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城刚跨出云雁楼大门,便注意到石阶背面的隐蔽处,有一名云雁楼的门丁正单手掐着一个身材瘦小的乞儿,将他高高举起。那乞儿似乎快要窒息,满是泥泞的小脸涨得通红。双手拼命抠着掐住自己脖子的手掌,腿也在用力踢踏挣扎,但那门丁却没有松手的意思。
现在逃来晋阳的流民太多,一批接一批的络绎不绝。城门加强了管制,阻止新的流民进入,但早些时间就进入城里的,已有着相当的数量。于是各种偷窃抢劫的案件增加了不少,还会时常出现饿死或者被打死的流民尸体。这种炎热的天气,稍微发现得晚一点尸体就会腐烂,极有可能因此而引发疫病。城里的百姓居民对这些人是又同情又憎恨,他们是一群可怜人但亦是他们让整个晋阳人心惶惶充满不安。所以这些人活着的时候基本没人去管,只有死了才会有人收了他们的尸体,集中烧掉。
秦城叹了口气,便沿着台阶走了过去。按理来说这不关自己事的,可是自家那位死丫头就坐在旁边的石台上饶有兴致的看着,这要说不关她的事也是不信的。
“好了。”秦城来到那门丁的身后,说道:“停手吧。”
别说那骨瘦如柴的乞儿,就算是正常人也吃不住被掐住脖子拎起。
门丁回头,见是从楼中出来的公子,立刻就扔下小乞丐退到一边。能进云雁楼的都是他惹不起的人,说停手就得立刻停手。然后深深的躬身致歉,道:“对……对不住,这等场面怕是污了公子眼睛,还请公子恕罪。”
“算了。”秦城挥挥手让那门丁离开,微微侧身看着依然坐在台子上的少女,皱眉问道:“死丫头,你干的好事儿?”
“阿兄!”少女一个跃身便轻盈的落在秦城身边。“不是我嘛,明明是那人看到我要施舍这小狗就不乐意了,可不是妍儿的错。”
她拉着秦城的袖口来回晃着,委屈极了。
“哦?施舍?施舍什么来着?”这丫头什么性格秦城太清楚了,这话根本就不能信。
“喏”少女拿出掰成半块的蒸饼,递给秦城。
秦城接过后转手递向那个还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的小乞丐,并对他说道“你其实可以去河边碰碰运气,那里相对要好一些。还有……下次再见着这丫头记得要绕着些走。”说着眼睛瞥了一眼身边的少女。
目前赈济的粥棚一共有三处,汾河桥边是最小的一处。那里粥棚数量虽少但相对聚集的流民数量也会少一些,能分到食物的机会反而要大上很多的。小乞丐听闻此话先是一愣,眼睛从蓬乱粘杂的发缝里警惕的看着秦城。然后立刻起身,将那半块蒸饼一把夺去飞快跑远。
“阿兄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呢!人家可善良了!你看小狗都没受伤,还能跑这么快唔……”少女皱起好看的鼻子强调着善良两个字,对秦城的说法表示抗议,然后吃了一记脑门嘣。
“下一个地方你不准自己跑出来了。”秦城面带薄怒,往路边已经停靠好的马车走去,那少女便在身后跟着。
“阿兄欺负人。”少女嘟囔着嘴。“妍儿不想一直坐着嘛……好无聊哦。”
秦城踏入车厢,伸手从车上的包裹里又取出一把纸扇。看着坐在自己对面嘟着嘴,偶尔偷瞄自己的少女,便说道:“半块蒸饼差点要了一个人的命。”
“本来是一整块的,但是小狗不敢还手。呐,就只能给半块作为他能鼓起勇气的奖励了”
“妍儿!”秦城严肃的看着一脸无辜状的少女。
“阿兄,你看呀……”看到秦城认真的样子,少女眯着眼一笑,凑近了一些说道“一个人连生存都不去争取的话,最终是没办法在这个世道里活着的不是吗?”说着眨眨眼睛,表示这个道理非常正确。
