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寅听完后，觉得也在理，便说：“好，来吧，小酌怡情，我们全当接待中央企业的领导了。”说着举起杯，同大家碰了起来。这时，吴寅的手机响了，他一看号码，知道是郁道轩打来的，便站起身来，朝洗手间方向走去。
刚一接听，手机里就传来了郁道轩的声音：“小吴，你到鹿荣集团了？”
吴寅答道：“是的。”
郁道轩：“听说还发表了一大通议论？”
吴寅说：“我即席讲了些意见。”
郁道轩：“我都听说了。你讲的都不错，完全符合中央目前的指示精神。但是，你知道吗？你的讲话与沙颖目前的大势极不相符，沙颖是一个新的管冠南时代，干部群众的热情被他煽动了起来。从这个角度说，你的这番讲话显得很不合时宜。再说，郑顺昌目前正在被‘双规’，你怎么能说鹿荣的成绩是与他分不开的呢？这个时候说这些话，是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现。”
吴寅“嗯，嗯”地应答着，没有反驳。
郁道轩在电话里又说：“还有，你说的有关什么急功近利啊，不能凭拍脑袋、想当然就决定的话也是欠考虑的，人们会把你的讲话与管冠南的工作风格连起来去想。这样，你一个新上任的市长，就会因这通不负责任的讲话而陷入被动局面。”
吴寅的脸色一下子沉重起来，他更加认真地听着郁道轩的训诫。
郁道轩又说：“看来，我应该再给你写八个字，这就是：大智若愚，讷言慎行！”
吴寅连忙表态，同意老领导的教诲，并表示决不辜负老领导的希望。挂断郁道轩的电话后，吴寅在卫生间愣了半天神，才回到餐桌上。众人本来都嘻嘻哈哈的，一直兴致很高，不明白吴寅为何去了趟卫生间，就阴沉着脸回来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没有了言语，都默默地喝起了闷酒。
下午又看了两家企业，吴寅一句表态的话也没有讲。他一直在想，是谁这么快就把自己的讲话告诉郁道轩了呢？这个地方，到底藏着多少耳目，又都是谁的耳目呢？
一个星期的调研结束后，管冠南对目前沙颖的农村经济现状和发展有了更明晰的思路。他觉得，现在的沙颖，已经渐现农业现代化的雏形，在发展好的地方，往往有一个好的带头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要靠“五个一”，也就是要有“一个好的带头人，一个好的领导班子，一个好的思路，一个好的创业氛围，一套好的扶持政策”。
这排在首位的好的带头人从何而来呢？他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继续冥思苦想着。先前的优秀村干部、成功的农民企业家、乡镇干部职工、县直干部职工、刚毕业的大中专毕业生……他掰着手指头，一个个地数，觉得必须在下半年的村级换届时，认真筹划好这件事。
这时，杨炳华轻轻推门进来，递上了一个文件夹，并小声说：“商城的李书记想见您，不知您有没有时间？”
管冠南看了看手表说：“让他进来吧，给他半个小时的时间。”管冠南原本当市长时，就对商城的县委书记李木松没有什么好印象，这次到县区调研就没有到商城，但如今他作为市委书记，总不能不接见辖区内的县委书记吧。这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管冠南低头翻看着文件，很威严地说了句：“进来。”
李木松进来好一会儿了，见管冠南一直没有抬头，自觉气势上矮了三分，忙招呼说：“管书记，您忙啊！”
管冠南抬起头，望了李木松一眼，说：“噢，坐吧。”说着，从桌上拿起一根烟扔给了李木松。
李木松接过烟，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先给管冠南点上，然后自己也吸上了，这才在管冠南的对面坐了下来，说：“我是来请示的，您啥时候到俺们商城去啊，我好准备准备。”
管冠南说：“原本打算把全市各县区都转一遍，后来市里有接待任务，只好往后拖一拖了。”
李木松原以为是管冠南对自己有意见才没有到商城去，听管冠南这么一说，才放下心来，便说：“管书记，去年白沙金他们告您时，找了我，我没有参加。天地良心，我李木松可没有做一点对不起您的事。”
