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万春拉了张凳子坐下,端起白二爷的香茶喝了一口骂道:“妈的,糟蹋老子一口好茶”!他扫了一眼龙骧,又抬眼望了望门外的几个人,皱眉想了一会儿。
摆了摆手吩咐道:“周清,你去把山陕会馆和豫中银号的人请上城,一个都不能落下;另外把刘家、万家、陈家的族长也全给我请来”!说完然看着高汝励:“你带几个人,把关内的骡马大车全拖回来,就说征用运粮,懂吗”?
高汝励张大嘴,呆呆的看了看李万春,转脸又望向周清,周清挤眼儿,他这才连连点头笑道:“大哥,我懂了”!说完欠身退了出去。
李万春见周清和高汝励离开,翘了二郎腿似笑非笑的看了龙骧一会儿,转脸说道:“李宫用留下!尹世才,把其余人关进营房,给弄点好吃的”。
龙骧这趟鬼门关走的稀里糊涂,只能和宋康年相视苦笑。
尹世才押着一众人下城,一名伤兵问李宫用:“李都司,你说白家和过山风,会不会打进关”?李宫用四下一望道:“此关依山傍水扼守要道,南北二门一关,除非过山风长了翅膀,否则休想进关一步”。
伤兵笑道:“太好了,我都几天几夜没合眼了,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宋康年笑道:“睡觉?等李大人一跑,你小心梦中做了过山风的刀下鬼”!伤兵不解问道:“紫荆关兵强马壮的又坐守坚城,岂会怕过山风几个山贼?为何要跑呢”?
尹世才对宋康年说道:“小矮子,你脑筋还挺灵光”!说完冲着伤兵道:“小子你还有些眼力,去年春天,过山风的老巢都让我们弟兄给端了,人也生擒活捉,送进了县衙大牢”。
宋康年见尹世才答话,连忙顺竿儿爬,笑着问道:“既然抄了老巢,为杀没当场把他给剁了”?
发了横财的尹世才心情不错,停下脚步说道:“这几年年景不好,每年征税总有宗族大户闹事。过山风原本是个无赖,因为和县太爷是发小,所以落草当了土匪。对外是土匪,其实是替县太爷拔钉子的打手。一直以来,淅川的各宗族大户,都唯县丞大人马首是瞻,县老爷收拾宗族大户便是打县丞的脸,于是县丞命我家大哥剿匪,无非想给县老爷一点颜色看看,并不想撕破脸赶尽杀绝,可自打过山风出了狱,各士绅大户见县丞软弱,便纷纷倒向了县太爷”。
说完冲着龙骧说道:“你杀的白家骏他爹白俊秀,就是第一个带头倒向县老爷的”。
龙骧问道:“白家是啥路子你可知道,能否告知一二”?尹世才笑道:“白家能有啥正经路子?不过是因为白家骏的表妹,在太康伯张国纪家里做丫鬟,又仗着自己是举人出身还有几个臭钱,这才人五人六的”。
龙骧张口骂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太康伯张国纪又是啥人?家里一个小丫鬟都能作妖”?宋康年回道:“太康伯是熹宗张皇后之父,如今圣眷正隆炙手可热,你可别小女人,一个小丫鬟作起妖来,十个过山风都赶不上”。
尹世才引着众人下城,宋康年见关内人头攒动,乌泱泱挤满了避难的百姓,忙问尹世才:“你们一走,这些百姓咋办”?尹世才叹口气说道:“这年月,自己都顾不过来,哪儿还能管那么多”?
见尹世才不再说话,宋康年用肩膀挤了挤龙骧:“你快看,牌坊底下站着一个土地公公”!龙骧顺着宋康年努嘴的方向望去,宏德盛业牌坊下人头攒动,一辆马车边立着的几个人十分显眼,一个背着布囊的农夫,一个挂剑的书生,还有一个矮胖的白面金发异族人。
此人头戴平定四方巾,身穿对襟长袍,满脸浓密的金色胡须垂到胸前,手里拄着一根龙头杖,正和书生谈笑,其憨笨的神情,活脱脱一个土地公。
土地公瞥见龙骧看着自己,满脸堆笑,远远冲着龙骧拱手致意。龙骧看的稀罕,兴奋的推了一把独摇子:“师姐你快看,真是土地公公哎,太好玩儿了”!独摇子垂头抱娃专心走路,只随口哦了一声。
来到校场,尹世才把三个边军伤员锁在一个屋,又把宋康年锁在隔壁。宋康年见尹世才要走,连忙问道:“你们啥时候走?带不带我们一起?我们不要银子”!