“这话是我说的没错,但是这么用的吗?”秦城很是无奈,说这话的情况和现在可是完全不同的。
“妍儿觉得没什么不同呀。”少女嘴角上扬,歪着脑袋,身体随缓缓行驶的马车微微晃动。
“人心中的恶鬼一旦被放出来,再想塞回去可就难了,这种事以后不要……哎……”秦城说到一半想了想却没继续说下去。这种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是没说服力的,待安定下来后,还是得给这死丫头找个书院,送她去读书。十三岁的年纪正是建立人生观的时候,继续跟在自己身边,天知道内心会继续扭曲成什么样……
“阿兄说的是呢!妍儿记住了。”少女乖巧的点点头,表示自己会记住教导。
好在她还算听自己的话,但是这种‘听话’并不是真的明白道理。若真要解释,只能算做服从吧……
“父亲,这是刚从洛阳传来的。”一位上唇蓄着浅须的男子递上一封拆开的书信。
鬓角花白的老人接了过去,他目光如炬,盯着书信一个字一个字的仔细看着,不漏掉一丝细节。
“洛阳那边派去人已经证实了那秦家的存在。曾是江陵茶商,后入洛阳为贾,一直从事南北茶货买卖。只是在十年前,石敬塘攻入洛阳时就举家出逃了,之后便没了音讯。”男子名叫钱方允,是钱家的六子。他为方便老人阅读,便将信中核心内容先说了出来。
但老人继续逐字逐句的仔细阅读着,片刻后方才说道:“方允,你怎么看那秦城?”
“我觉得他就是一个纸上谈兵的书生,不足为惧。”
“不足为惧?这‘惧’从何来?”中年人将看完的书信折好重新装入信封中再放在桌上,目光扫过站在一边的钱方允,问道。
“父……父亲,孩儿的意思是说那姓秦的根本不知这里水有多深,若让他继续这样肆无忌惮下去恐会给计划带来变数,所以我们应该让他……。”钱方允听闻父亲这样说,立刻紧张的站直了身子,低着头回话。
哒的一声,打断了钱方允的话。这是木杖点在地上的声音。
“方允说的没错,要捏死一个外来商贾对钱家来说易如反掌。”钱家家主钱秋越,年纪刚过五十,但身材瘦小皱纹纵横,发鬓全白,腰背弯曲,到更像一个七老八十形若枯骨的垂垂老者。但他锐利有神的目光中所蕴含的强大自信,和言行中的不怒而威,让人感到这个佝偻如同猿猴般的老者远比看上去的要高大得多。
“除掉他很简单,但这样对钱家又有何好处?”钱秋越用手撵须杵着木杖,缓步走到钱方允面前。“所谓变数就是原定计划中的危机,但‘危机’二字指的可不仅仅是‘危’,还有着‘机会’,就看如何去用了。”老人说罢便在自己最小一个也是现在唯一一个儿子的肩上拍了拍。
“谢父亲教导。”钱方允立刻低头应道。然后看着身材瘦小的父亲来到书桌前,又拿起装有秦家情报的信封,陷入思考。
“孩儿不敢质疑父亲,但是现在河运中断,茶以驮马可运,但同等价值的粮货想运的出去几乎不可能。那姓秦的以茶换粮无非是想顺汾水而下卖往晋州、洛阳乃至汴梁谋取暴利。当他发现运不出去时怕是不好再控制了。”钱方允能理解父亲的意思,但心中却始终有着疑虑。
“不要小看任何一个商人,更不要小看商人对利益的嗅觉。”
“孩儿明白这点,所以才会担心。”
“方允啊,你真是在担心这个?”
“孩儿不敢说谎。”
“大事重要,私欲暂时先放放。是我儿的东西跑不了,不必急于一时。”
“孩儿知道了。不过既然多了个姓秦的,那么王家的动作是不是该提前一些了。”
“这事本就由你全权操办,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
“是!”
