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梓杉与虎子从陈炉回到成都那天。
目送虎子的背影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之后，叶梓杉慢慢地，走出车站。她知道，车站有谁等着她。
果然，还未走到出站口，他就看见颜如玉十分醒目地、风情万种地站在广场中央。
那天的颜如玉，着一袭长长的、粉绿的长裙。云髻高挽。同色的圆而大的耳环配着同色的仿钻项链，高贵而艳丽。可以说，颜如玉不论放在哪种场合都是惹人注目的那款。最主要的是，颜如玉那张白净而柔媚的脸上，有一双可以融化掉任何目光的眼睛。只要你的目光碰到从她眼睛里溢出的似水柔情，你的脑中应该只有一个词：沦陷。
是的，即使是女人，叶梓杉也常常沦陷于颜如玉足可以消铁化钢的眼波里。
颜如玉那辆红色的跑车停在火车站地下停车场。
她说，她已经在车站旁的咖啡厅里等候多时了。
在地下停车场。叶梓杉一上车，颜如玉就像火一样扑过来，拥抱她，并在她脸上重重地热吻。
她们是情侣。
车从地下停车场钻回地面，颜如玉径直将车开往她们常去的那家叫FEE的酒吧。
那是成都有名的LES酒吧。酒吧实行会员制，一到晚上六点钟，不是VIP会员，是不允许进入的。
颜如玉一边开车一边娇俏地笑着，说：“最近她们都问我，说你老公去哪里了？说你是不是把我踹了。呵呵，她们说什么呢。今天我带你去，臭臭她们。看她们怎么说。”
刚与虎子分别，与虎子在一起时痛并快乐着的感觉还没有完全消尽。颜如玉的热情与体贴又无法抗拒。叶梓杉也不忍心让颜如玉已经进入倒计时的快乐提早结束。于是，一切如往常一样。
她像往常一样冷淡地说：“好，臭臭她们。看她们说什么。”
她已经习惯了与颜如玉在一起时，被颜如玉照顾着，带领着的状态。颜如玉也仿佛习惯了自己热情，叶梓杉冷漠的模式。
叶梓杉想说：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如何？又说不出口。她想说：我累了，我想回去休息。但她又不愿回到她与颜如玉共同的家里去。而自己的父母，自己已经是很少回去看他们了。生活在传统的农村，天天叫她带个男朋友回去的父母，如果见到自己的女儿竟然带回去一个女人，会如何？叶梓杉不敢想那个后果。她也没有冒险尝试一次的愿望与胆量。
在叶梓杉思绪万千时，车，已经滑到FEE酒吧搂下。
酒吧在三楼。
夜尚未浓，酒吧里面显得有些门庭冷落。
这是一家以红为装修主色的酒吧。一般早上九点开门，白天主营一些简单的饭菜，诸如凉菜拚盘、素菜小炒之类。但来这里吃饭的人很少，只有中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之间有零零星星的客人上了楼来，在空荡荡地大堂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消磨时间。成都本就是一个休闲为主的城市。等到下午两三点时，会有一些闲散人士相约着喝些小茶，吃些干果零食，聊一些颜色老旧的陈年往事或新鲜出炉的名人绯闻。
晚上六点，是LES们花儿开放的时候。夜里十点到凌晨一点，是酒吧里最人声鼎沸的时候。大约凌晨两点之后，这里的花儿才渐渐收尽芳芬，灯熄人散后，FEE酒吧会呈现出怒放一夜后的疲惫。
叶梓杉与颜如玉到酒吧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正是一天里最空闲的时间。服务员们都下班休息了，只留下两个值班的女孩子在吧台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纯棉布擦拭着已经光可鉴人的酒杯。这是调酒师的职业习惯。也是酒吧老板对所有服务员的要求。
叶梓杉与颜如玉是这里的常客。服务员都认识她们。见到她们，其中一个女孩子走过来，带她们去她们常坐的那个包间。