尹世才没理他,只搭手帮独摇子抱了蔺婉玉,带着龙骧和独摇子来到东侧营房,他将蔺婉玉轻轻放到炕头,仔细端详了会儿,亲了婉玉一口起身离开。尹世才走了几步,听见孩子哭声又回过身,命人去了龙骧和独摇子的脚镣手铐,在窗户上钉了两根圆木,锁好大门,站在院内喊道:“饭菜一会儿就到,老老实实呆着,带着孩子你们逃不掉的”。
等尹世才去的远了,龙骧四下查看,见门窗锁的很死,便又爬上房梁,伸手了几下说道:“师姐,这里出的去”!独摇子抬头望了龙骧一眼,往床上四仰八叉一躺,眼神空洞的叹道:“我好累,休息一下吧”。龙骧点头:“那好,可咱们只能休息一会儿,此地不宜久留”,独摇子伸了个懒腰幽幽说道:“安心睡吧,骨头都散了”!
龙骧见独摇子的模样确实疲惫至极,便跳下房梁,蹲在窗下歇息。
没多久天就黑了,尹世才不光给大人送了饭菜,还给孩子带了干净的尿布和一罐儿鱼汤,另外让人提了两大桶清水,说天气炎热,让独摇子给孩子擦洗身体以免生疮,龙骧连声道谢,尹世才笑着摆手道:“不客气,我的娃就是在紫荆关出生的,二年多没见了,怪想的”,说完冲龙骧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龙骧和独摇子都饿坏了,狼吞虎咽吃饱肚子开始照顾俩娃娃,一直忙到半夜才将孩子哄睡着。龙骧忙的一身汗,见孩子睡了,便双手抱在胸前,依在窗口吹风看月亮。独摇子则坐在土炕上,支着下巴发呆,直到月上中天。
李宫用等人也是进屋便睡,饭菜送来后一阵狼吞虎咽,又继续埋头酣睡。隔壁的宋康年被如雷的鼾声吵的根本睡不着,不禁仰头骂道:“没心没肺,昏吃瞎睡,你们心可真大”!宋康年睡不着,便借着月色研究起了脚镣和手铐。
躺着的独摇子和窗前看月亮的龙骧也各怀心事毫无睡意。
大半夜,独摇子蹑手蹑脚下床,轻轻来到龙骧身后,从后面拦腰抱住了龙骧,龙骧听见响动没回头,直到自己被抱住才惊了,双手按住独摇子的手,慌张的问:“师,师姐你干啥?师姐你找啥?师姐,你别”!说话掰开了独摇子的双手,转身看着她。
独摇子隐在月光的暗影里,看不清表情,她拉下衣领,微微露出锁骨说道:“姐姐一身漂亮的七彩全甲花绣,这几年老了,也不知变形了没有,麻烦你帮我看看”,说着往龙骧身前凑了过来,龙骧借着月光,隐见独摇子锁骨下一片斑斓,隐见花与蛇的图形,忍不住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龙骧拥着独摇子轻吻额头,说道:“师姐,我喜欢你,好喜欢你,你喜欢我吗”?岂料温顺的独摇子突然暴怒,一巴掌抽在龙骧脸上骂道:“别跟我说这种话,败兴”!见龙骧一脸委屈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独摇子轻叹了口气,上前摸着龙骧的脸说道:“是姐姐不好”,说着踮起脚,吻了一下龙骧。
关内外灯火通明,营房里月色如水。
龙骧蹲在水桶边儿洗尿布,抬头问道:“师姐,刚才窗外好像有人”?独摇子已穿戴齐整,扎着头发想都不想脱口而出:“反正看的见也不摸不着,由他去”!
