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上一个场景最后,宝玉挨打的讯息终于传到了内宅,王夫人不敢怠慢,立即先派人禀报了贾母,自己先急匆匆地换了衣服出来,也不管有人没人,直接就闯进了书房,“慌的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
事急从权。王夫人救子心切,早已顾不上那个时代严苛的“男女大防”。《红楼梦》由此进入第三十三回的第三个场景“王夫人救子”。
政老爹看见自家老婆就这么闯进来,“更如火上浇油”,刚才才稍有平息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烧,“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吓得按着宝玉的两个小厮赶忙松了手躲开。这时,宝玉同学已经“动弹不得”了。
这一段描写,文字连贯,与上一个场景实现了无缝衔接。上一句才说到要派人进去送信,到这一句王夫人就已经从内宅出来了。曹师只用两句话简要交代了讯息送达和王夫人走出内府,省略了中间的送信过程和人物反应的描述文字,省略了宝玉同学在下人们送信期间继续挨板子的描述。这种省略,是维持叙事节奏、保持紧张情绪的需要,也是文字固有节奏变化的需要。这种技巧,在前面章回中并不常见,需要特别注意。
贾政这时仍不解气,正要继续打,王夫人赶紧上前抱住了板子。这种安排,合情合理。身为母亲,当务之急不是去问为什么打,而是要先护住儿子。政老爷一看自己打不成了,只得说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的拼死相护终于有了效果,贾政同志的怒气值指标开始缓缓下降。
危机稍解,王夫人这时还需要趁热打铁,快速将事件平息。于是曹师安排王夫人先后祭出了三件“亲情”法宝,以求速效,直接命中贾政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第一件法宝:老太太。王夫人先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爷要自重,况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看起来,这是王夫人惯常使用的手段,直接抬出老太太施加压力。可王夫人万没想到,自家老爷这次是真怒,完全不留情面,甚至连老太太也怨恨上了。贾政冷笑着说道:“到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个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
第一件法宝救子失败,反倒引起了副作用。眼看贾政又吆喝着小厮找绳子,要勒死宝玉,王夫人连忙抱住了贾政开始哭诉,祭出第二件法宝:夫妻情分。王夫人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索性要他死了,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衔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
扔出第二件法宝之后,王夫人干脆直接“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这段哭诉,句句切中要害,令闻者不由得生起恻隐之心。王夫人先说自己都五十岁的人了,大半截入土了,就这么一个儿子,老爷你今天非得苦苦惩罚他,我也不敢劝,可如果就是想要他死,那就是也不让我活了。你干脆先把我勒死算了,我们娘儿俩不敢抱怨,只不过是为了能在阴间互相有个依靠。
这段话说的悱恻至极,听者心恸。加上在王夫人扔法宝之前,曹师又使用了“先顺从、再要求”的顺序技巧。王夫人没有对贾政暴打宝玉的做法提出任何异议,反而强忍着心疼,说“宝玉该打”,“老爷应当管教儿子”。这种手段有利于从心理上拉近二人的关系。
果然贾政听了王夫人的话,火气已经消了大半,“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泪如雨下,老泪纵横。为人父母的不易,不自己亲自狠心出重手管教一次孩子,很难体会。
从救子的角度来说,王夫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余下的,只有怜惜心痛。曹师安排王夫人抱着宝玉,看他“面白气弱”,小衣上全是血渍,解开汗巾子一看,从屁股到小腿,“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苦命的儿啊”。看到这儿的时候,相信大多数读者已经泪目了。
曹师此时此刻,并没有放松,为了继续让辛辛苦苦培育起来的情绪继续发酵,安排王夫人祭出了第三件法宝:贾珠。于是,王夫人哭着“苦命儿”的时候,又想起了早逝的大儿子“贾珠”,随即一边喊贾珠的名字,一边哭诉:“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随后情感继续推进,写李纨、凤姐和迎春姊妹们也早已出来了,听到王夫人哭诉,别人还没怎样,惟有“贾珠”遗孀李纨禁不住也放声大哭起来。三件法宝尽出,使人肝肠寸断。贾政听见李纨再一哭,“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悔痛交织,难以言表。
曹师在这个场景中,重点对人物动作和语言进行白描,贾政、王夫人、李纨三人的三种不同表现,发自肺腑,感人至深。尤其对于已经为人父母、有过相似经历的读者,很难抵挡曹师字里行间压抑的深情,从而不由自主引发共鸣。这个场景的文字,通篇没有任何引导性内容,写情而不煽情,却更能震撼人心,堪称情感剧烈冲突场景经典中的经典,需要细细品读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