管冠南心想，既然白沙金能找到你，说明你们之间有共同语言，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说明你还是有问题。管冠南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说：“告也没啥，我能担任市委书记已经足以说明一切了。至于什么对得起我对不起我，也没有啥。我觉得你要是能把商城的工作都做好，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了。”
李木松觉得只要向管冠南表白没参与告他后，一定会得到管冠南的夸奖，没想到管冠南这样回应他，态度不阴不阳的。李木松一时间拿捏不好管冠南的想法，连忙表态道：“我一定在管书记的麾下当好马前卒，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管冠南对李木松这种赤裸裸的表态很是反感，但嘴里却说：“你有什么事，说吧。”
李木松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说着，他从文件包里掏出一份材料，说：“这是市政府发的简报，不知你看过没有。我总觉得，吴市长的这个讲话，有不少是冲着你来的。”
管冠南接过李木松递上的材料，匆匆扫了一眼后，感觉吴寅不少讲话确实跟自己的思路相左，让人心里有些别拗。不过，管冠南正色且严肃地对李木松说：“木松同志，我劝你换个思路，别在书记和市长中间搞选择、挑问题。这些讲话有什么问题？科学发展观是中央提出来的，放之四海而皆准。你是个县委书记，要集中精力把你商城的事情做好。”说着又把眼睛瞅向杨炳华送来的文件上。
李木松讨了个没趣，心里有些茫然，愣了好一阵，才从文件包里又掏出一个信封，毕恭毕敬地递到管冠南面前，说：“管书记，这是我从北京托人弄到的启功的一幅字，相信您一定喜欢。我去年就想送给你，一直没有抽出时间。”
一提起去年，管冠南心里就像吃了只苍蝇似的腻歪，便说：“我不喜欢书法，我的字是‘文革’时期练的，革命体，造反派。再说，我欣赏不了启老的字，你还是带回去吧。谢谢你的好意。”说着伸手推开了李木松的信封。
正在这时，又传来了敲门声，管冠南说：“进来。”李木松这才慌忙把信封又装进了自己的文件包。
进来的是市长吴寅，管冠南说：“吴市长啊，请坐。”然后，他回头对李木松说：“回去下力气把商城的工作好好抓抓，我与吴市长有事商量，你先走吧。”
李木松只得怅然离去。
管冠南从柜子里取出了一只玻璃茶杯，先用纯净水冲了冲，又放进一大撮信阳毛尖，然后倒入开水。管冠南把茶杯递给吴寅说：“正宗的信阳毛尖，怎么样？不错吧？”
吴寅端起茶杯放在鼻子前嗅了嗅，觉得清香扑鼻，忙说：“好茶，好茶。”
管冠南对吴寅说：“这是谈话那天省委书记送给我的，正宗特级品呢。”
吴寅说：“那是，谁敢给省委书记送冒牌的假茶叶呀。”
管冠南问：“你到下面的企业转了一圈，感觉咋样？”
吴寅说：“总体感觉不错，只是觉得好的、大的企业少了些。”
管冠南说：“沙颖是‘文革’前区划调整才建立的。自建国以后，别说是国家级重点项目，就是省级的重点项目也没有一个。现在为数不多的企业都是滚雪球滚出来的，求大、求公的观念一直占主导地位。”
吴寅想了想说：“我看鹿荣集团还是不错的。”
管冠南说：“那是鏊子的腿——干撑着，金玉在外，败絮其中。去年，我在对鹿荣集团专项调研的基础上，总结出了它陷入的四大陷阱。”
“噢，请管书记指教。”吴寅说。
管冠南说：“别客气。我觉得它掉入了做大陷阱、多元化陷阱、多地化陷阱、两权不清陷阱。具体说来，就是原先的老总郑顺昌是创业元老，看到企业发展顺利，便膨胀起来，发誓在他的带领下，使企业尽快进入世界五百强。这谈何容易，我觉得不仅是沙颖，就是全国的企业也是很难进入世界五百强的。外部的信用情况、职业经理人的责任、法制环境以及企业的管理水平等等，都难以支持把企业做大。”
“其次，”管冠南说，“鹿荣陷入了多元化的陷阱，一个企业如果在专业化的前提下做大，很有可能会像广东的格兰仕一样发展起来。那里的企业职工虽然有两万人之多，规模也很大，但企业的发展很健康，因为前十年只做一个产品，就是微波炉，把微波炉做透了，再增加一种产品，也就是空调。虽然大，但很专，在管理上委托和代理的链子并不长，父子俩就能管得住。而鹿荣集团涉足房地产业、养殖业、酒店业、运输业以及公路建设等十几个领域。巴菲特有一句名言，要是你有四十位妻子，你永远都不可能熟悉她们每个人。巴菲特讲的是做投资，做股票。其实，咱们做企业也应该是这样，在不熟悉的行业中，做多了更麻烦。道理很简单，企业的各种资源有限，企业领导人的能力、精力有限，一个人不可能是神仙，不可能什么都懂。”