龙骧拧干两块尿布晾在窗口回身问道:“师姐,为什么”?独摇子抬手打了龙骧一拳笑道:“不为什么,就是要你记得我”,说完看着龙骧郑重的说道:“今后各走各路,你可千万别缠着我”!说完回炕头坐了下来。
龙骧见独摇子一脸严肃不像开玩笑,心底不免有些失落,于是也来到炕沿儿坐下:“师姐你要这么说,我觉得自己特别不道德,蛮愧疚的”。独摇子扑哧一乐,扭头问道:“姐姐我可不是一个没用故事的女同学,想听故事吗”?
龙骧笑着点头问道:“可是跟李万春有关”?独摇子一下子就愣住了,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好一阵子,才转过脸来笑着问道:“你一个雏儿?如何能懂女人心事?你怎么看出来的”?龙骧四仰八叉往炕上一倒,枕着自己的胳膊说道:“在药王庙你闷闷不乐,是你知道玉姐时日无多;可后来,离紫荆关越近,你面色愈加沉重,从进关以后你一直低头不语,都没正眼看过李万春,就是不想被他认出来对不对?为此,你还早早的在脸上抹了锅灰,对吗”?
独摇子掐了龙骧一把:“臭弟弟,搞了半天,什么你都看在眼里,你是怎么看出来的”?龙骧伸手抓住独摇子的手:“我又不傻,心里有你,你的一举一动,我自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独摇子听龙骧如此说,心头不自觉涌来一股暖流,有些感动,于是攥紧龙骧的手说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缓缓说起了前事。
独摇子原名宋檀,本是雒南凤凰山下,宋家庄太公的二闺女,在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初夏,小麦丰收,庄上请了一群延安府的麦客,李万春和哥哥李万庆也在其中,那一年二小姐年方十四,正值豆蔻年华情窦初开,一眼便看中了俊俏后生李万春,在一个午后的麦草垛里,将自己的身体交了出去。
李万春带着二小姐吃喝玩乐,很快便花光了银子,二人打算携手私奔,不想被族人发觉报了官,李万春逃走的前夜,二人在河边抱头痛哭,李万春指天发誓,约定三年后来宋家庄提亲。
二小姐掐着指头算着日子,每日在族人的白眼和口水中熬了三年,这三年里,阳光帅气的李万春,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也是她的一切。
日子到了,李万春果然来了,可并不是来提亲的,而是哥哥李万庆惹了人命官司前来借钱的。二小姐拿出私房钱,又偷了父亲和母亲的棺材本,凑了五百两交给了李万春,李万春拿钱之后,一走之后再次杳无音讯。
不久二小姐偷钱东窗事发,被两位兄长和族人装进了竹笼,沉入了宋家湾白龙潭,一个同村的穆姓后生一直喜欢二小姐,在捆绑的时候做了手脚,又偷偷塞给二小姐一把短刀,她这才死里逃生,从白龙潭里走了出来。
二小姐怕李万春找不到自己,一直赖在宋家庄不走,一住又是四年。四年后来找自己的不是李万春,而是李万春的哥哥李万庆,二小姐跟着李万庆日夜赶路,走了两天一夜,磨破了鞋子,双脚遍是血泡,才赶上了李万春婚礼。
彼时的李万春,正在峡口镇驿站做驿卒,入赘了驿丞家,娶了老驿丞的独女,为安老丈人之心,李万春命驿卒一通乱棒,将二小姐打的遍体鳞伤,直接轰出了大门,并当场和哥哥李万庆哥袍断义,又怕李万庆闹事,将亲哥投入大牢关了起来。李万春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立下毒誓,既已入赘孙家,与李家再无瓜葛。
经此打击,二小姐万念俱灰,一个人拄着拐棍漫无目的四处游荡,这一日来到双龙镇的龙潭沟,见景色十分优美,便在身上捆了石头,准备跳进圣母潭寻死,恰好被路过的姑射子救下,从此入了道门,随师傅四处游历悬壶济世。
