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的军营,其实也谈不上宏大,但是对于穆骁来说,委实是有些太稀奇。
自打走入了这片凉州这片土地,穆骁就有点神情恍惚,连吃饭都不知道坐在哪了。
军营中的那片枯萎林子,实在是让他思虑许久。
军营的晚宴,排场很小,倒是与普通人家的宴客酒席差不太多,没有那击钟列鼎而食的大阵势。
仅是一张黄花梨木的八仙桌,有资格入座的,也仅有四人。
楚辰、楚红玉、李存瑞、梅花。
楚辰这一顿饭,说实话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为何,自打从洛阳回来以后,梁小婉便一直用冰冷的眼光盯着自己,比如现在。
身后传来的杀气,实在是太盛了。
梁小婉作为佣人,自然是没有资格入席,只能站在一旁侍候着。
饭桌上的几人都是各吃各的,只有楚红玉和李存瑞,偶尔会给楚辰夹上两筷子的菜,而梅花更是如同冰雕一般,一丝声响都不发出来。
楚辰只能苦笑。
一趟洛阳之行,回来以后似乎一切都变了,身边的人都好像突然变得奇怪起来,也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晚膳结束以后,梅花早就借口离开了宴席,楚辰只能自己一个人灰溜溜地走回自己的屋子中,着绿蚁拿了套干净衣物,在小溪边,沐浴更衣。
洗干净刚刚被美人儿吓出的一身冷汗,楚辰躺在温软的大床上清清爽爽伸了个懒腰。
换上一身洁净的衣裳,楚辰手里提着秋水,径直奔着校场而去,果不其然,梅花正倒提着春水,一板一眼地练着刀架子。
“怎么?吃饱喝足了,想讨一顿打回去好睡个安生觉?”
梅花将春水收进刀鞘之中,伸手捏了捏楚辰的脸蛋,调笑着说道。
楚辰从腰间解下酒壶,仰天喝了一口,无奈笑道:“去洛阳的这几日,感觉以往的瓶颈似乎有些松动,想和师傅讨教一番!”
梅花轻笑一声,从楚辰的手里拿过酒壶,轻轻地抿了一口,又道:“屁颠屁颠地提刀上门来,求我砍你一砍,这要求,委实稀罕。”
将酒壶随手抛给了楚辰,梅花双手抱胸,傲立在寒风之中:“出刀吧!”
见到自家师傅神色变得凌厉起来,楚辰也不讲究什么,当即便拔出了秋水,上来便使得一手炉火纯青的滚刀术。
“慢,太慢了!”
梅花在楚辰的刀芒中来回闪动,就连贴身的春水都懒得拔出来,只是一直刻薄地说道。
楚辰没有说话,只是咬紧牙关,全力挥舞着手中的刀,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是乱了章法,纵然是一旁绿蚁这个外行,也看出来此刻楚辰完全是拿着长刀在空中画着圈。
梅花轻叹了一口气,一双妩媚的眼睛猛然睁开,竟是迎着刀锋将楚辰手中的秋水硬生生地夺了下来。
“和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因为别人说话,让你乱了章法!”
梅花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用刀柄敲了敲楚辰的脑袋,却听得楚辰低声说道:“师傅是天人境界的老妖怪,我哪里打得过你.....
梅花听见了自家徒儿的这声低语,脸色霎时变换,冷哼一声,将秋水还给了楚辰,又道:“你师父我今年刚刚年方二十七,怎么成了老妖怪!”
楚辰将秋水插进刀鞘之中,有些困惑的挠了挠头,说道:“可是江湖上的人都说,师傅是那不老童颜的仙人,其实已经活了不少个甲子了。”
梅花被这不成器的徒儿气的险些笑出了声,懒得再与他做些口舌之争,而是冷冷说道:“为师今天再教你一手,御气上清,看好了!”
话音刚落,楚辰腰间的秋水被气机牵引,瞬间出鞘。
楚辰反应倒是也快,就在秋水脱鞘的一瞬间,双手牢牢地抓住了刀柄。
只听得梅花一声冷笑,秋水的刀柄上瞬间有强烈的剑气炸起,剑气凌然!
毕竟只是一个修行三年的雏燕,楚辰怎斗得过梅花这个天下第二?他双手从刀柄上移开的时候,已是鲜血淋漓。
“冬被貂鼲温暖,夏当服绮罗轻凉,下田插秧,纺纱织布,沿街乞讨你已经是做了个遍,这套刀法,你应该是学得来。”
梅花伸手握住秋水,在手中来回把玩。
楚辰不管掌中的鲜血流淌,平静说道:“师傅教得,我就能学得。”
见楚辰这般语气,梅花笑了笑,语气也缓和了下来,笑道:“今日闲暇时,整理出了一部刀法,是李傲风的刀法,虽说是残缺不齐,也算是天底下无出其右的刀谱?要不?”