汾河桥边的粥棚围满了人,一条长长的队伍一直沿着河岸排远。
一个脖子上有淤青的流民男孩刚接过一个蒸饼走出队伍还没两步,就被三名体格稍健壮些的流民拦住去路。
这种事在粥棚附近时有发生,偶尔会因为一个蒸饼一碗粥就打起来,但是冯雯却无力去管这些事。被流民们挤得水泄不通的粥棚摇摇欲坠,还好家中几个护院和专门过来维持秩序的一队城卫军,勉强能让流民们排队领取,不至出现踩踏现象。
可是一旦领了粮离开队伍,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人去管,所以这种仗势夺食的现象也见怪不怪了。虽然知道那样不对,但是所谓济食至多也只能吊着人一口气,让部分人不至饿死而已,想救所有人是不可能的。冯雯也经历过感到愤慨甚至出面制止到现在顺其自然的转变。每天都会有人死,她能做的也只是给这数万流民带来一丝活下去的希望。但这仅有的一丝希望也因粮价的上涨变得越来越渺茫,自家撑不了多久了……
“小姐,今日差不多了。粥锅已经空了,剩下这几百个蒸饼就让咱们来发放好了。这里太乱,小姐先回去吧。”国字脸的中年男人又端来一盆高高堆起的蒸饼,将木盆放在粥棚内的桌上。见自家小姐正要将蒸饼递给那些长长伸出的枯瘦手臂,便忍不住劝道。
“没事,也不多了快完了。多个人也能多双眼睛,尽量防着有人混水摸鱼。”穿着一身月白色衣裙的冯雯驻足而立,望着那已经饿得如骷髅般的流民摇了摇头。她心里很清楚,这么做也没多大用,因为不管如何分配平均,总会有人吃不上。那些连挤着排队都没力气的老弱妇孺将会成为最先死的一批。但不能因为没用而不去做,能多提供一点力量也好,或许就能因此而一个流民多活一天。
“小姐”一身翠绿的小婢跑到粥棚外。
见清儿过来,冯雯倒是有些疑惑。便将手中馒头交给一名家仆,让其接替自己。
“你怎么过来了?”
“那个……那位秦公子来了府上,说是有急事要见小姐。奴婢不敢怠慢就将他带来了,现在就在那边。”清儿指了指正站在不远处的一位面貌俊秀的公子,而对方正看向这边对自己颔首微笑。
“秦公子?”冯雯疑惑的望着对方小声自语。
“就是上午说起的那位用茶换粮的秦氏商人!”清儿连忙补充道。
“是他……他来找我做什么?”冯雯往粥棚后方走了几步,来到汾河边。蹲下身来在河水里清洗了双手,接过清儿递来的毛巾擦拭。
而就在此时一名军使挥舞着马鞭沿着汾河岸边飞驰而来,一边喝退路边的流民,一边踢着马腹加速奔跑。
随着快马奔过,就听见人群中传出一声嘶喝,声音略显稚嫩。接着传来一声惨叫以及有人叫骂声,流民队伍里的那处小范围的哄乱很快就演变成大范围的推挤。有些人为了避让奔马急着后退,有些人是因为被人撞倒而反击,有些人更是借着混乱往前插队试图更快的到达粥棚,原本就濒临崩溃的秩序瞬间破坏。
流民中还有几人借着拥挤的场面奋力撞开维护秩序的冯家护卫,朝着那盆放在粥棚桌上的蒸饼冲了过来。这一下瞬间带动大量被饥饿冲昏头脑的人,一窝蜂的涌出缺口再也拦不住。
面对这样的情况冯雯顿时瞪大眼睛。虽然家里几个护院尽力阻挡,甚至拔刀砍伤了几个冲在最前头的流民,但他们很快也被挤开卷入人群。
混乱快速蔓延……骑在马上举着战刀高声威吓的牙校,握紧刀枪满脸肃杀之气的士兵,很快他们就和那群红着眼睛陷入疯狂的饥民对撞在一起。刀枪挥动,惨叫声、嘶吼声,不绝于耳,偶尔还会有鲜血溅来,沾在那盆蒸饼上。冯雯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突然就觉得脚下一空。
“小姐!!”
“小姐!”
她口鼻中立刻灌满了水,无法呼吸,拼命挣扎反而呛得更加厉害……六月快至汾水讯息水流湍急,冯雯感觉身体在水流的推动下已不受控制,耳边能听到模糊的呼喊以及近在身边‘噗通’的落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