刘冈仍没有原谅自己,于是便独自坐下取茶了。
刘冈眼见自己寻找多年的对手仍然如此从容,不仅旧仇加新狠,一并化怒出刀,如猛浪袭人,汹涌澎湃。
泠越轻步跃身回退,大刀打碎了桌子上的茶具,石桌留下明显的裂痕。
随后,刘冈抽刀紧逼,泠越屡屡后退。
“为什么不出剑?”刘冈略停下,狠狠地盯着泠越。
“我们之间的恩怨早该化了。你停手吧。”泠越纵步走进刘冈。
刘冈眉毛稍顺,却顿时发怒。
“你休想!”随后挥刀向前。
泠越被逼到门口,无奈,只好旋身抽出挂在门口的剑。那是昨晚那几个死人的剑。
刀痕印在柱子上,地板上,泠越不想他毁了房子,于是转退为攻,逼他回到院中。然而泠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高刺激地对决了,明显受不了刘冈这样强势的进攻。但是他了解刘冈。他知道,当他这样愤怒地战斗时,,是完全失去了理智的。就像十九年前一样。于是,泠越引他来到坡道上。坡道较窄,不利于他这样大强度地发挥,这就有利于克制他的力量。
果然,刘冈多次将刀劈在石墙上,石墙又将力反弹给他,没过多久,刘冈的手就受不了了。这时,泠越找到一个机会,迅速起剑,划破其手臂,并且弹掉他手中的刀。
刘冈再一次感到不可思议。
为什么?他看着自己血迹斑斑的手掌。
为什么!刘冈冲向前,挥拳向泠越。
泠越扔掉手中的剑,与他搏斗。泠越心里明白,这一次,一定要让他输的心服口服。
合臂抵拳、出腿、借力向上、旋身踢,刘冈左臂抵住,悬空,借石墙跃向刘冈的后面,奋力一拳打在他的脊梁骨上,刘冈踉跄了一下。之后,刘冈提腿腿向后踢,泠越双手拍了一下,便腾空,随后一脚踢在刘冈的脸上。
刘冈向后退了几步,泠越看见他浑身在发抖。
“停手吧,再打下去,只会是十九年前的结果。”
“为什么?为什么!”刘冈颤抖地立在原地,痛苦不已。“我找了十九年,只为了找到你。为什么结果还是一样,到底是为什么!”
“你被仇恨遮住了双眼。所以,在决斗时,你完全失去了分寸。这就是为什么你一直失败的原因。”
“你杀了花雅,杀了我年轻时的渴望,我与你势不两立!”
“没错,我杀了花雅。但我又何曾不因为这件事情无数次责怪自己?我对不起你,我明白,这是我欠你的。”泠越提起剑,转剑将剑把转向刘冈。
“既然你那么想杀我,那我就给你机会。”泠越脸色顿时变得非常苍白。声音也变得如此低沉。
“我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花雅?”刘冈接过剑,抵住泠越的脖子。泠越一动不动。剑在颤抖。
“往事何必重提?”
“告诉我!”剑刺进皮肤,鲜血流了下来。
“你知道,当我看着花雅慢慢死去,我在想些什么吗?我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我,就好像有一把至刚的剑刺进我的胸膛,而又裂为无数片碎剑,重新刺进我更深的心脏。我甚至感觉不到疼痛。一切声响都已沉寂,我只感到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和悲伤。我看着花雅的脸庞,从她的额头、眉毛,看向她紧闭着的眼睛,还有鼻子,嘴唇。那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看一个死去的人的样子,她好像在微笑,一如她平常享受阳光的那般。我忍不住,我舍不得,可我又无能为力。小冈,我喜欢花雅,我想我一直都喜欢着她,直到现在。”泠越发觉自己的眼睛惯出久违的泪水,然而又能怎么样呢?
刘冈也落了泪,他缓缓放下剑,向着他与泠越之间的地上划过一笔。“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来找你。从今往后,你我的恩怨一笔勾销。是我太傻,我一直都自以为是,一直。呵,我早知道花雅喜欢的是你,可我,又如何能放过自己。”说完,他扔下剑,转身提起自己的刀,走下坡道,走向那片灿烂的梨花中。
泠越静静地看着地上的划痕,静静地看了好久。他止住了泪,却止不住内心汹涌的悲伤。
“大叔,刚才有一个扛着大刀的人伤心地走了,他怎么了?”轻梨抱着酒葫芦,出现在泠越的面前,好奇地问。
泠越反应过来,勉强笑了笑。“他的酒被隔壁家的老爷爷偷喝了,所以很伤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