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一时睡醒了午觉,稻香村已摆下了晚饭。贾母因为觉得身上懒懒的,也没吃饭就坐了竹椅小轿回自己房中休息,才又命凤姐等去吃饭,“他姊妹们方复进园来。吃过饭,大家才都散了。”大观园一日游终于落下帷幕。《红楼梦》全书由此进入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语潇湘子戏谑补余香”。
这一回承接第四十一回,主要完成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尾声部分,顺带描写贾母因为游园偶染小恙,再写宝钗因为行酒令时发现了黛玉的小秘密而直言劝诫,最后写惜春因为刘姥姥一句戏言而正式接到绘制大观园任务,宝钗借诗社众人再聚的机会替惜春出主意解决了绘制规划难题。
第四十二回第一个场景是“贾府的馈赠”,主要写刘姥姥准备返家,先与凤姐儿进行了一番交流,尔后又跟平儿一起清点众人赠与的钱物。归入贾府气运线。
晚饭后,刘姥姥先带着板儿来见凤姐,表达感谢之情。曹师在这一段里给刘姥姥安排的台词,淳朴感人。刘姥姥先说“明儿一早一定要家去了,虽然住了两三天,日子却不多,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过的都经验了。”。接着说“难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那些小姐们,连各房里的姑娘们,都这样怜贫惜老照看我”,“我这一回去后没别的报德,惟有请些高香,天天给你们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的,就算我的心了。”
刘姥姥虽然只是个农村老太太,但见多识广,看问题的角度,与旁人不同。她相信贾府上下都是真心实意地对待自己和板儿,因此心里非常珍惜。这一段文字读来令人欣慰。
凤姐笑道:“你别喜欢,都是为你,老太太也被风吹病了,睡着说不好过呢。我们大姐儿也着了凉,在那里发热呢。”凤姐依然习惯性地促狭捉弄。
刘姥姥叹道:“老太太有年纪的人,不惯十分劳乏了。”凤姐道:“从来没像昨儿高兴”,说贾母以往进园子,不过一两处坐坐就回去,“昨儿因为你在这里,要叫你曠曠,一个园子到走了多半个。”又说自家“大姐儿因找我去了,太太递了一块糕给他,谁知风地里吃了,就发起热来。”凤姐儿对刘姥姥说这番话,只是感慨,并没有抱怨。字里行间,流露出凤姐对贾母发自肺腑的关心。
刘姥姥道:“小姐儿只怕不大进园子,生地方,小人家,比不得我们的孩子们,会走了就坟圈子里跑去。一则风扑了也是有的,二则只怕他身上干净,眼又净,或是遇见什么神了。依我说,给他瞧瞧祟书本子,仔细撞客着。”
存在即是合理。撞客的说法,民间久已有之。刘姥姥一句话提醒了凤姐,“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来,叫彩明念。”彩明翻了一会儿,念到:“八月二十五日病者,东南方得之,遇见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凤姐道:“果然不错,园子里头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见了。”这种文字,正是民间生活的写照,也是《红楼梦》全书的魔幻部分之一。类似的事情,曹师没有刻意延伸展开去写,只是点到即止,客观记录。
凤姐赶紧派人请来两分纸钱,安排两个人来,一个与贾母、一个与大姐儿“送祟”,果然“大姐儿安稳睡了”。在中国文化中,对于神秘现象,历来奉行“信则有,不信则无”。凤姐本人则对此深信不疑。刘姥姥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一句话,竟然真的加深了自己与贾府尤其是跟凤姐的渊源。
凤姐笑道:“到底是你们有年纪的人经历的多。我这大姐儿时常肯病,也不知是个什么原故?”刘姥姥是百问不倒的人物。因此说:“这也是有的事,富贵人家养的孩子太娇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儿委屈。再他小人儿家过于尊贵了,也禁不起。已后姑奶奶到少疼他些就好了。”
凤姐深以为然,又请刘姥姥帮大姐儿起个“能压得住”的名字。刘姥姥问过大姐儿的生辰,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做他巧哥儿好。这叫做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还说凤姐如果依了这个名字,巧姐儿“必长命百岁”,“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刘姥姥这番说辞,真真假假,更有说服力。凤姐听了,自然很高兴,连忙道谢,又笑道:“你只保佑他应了你这话就好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凤姐和刘姥姥都想不到,这句话会在以后真的应验。曹师的伏笔布局,确实达到了大象无形的境界。
凤姐叫来平儿,吩咐道:“明儿咱们有事,恐怕不得闲儿。你这空儿闲着,把送姥姥的东西打点了,他明儿一早就好走的便宜了。”凤姐的这番安排,一是表现其内宅总管的干练,二来暗示凤姐与刘姥姥的亲密关系更进一步。
刘姥姥忙说“不敢多破费,已经遭扰了几日,又拿着走,越发心里不安起来。”这句话,显然言不由衷,但客套话,又必须要说。曹师笔下,任何人物角色的任何一句对白、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都一如既往,滴水不漏。
接下来,凤姐说道“也没有什么,不过随常的东西。好也罢,歹也罢,带了家去,你们街坊邻居看着也热闹些。也是上城一次”,言下之意,这些东西不仅是刘姥姥的脸面,也是贾府的脸面。之后,曹师把镜头切给平儿。
平儿带领刘姥姥清点贾府馈赠的一应物品,此处不再赘述。曹师通过关键词、关键点的把握,紧紧抓住刘姥姥的心理反应,真实反映刘姥姥此行的收获。
“刘姥姥忙跟了平儿到那边屋里,只见堆着半炕东西。”平儿一一带领刘姥姥清点完毕,重点又说到银子:“这一包是八两银子,都是我们奶奶给的。这两包,每包里头五十两,共是一百两,是太太给的,叫你们拿去,或者做个小本买卖,或是置几亩地,以后别再求亲告友的。”
银子数量这一段,有点出人意表。王夫人给了刘姥姥一百两银子,又说“以后别再求亲告友的”,听起来像是最后通牒、一次性打发、下不为例的感觉。
平儿随后又悄悄的笑着告诉刘姥姥,自己还送了两件袄儿、一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并说“你要弃嫌我就不敢送了”。“平儿说一样,刘姥姥念一句佛,已经念了几千佛了。”曹师通过这种神态描写,表现刘姥姥对贾府满心的感激之情。
平儿送的东西,礼轻情意重。最难得的,还是平儿指点刘姥姥年下应该送些什么东西过来:“你只把你们晒的那灰条菜干子,和豇豆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就算了。别的一概不要,别罔费心。”
刘姥姥自是“千恩万谢的答应了”。平儿又让刘姥姥“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当了,就放在这里,明儿一早打发小厮们雇了车来装上,不用你费心。”刘姥姥越发感激不尽,过来再次千恩万谢地辞了凤姐,“方过贾母这边”。
至此第四十二回的第一个场景结束。刘姥姥此行不止收获颇丰,更在宝二爷的卧房睡了一觉,充分感受到贾府上下对自己和板儿的关照,这才真的是多少银子也换不来的。
在送给刘姥姥的一应物品中,曹师安排最有钱的凤姐给了八两银子,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王夫人却给了一百两,想来是各自身份使然。凤姐的八两,是细水长流的个人情分,而王夫人的一百两则是代表贾府官方的一次性援助。只是,刘姥姥这时候还想不到,下一个场景中还会有新的惊喜。这种层层递进,逐渐揭晓谜底的技巧,是小说创作必须具备的能力。曹师在这个场景的文字,可以作为范本认真研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