之后很多年,二小姐再没见过李万春,直到师傅仙逝前,劝二小姐万事不可强求,不可执迷,才随口告诉二小姐,如今李万春在紫荆关做了守备。
知道李万春下落后,宋二小姐不免忆起往事,想起那个曾在无数个夜晚让自己牵肠挂肚的翩翩少年,二小姐一来放不下当年的一段情,二来反复纠结,为何李万春如何能如此决绝。而且二小姐一直坚信李万春有他的苦衷。可今日一见,方知心中一切皆是幻想,李万春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青葱少年。从他们的对话中知道,李万春不但辜负了自己,也辜负了峡口镇那个可怜的驿丞之女,如今为了银子,又要辜负家中的县丞之女,这才彻底死心。
宋檀和龙骧彼此向来坦诚,所以关于过去二小姐有一说一,只有一条话到嘴边好几次还是咽了下去。那就是她之所以勾引龙骧,即是为了彻底断了自己对李万春念想,也是为了填补心底刚刚缺掉的那一大片空白。
见龙骧一直默默听着并不说话,二小姐叹了口气道:“多少回梦里盼相见,如今见了反倒争如不见。臭弟弟,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也觉得姐挺贱的,是不是嫌弃姐姐了”?见龙骧还是闭口不答,独摇子有些生气,爬过来盯着龙骧的眼睛问道:“快说,你是不是嫌弃我了?为什么不说话”?
龙骧见独摇子问的急了,这才回道:“师父说过,做人要尽量说真话,不能说真话的时候就不说话,若是非说不可,也不能伤害别人”。宋檀捏着龙骧下巴,嗔怒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贱人咯?赶紧说实话”?
龙骧见宋檀嗔怒,连忙摆手解释:“你是无辜的,所以我真的没有嫌弃你!不过真心觉的你俩都特别贱”!宋檀哑然失笑道:“说说看,怎么个贱法”?
龙骧回道:“李万春贱在眼瞎,放着如花似玉的你不要,非要跟四十七岁的老寡妇过日子,是不是犯贱”?宋檀支着下巴望着龙骧偷笑:“嗯,很有道理!那我又是怎么个贱法”?
龙骧瞟了她一眼说道:“你就更贱了,李万春骗你,坑你,害你,你直到此时此刻心里还装满了他,你说你贱不贱!你心里若是真的把他放下了,就没我啥事儿了!再说你也个瞎子”!说着起身严肃的抓着宋檀肩膀摇着说道:“你好好看看我,我个子比他高,长的比他帅,人品脾气比他好的太多了,我一身力气,既会种田种菜放牛犁地,又会打猎捕鱼过日子,我这样的爷们,随便找个村头田埂溜一圈,村里的老太太们见了,都会流着口水赞一句:多好的劳力呀!到时候相亲的踢破我家门槛儿!就属你眼瞎,心里揣着李万春放不下”!
龙骧这番话,听的宋檀笑到花枝乱颤,抬头打了龙骧肩膀一巴掌说道:“臭弟弟你瞎说什么呢?李万春就是个畜生,姐姐我心里怎么还会有他?不过姐姐心里也没你,你倒真是脸皮厚,你倒是说说看,你哪儿比他帅”?
龙骧指着自己的鼻子气哄哄的说道:“我鼻子高,眼睛大,还是双眼皮儿!你看我这一脑门子的头发,又黑又浓又密。再看他李万春,单眼皮,黄头发,过不了四十一准儿是个秃子”!
宋檀笑得花枝乱颤,扯着龙骧的耳朵咬唇笑道:“真不要脸!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像你你这么自恋,像你这么不要脸的男人”!龙骧龇牙拉来宋檀的胳膊怒道:“别别别!别动手动脚!若不是见你长的漂亮,跟妖精似的,敢扯我耳朵?早他妈一巴掌呼死你了”!
宋檀一听这话,更加笑得前仰后合。龙骧假模假式得翻了个眼皮问道:“师姐,你这一身漂亮的全甲纹绣哪儿来的?谁给你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