颜如玉兴奋得两眼发亮，她闪着光的眼波不时地在叶梓杉的身上流来流去。身子像软面条一样贴在叶梓杉臂膊上。
叶梓杉淡淡地说：“看黏，在农村好几天没洗澡了。怪脏的。”
颜如玉忙起身说：“洗洗吧。”
包间里有卫生间。
叶梓杉逃似地往卫生间钻。
颜如玉拉住她，递过手中的一个纸袋，柔声说：“这是换洗的衣服。”
这就是颜如玉。你想到的，她永远想在你前边。你没有想到的，她早已为你安排好一切。跟着颜如玉，她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农村女孩，过上了奢华的，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日子。跟着颜如玉，她一个理应“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的普通女子，理应相夫教子，裹身柴米油盐中不得脱身的红尘俗子，过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的潇洒快活日子。
只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她迷失了自己。
她时常感觉自己像颜如玉豢养的一只宠物一样。不过，很多时候，她又扪心自问，这样说对颜如玉公平不公平？她不像宠物那样没有自由，颜如玉给了她充足的私人空间，她可以随时出游，随时回来。她也不像宠物那样需要摇尾乞怜，颜如玉对她，甚至有些低声下气的讨好，颜如玉的温柔娇顺，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只要叶梓杉与颜如玉在一起，就像被催眠了一样。没有太多对话，没有太多自己的情感。
叶梓杉拽过袋子，进了卫生间，回身准备插门，却看见颜如玉曲线玲珑地倚在门框上，娇笑着问：“要不要我替你洗？”
叶梓杉忙说：“我很渴，也饿了，你帮着叫些饭菜进来，再烧些水泡杯茶如何？”
接到任务，颜如玉冲她狐媚地一笑：“那当然好了。”然后拿过钱包，立刻去了。
水哗哗地流着，如同叶梓杉的思绪哗哗地流着。泄了一地的岂止是水，还有叶梓杉想要说的话。
洗完澡，颜玉如帮叶梓杉收拾好换下来的衣服，然后坐在叶梓杉对面，不错眼地看着叶梓杉吃饭。脸上是幸福的，妩媚的，好像还有无邪的那种无欲无求的快乐的笑，像小孩子突然看到失落很久的玩具一样？不，像小孩子突然看见久别的亲人一样？对，是，突然看见妈妈，看到姐姐那样的快乐。甚至有些人来疯一样的快乐。
按说，她的姿色与性格，她的家世与身价，是很多优质男孩，钻石五哥都不见得配得上的。追求她的人，肯定是排成了排，列成了队。但她就是着迷于叶梓杉。
她喜欢叶梓杉的什么？单纯？冷漠？遗世独立？郁郁寡欢？洁身自好？背景简单？
叶梓杉没有深究过。她只知道颜如玉对她好。她不想问理由，也不想问颜如玉如何成为LES的历史原因与感情背景。
也许不深究的原因，是因为她从没有认真地爱过颜如玉吧。
她对虎子的深究，却是来自于每个细节的。包括他内裤的颜色，包括他吃饭前先喝水吃饭后必吃水果的习惯，包括他喜吃辣味不爱吃酸的偏好。她甚至知道，虎子坐在桌前时，用右手捂着嘴是认真的倾听，用左手支头时是有些不耐烦了。每次洗完头，虎子喜欢用手在头发上前后呼撸，他洗完脸还不愿抹任何护肤品。喝茶虎子喜欢喝铁观音，喝咖啡时他不喜欢加糖。他穿衣服从不穿西装，只喜欢穿登山装，休闲款。不过，所有衣服类型里，他穿短款茄克配休闲裤最好看。他如果戴上眼镜，会显出一种粗犷中的儒雅，如果戴上围巾，会有一丝书卷气。
她打算虎子以后的衣服，都由她设计定做。
与颜如玉，一定要做一个了断。
叶梓杉吃完最后一口饭，正准备说话的时候，颜如玉眼波一动，俏皮而可爱地在她正咀嚼的嘴唇上亲了一下，然后，颇神秘地说：“送一个礼物。大惊喜。”