整个江湖几十年里,出了无数个棋圣书圣画圣,只有那刀圣的宝座,从未动摇过。
这个李傲风,他的杀力,是最没有疑议的第一!军前一人一刀,破甲一千三的战绩,属实是做不得假的。
以前的江湖出门都是使剑的多,现在的这个江湖,使长刀的起码得占上一半。还不是得益于李傲风对刀法的一次又一次拔高?说他是现在刀法的开山人,也没人能反对。
可楚辰却坚决地摇摇头。
梅花将手中的秋水抛向楚辰,满意地点点头:“把刀拿起来,今天为师就教你最上乘的御剑!”
“师傅可没药诓骗我,这最上乘的御剑,可是龙虎山的不传秘法,你又怎能习得?”
楚辰握紧手中的长刀,全然不顾手掌上传来的钻心疼痛。
梅花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师傅还能骗你?世人眼中的上乘剑术算个屁!今晚直接授你三绝剑气!”
......
另一边的将军大帐里。
“手谈一场?”
李存瑞看着一旁自从来到凉州以后,便一言不发的年轻人,轻声问道。
才气横溢的读书人凑在一起,本应高谈阔论,挥斥方遒才是。
而像穆骁这样的年轻人,好容易来到一个能实现自己抱负的地方,总应该说些指点江山的豪言壮语。
癞蛤蟆吞天吃月,本就是志气。
“好,我师傅在世之时,总懊悔没能与西蜀国师对弈一盘,现在已经是一抔黄土。但既然今日将军有意,我便与你评点一番,可好?”
出乎李存瑞的意料,穆骁非常平静地开口,话语中不带一丝波澜。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他偏偏就要为他的师傅,挣上一个第一!
李存瑞笑了笑,唤来了侍女掌灯,拿来了棋盘。
穆骁也不去过问,而是伸手拿过一坛棋子,掀开棋坛一看,却是黑子。
“既是评点,你落子便是。”
李存瑞将另一盒棋子拿到自己这边,笑意温和。
“我今日斗胆给师父盖棺定论。”
穆骁用仅有的一只右手抓出一把棋子,轻声道。
“西楚之后,你为宋明呈上谏国十三策,虽得垂青,却未能推行,只是捞得一个大祭酒的位置。读书人追求治国修身平天下,你仅得修身二字,十子得两子。”
穆骁将两颗黑子落在棋盘上,对面的李存瑞轻轻点头:“可。”
“学问之事,离宫学院二百年典籍阅尽,自述文章三千,心得无数,诗词流传甚广,不论阴谋阳谋,皆是精通,十子可得十子。”
落子十颗,李存瑞闭上眼睛,轻轻点头。
“地理之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脚程行遍五国,不论大江高山皆有涉足,但因此荒废了整座学宫,功过相抵,不得一子。”
“天文一事,你不信鬼神之说,不得一子。”
平平淡淡的声音,却让对面的李存瑞愈发沉默。
“外交一项,在五国声誉皆好,却从未有过实质性的收益,后期更是在离宫学院中画地为牢,只读圣贤之说,得四子。”
“鉴赏识人,五国周游,却独选大夏,不识明君,一生自困于此方圆之地,不得一子。亲自教习出大夏庙堂上的宰相,但是非功过犹未可知,暂且加上四子。”
“留下一份十二疏,殚精竭虑为新王谋划,病死学院之中,忠心再得八子。”
看着棋盘上的二十八颗黑子,穆骁握子的手不由颤抖起来,眼眶通红。
当年齐怀远与他评点,为刘玉龙落子七十六,当朝宰相朱文忠落子七十一。
而先生自己,竟是连他们五成都不如么?
李存瑞接过一旁侍女递来的温酒,一饮而尽,随后又将手中的白子重新投进棋盒之中,随后却是做了一个让穆骁目瞪口呆的举动:他直接是将一整盒黑棋倒扣在棋盘之上,众多的黑棋如同流水一般从棋盘上倾泻而下,一时间,整个厅堂之中,都是围棋落地的清脆响声。
穆骁抬起头来,只见对面的男人缓缓开口说道:“挟太山以超北海,前人不能,后人不敢,我来做;是非功过,在己非人,若是让我评点自己,便是这一盒的黑子悉数落下,都不够!
一席话语,掷地有声。
穆骁收起先前的低落,破天荒地将一杯温酒一饮而尽,然后笑说道:“大将军,那一手造就大楚灭国的无双国士徐鬼仍然安在,大隐隐于朝;号称“无理棋王”的孔先战也在朝中安稳落脚,更有两名陆地神仙驻守西蜀望星台。你何来勇气?”
“国士无双,无理棋王?哼!若是没有这样的对手,岂不是更没有意思?”
李存瑞冷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