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欣暮气沉沉地回了未央宫，见等在宫中的董贤迎上来也未说话，任他在旁陪着，静静地坐了很久，直到黄门前来禀告皇太后求见，方起了身，上前厅去。
飞燕正恭候在那里。三十一岁的她还未被时光磨灭容姿，插了一对水仙白玉簪，着一袭红地云纹深衣，外罩着素色暗纹大袍，向刘欣温和地笑笑，请了安。
“不知皇太后所来何事？”
“还不是为了帝太太后的事嘛。”
“太后让您来的。”
“那倒不是，今日去桂宫探望，太后无力多言，我与皇后只是一旁坐着罢了。”
“哦……”
“只是太后待本宫一向深厚，见她这一个多月来茶饭不思，彻夜难眠，不禁心中戚然而已。”
“太后这一个多月饮食睡眠皆不好吗？”
“皇上竟不知吗？”
飞燕见刘欣低头不语，顿了一下，又道：“本宫听太后说了，您一直在为傅喜一事生她的气。虽说本宫草芥出身，素不知晓朝中事务，可凭本宫在宫中的听闻来说，朱博、赵玄此二人在任期间并无其他过错，日新厥业，亦无懈怠，哪怕太后与他们有私交，偏爱他们，也不算让皇上用错了人。”
刘欣有些惊愕，看着她，半晌方皱着眉叹了口气，道：“皇太后，朝中的事……不这么简单。”说时，眼神惶惶地逃去了别处。
“本宫晓得，本宫也只是说说自己的一点浅陋之见，太后读书多，遇事确实有自己的见解，人又豪爽，即使太后有干政之过，也不会是蛮横胡来……本宫的意思是，后宫本就乃是非之地，风调雨顺不言后宫有功，天灾异象却皆说后宫有过。笔舌之剑悬于项上，其中辛酸，未必旁人可懂。”
刘欣心中动了一下，看向她，飞燕侧脸，看向地上摆的一捧捧菊花，轻肌弱骨，金蕊流霞，是即使枯朽了，也不肯落地的。“能在这宫中待下来的，皆是作了难的，太后她不容易。”又向刘欣笑道：“您说这世上谁无私心，皆如此罢了。自然都愿意对自己喜欢的人好，太后年纪大了，有些性子，喜欢或厌恶都更激烈些，多宽慰她便是了，她心里过得去，也就不计较什么了。”
“是，朕以前疏忽了。”
“也难为你，大大小小，内内外外都得管。”
见刘欣又是沉默不语，飞燕起身告退，临出门前又转过身，道：“您还是多去桂宫看看太后，纵是她干涉了您，为了她的私心，可她也是希望您能建立功业，她的私心里是包括爱您的。”
刘欣猛然抬头，怔怔地看向她。
“她一定想多看看您。”
待飞燕出去，刘欣一声接着一声沉重地叹气。
谎言即使是谎言，也是一种存在，这种存在要挟着他们。
董贤难过地看着他，踌躇片刻，小心地问道：“君上怎么一直叹气？是为了帝太太后？她病得重吗？”
刘欣向他无奈地笑了一下：“怕要落下病根。”
“君上……不然您近来多去去皇后那儿吧，太后知道了，也许就能开心好转起来。”
“朕在她那里不开心，你也要赶着朕去？”
“当然不是，臣……”
“唉，贤，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朕的什么东西都是太后给朕选的，朕穿什么吃什么，和谁结婚，当不当皇帝……都是她选的，连朕用什么大政，她都要选。”
“君上……”
“只有你。”他忽然想到开心的事：“只有你，是朕选的。”握住董贤轻轻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笑了。
董贤低头，含情脉脉地，也笑了。
“朕近来，常想着要不要重新施行新政，可是……可是皇太后说的也没错，朱博他们那样做，做得不算差，而且，如果让孔光王莽他们回来……他们又何尝不拿朕在意的事情要挟朕呢？他们若回来……唉……”他说着，心头一阵绞痛，猛吸口气，哆嗦了一下。
“君上！”
“没事，朕没事。”他向着董贤笑了，又叹息道：“唉，贤啊，真希望你来做皇上，朕来做你的侍中。”
“君上怎得这样说！吓到臣了！”
“因为你那么好，你做皇上，就能天下太平，风调雨顺，把这一切都处理好吧。”
“臣不及君上好。”
“你什么时候会说假话了？”
“臣没有！”
“就有。”
看董贤急得面上飞红，刘欣哈哈笑了一下，像一束光暖化了一角寒冰，但也只有短暂的一下，冰雪又覆盖了下来，他的笑容变苦涩：“贤呐！”他握住他的双手：“朕是什么都在意，什么都能要挟朕，什么都放不下，什么都做不好。”
“君上……”
“贤。”他认真道：“朕希望大家都好，可如果注定不能都好，朕希望你好，你过得好。”。
第二天，刘欣赏了傅蓓许多珍玩宝物，此后，给傅蓓赏赐成了常事，却再没去过椒房。傅蓓起初还看一下都赏了什么，写一封感恩戴德并劝言不要为后宫花费太多的上书，后来明白了，便看也懒得看了，直接让宫女分好，全给三宫六院的妃嫔赏赐下去，有时那宝贝新奇，宫女请她好歹过一眼，她也只是平平淡淡地讲一句：“我要这些劳什子有何用？你们若是喜欢，便自己留了吧。”后来大家也习惯了，私下竟调笑起来，说现在过得倒比先前沾光，后宫全清闲了，反正大家都一样，聚在一块嗑嗑瓜子吃吃茶，谁也不用眼气谁，省了多少档子尔虞我诈阴谋算计的事，只是可怜皇后，天天闷闷的，不怎么开心，可她是皇后啊，总不会让董贤替了她。
傅太后那里刘欣倒是每日皆去，有时也说说闲话用用膳，总算是有了一家人往昔融洽的样子，傅太后原本隔三差五的将他往椒房指，后来看他两人的态度，渐渐也就灰了心，想着当年王太后赐死韩嫣，王政君赶走张放这些事，不过自嗟自叹一番，终于也没再教训过刘欣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