叶梓杉就把那口饭连同要说的话生生地咽了下去。
颜如玉的手上，多了一串钥匙。那应该是叶梓杉梦寐以求的那款车。别克君越2.4L豪雅版。2008年别克最畅销的一款。
就目前公司状况而言，“叶子工作室”被颜如玉经营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虽说公司才成立了短短两年里，但买一两辆这样的车，也不是难事。不过，据叶梓杉个人的理解与分析，当人们的生活层次达到一定程度时，自身身价与所购车价就会有一个相辅相成的比例。比如，亿万身价的人买私人飞机，豪华游艇这些消费耗品是无可厚非的。但千万富豪就不会如些奢侈，他的坐骑一般就在百万元以下。而百万资产的人，买车也就在二十万左右了。按这个比例来算，她们工作室的利润与积累，好像还不足以达到买二十万车的地步。
这无疑又是颜如玉自掏腰包。最起码她垫了至少有一半。
如果说是颜玉如包养了叶梓杉，对叶梓杉有所诋毁。如果说叶梓杉像其他所有的T一样，豪气十足地养着自己的P，又是对颜如玉的诋毁。又如果说是叶梓杉与颜如玉联手，共创了辉煌，叶梓杉自己也不会承认自己有如此大的能力与财力。
很多的事情是说不清的。叶梓杉也就一直懒得说清。
现在，她有了说清的冲动。又被颜如玉堵住了。
外面，已经开始一拨一拨地进客人了。
一天里，对拉子而言，最放松，最自我，最幸福又最荼蘼的夜，来了。
荼蘼！是的，荼蘼。
荼蘼是夏天最后盛放的鲜花，荼蘼花开过之后，人间再无芬芳。花开到荼蘼了，便没有退路了，也不能继续美丽了。有诗云：“开到荼蘼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荼靡花开，花事荼靡。荼靡的寂寞，是所有花中最持久，最深厚的寂寞。荼蘼，是开在遗忘前生的彼岸的花。一朵荼靡，一支彼岸花，都象征着分离。
这荼蘼的夜，给了叶梓杉无与伦比的、空前绝后的预兆。这是一种生活死亡之前回光返照式的艳丽，这是一种生活怒然绽放之前的黎明前黑暗的窒息。
叶梓杉穿着颜如玉新买的中性衣服，在拉子酒吧，对着所有女人微笑。
其实，在拉子酒吧里，很多T与P在一起时，一般人并不能从衣着上分出谁是T谁是P，因为很多拉子都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自己的性取向不被世人认可并接受的环境里，她们并不敢张扬出自己内在的性个性。也不愿如此张扬这些纯属于自己私密的信息。
叶梓杉穿中性衣服时，并不代表她是LES，只是她的中性衣服，误导了颜如玉，她的外形信息，让颜如玉以为她有同性恋倾向，从而先下手为强，才有了这段长达两年的说不清剪不断的感情故事。
就在叶梓杉一路笑过去期间，她突然对自己的中性打扮有深恶痛绝的厌倦。
她侧着脸，略略俯视着身边的颜如玉，冲动地说出了她一直欲言又止的话：“我想穿裙子。我喜欢穿长长的裙子。我与很多女人一样喜欢穿裙子。”
颜如玉彼时正羞涩中带着幸福地对着所有与她们打招呼的拉子们笑着，也许酒吧里太闹，也许颜如玉不想听见她说这几句话。她仍大声地笑着，与别人的T，像男女之间那样打情骂俏，与别人的P，像女人在一起时那样相互说着美容化妆品衣服从哪里买更漂亮之类的话。
不过明显地，叶梓杉感到荼蘼开尽时的绝望与颓败。颜如玉的声音已然带出泪痕。
叶梓杉仿佛看见，那大批大批开着的荼蘼花，远远望过去，就像是血铺成的地毯，又像一团团火焰燃得最旺时，用痛快淋漓与奋不顾身拚成的绝望的“火照之路”，它是通往长长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与色彩。
是的，在这酒吧里，她看到了她与颜如玉的关系走到了尽头。
颜如玉也应该知道。
“夜如何其？夜未央。”
那夜，无限漫长。那夜，无人入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