“第三，”管冠南接着说道，“鹿荣集团陷入了多地化陷阱。大前年鹿荣集团在全国一下子铺了上千家冷鲜肉连锁店，遍地开花，每个店找一个委托人，但这些委托人中有不少是想捞一把就走的。再加上地域因素，各地的投资环境不同，有的地方爱商、敬商、护商，也有不少地方开门招商，关门打狗。在一个地方投资，需要拿出不少精力和感情投入当地的人际关系沟通中，关系不到位，事情很难做成。”
“第四，”管冠南又说，“鹿荣集团还陷入了两权不清的陷阱。鹿荣虽然是上市公司，但大股东是鹿城县政府，县政府把企业当成自己的提款机，财政一有困难就向鹿荣伸手，几年间先后从企业拿走了近五个亿。这样势必给企业造成资金断链。一个企业哪怕是掉入一个陷阱，就很难全身而退，更何况鹿荣集团遭受了风雨雷电四个沉重打击。去年，新华社内参有篇关于鹿荣集团资金黑洞的文章，不知你看过没有？”
吴寅想了想说：“没有印象，每天省政府里的文件、材料太多了。”
管冠南说：“去年，我让市建设投资公司在鹿荣的股票上操作了几下，动了动手脚，轻松赚了六个亿，给鹿荣补贴了两个亿，现在鹿荣才能勉强维持生产，我还被人告了一状。好在《证券法》没有明确界定，问题还在那里挂着呢。”
听到这里，吴寅这才发现，管冠南真是不简单，不仅经济工作熟稔，而且善打擦边球。先前，他只是听说管冠南涉嫌操纵股市谋私利，没想到管冠南是以公谋公。但为了本地方、本部门的经济发展就葬送自己的政治前程，值得吗？心里尽管这样想，但吴寅嘴里说：“管书记，以前只知道您懂经济，没想到您还能操控证券市场。以后您要收下我这个徒弟，让我跟您学几招。”
管冠南说：“别客气，我们以后在一个锅里搅勺子，彼此彼此。你年轻，政策水平高，未来的沙颖、未来的平原都是你们的。我们可以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噢，对了，现在的世界变化很快，信息更新也快。我有个想法，那就是以后市委组织学习的时间要多些，除必学的中央文件外，多增加一些讲座。四大班子成员每人要轮流结合自己的工作学习心得办讲座，邀请市直各局委的负责人参加，打造学校型政府。”
吴寅说：“这个创意好，最好能每周一次，固定下来，以后形成风气。”
接着，两人又交谈起沙颖的经济发展、新农村建设、城市改造和社会稳定等等。管冠南侃侃而谈，吴寅更像一个用心的小学生一样，在一旁静静地洗耳恭听。
傍晚时，管冠南的电话响了，是女儿管莹打来的。管莹告诉他，自己是上午从北京赶回家里的，妈妈现在的病情不容乐观，希望他抓紧时间回来一趟，最后管莹撂了一句话：“爸，你说，是我妈重要，还是你那个破官重要？”
听到这话，管冠南觉得无言以对。他下县调研以前，文玟就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了文珺的病情，他也只是当时给省人民医院的院长打了个电话。这几天一忙，竟然连个电话都没有往家里打，他暗自埋怨自己：“真该死！”
吴寅见状，知道是管冠南的家里出现了难题，便试探地问道：“管书记，是不是家里……”
管冠南说：“我爱人病得很严重，情况不妙，要我赶快回去一趟。这样吧，正好咱们有几件事要到省里去汇报、协调。我就先回省城两天，市里边的事你招呼着。”
吴寅关切地问：“要不要我给卫生厅厅长打个招呼，我同他挺熟的。”
管冠南说：“不用，谢谢你了。省人民医院的院长是我在党校时的同学，我已经同他联系过了。对了，这事你不要对外讲，咱们沙颖的风气不正，如果传出去的话，肯定有不少人会到医院去看。如果有人问，就说我到省里开会去了。另外，最近市里的年中经济工作会要开，准备工作要抓紧进行，结合这次调研的情况，赶紧把文件起草好，把措施定到位。同时，要把我代表市委所做的工作报告在互联网上发出去，争取社会各界的关心支持。”
吴寅答应道：“您放心，我一定安排好。”说完，同管冠南握了握手便离开了。
这几天早晨起来，文冶秋一改去龙湖边散步的习惯，改为在自家小院踱步。
“老兄，这么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是不是在看蚂蚁上树啊！”李叔道提着酒和一个小包站在文冶秋身后问。
文冶秋转身一看是李叔道，笑道：“怎么一大早就跑来了，是不是被小弟妹踹下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