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柳絮刚刚抽芽,冰雪融化,沉寂了一个冬天的京城逐渐热闹起来。
牢中气氛孤寒,一个纤瘦的身影坐在里面,手和脚都撩着铐子,脸色惨白,紧紧缩着,唇角毫无血色,官服早就破旧不堪。
“相爷。”一道尖锐又哑着的声音伴随着牢门的开启,传入耳膜。
李瑜睁眼,艰难地掀开眼皮,借着微弱的光看着他。他穿着青黑色的长袍,脸上白净,不带一点胡须。
“圣上赐你的。”那太监也不多话,哑着声音道。随后旁边的侍从把东西放在他的跟前。
李瑜唇角咬了咬,这几天几乎没进过水的喉咙干哑得厉害。她道:“我家人如何?”
声音接近无,很难听,如同碾着沙子。
“相爷认为呢?”太监反问。
李瑜闷声,看着面前的瓷瓶。被作为前太子的余党铲除,随便安上一个叛乱谋逆的罪名,诛九族足以。
太监又说:“要怪就怪相爷不懂审时度势。”
“昏君。”李瑜咬牙切齿。她一直战战兢兢,为民请命,从未站过谁,没想到最后却是落得如此下场。要是能重来,她宁愿真的站位先太子,谋个全身而退。
太监略微不耐着脸:“相爷,您还是动作快点吧。”
李瑜也不再犹豫,艰难地握起那瓷瓶,然后往嘴里咽下去。格外难熬。五脏六腑,疼痛入骨,呼吸困难以至于窒息。她双目渐渐迷糊起来。
太监差遣着旁边的侍从去探看,侍从手朝着那已经僵硬身体的鼻头探去,而后摇了摇头。
“好好待他。”太监扫一眼李瑜说,自古成王败寇,可惜了这难得的一代贤臣。
侍从走到李瑜旁边,看着破旧的官服,手在她身上搜索着,想找出值钱的东西。突地,瞳孔一缩。
“柳公公。”
穿着明黄色长袍的男子翻看着奏折,问道:“如何?”
“已经按照陛下您的意思去做了。”太监恭敬道,然后擦了擦脸上的汗,“只是有一件事,奴才不知道该讲不该讲?”
男子放下奏折道:“说。”
“李瑜,她……”
男子听着,一愣,想着往日的种种,随后大笑。笑着笑着。整个身体不可遏制地微微抖了抖,然后道:“好的很啊。”
整整骗了那么久,所有人都被她蒙在鼓里,谁会想到当初那个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李相爷,会是个娘们。
*
李瑜猛地睁开眼,入目的便是古朴风格的房间,鼻息之间闻到了一股清淡的香味。
“大少爷,你醒了。”待婢朱儿一双黑黝黝的眼珠落在她身上。李瑜掩脸,低咳了一下,缓了会,她道:“这是在哪?”
朱儿说:“这是我们府上啊,大少爷,你没事吧。”
朱儿又说:“大少爷,我去告诉大夫人。”
李瑜不再言语,看着自己纤细的手,光洁白皙。那是梦吗?可是又是那么的真实。
李夫人走进门,脸上担忧道:“瑜儿,身体怎么样?”
“娘。”李瑜喉咙有点干涩,随后想了会道:“现在是多少年?”
李母手摸上她的额头:“怎么说起糊话来,别落了水,烧傻了吧。”
李瑜听着她的话,再想了会,突然记起她十五岁那年有过一次落水的经历。在开春,国子监的祭酒组织郊外踏青,让他们这些学生赋诗。
相爷李眠虽是从乡野出身,却是科举状元,文采过人,李瑜从小在他的熏陶下,加上本来领悟能力强,年纪轻轻便文才斐然,她自然获得了头筹。
谌重却是因此眼红,与人戏弄她,害她落了水。
彼时的谌重还是一个闻名京城的混世小魔王,不学无术的纨绔儿。
京城的人都知道,相爷家的少爷,年纪虽小,却是文采了得,长相俊美,是京城不少大户人家心中的好儿郎。
也知道,镇远侯家的世子,谌重是个胸无点墨,只会流连烟花之地,专干恶心勾当的纨绔儿。
这两个人未免总会被人相互比较,谌重心高气傲,何况镇远侯武将出身,向来不喜文,又讨厌这些恃才傲物的酸腐文人。谌重自是看不惯李瑜,从来跟她不对付。
到后面,李瑜以文从政,谌重则是继承镇远候的爵位,两个人在朝堂之上,也没少斗。
李瑜轻轻咬唇,看着李母,她不会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能不当官便不当官。仕途这条路,真的不适合她。前世她战战兢兢,只为了他们李家能够有一席之地,到头来还不是一样葬送了全家人的性命。人啊,果然是不能太贪心。
“娘。”李瑜抱住李母。
“怎么了。”李母摸了摸她的头发,叹了口气,眼里带着愧疚。
李母是李眠的发妻,当初李眠还是豫州城一事无成的乡野穷酸书生,家境贫寒,李母则是豫州城富商大贾的女儿,两人因缘邂逅,李母看重了李眠的才华,不惜跟她父母断绝关系,也要嫁给李眠。
李母的父母自此也狠心断绝再跟她来往。
李眠后面高中状元,经过自身的努力,一步一步的升迁,到现在位极人臣,发迹起来之后,却不如以往那样待李母,李母也一直无所出,老夫人没少给她气受,李眠在老夫人的劝说下,又娶了一房,二房不久就生出了两个女儿来,李母在这个家就更加没有了地位,李母本是富家女,心气傲,低不下气回到娘家,只能默默忍受着。
好不容易才怀了李瑜,受尽了白眼的李母,一时鬼迷心窍,便瞒着李家里面的人,说自己生的是儿子。李瑜作为李家第一个儿子,李眠自是喜欢得不得了,又见李瑜小小年纪便聪慧过人,更是怜爱。李母就想,能瞒一时先瞒一时。
后来老夫人嫌只有李瑜一个儿子,人丁单薄,李眠只好又纳了一个妾,这妾便生出了一个儿子,只比李瑜少三岁左右。这样,李母更是不能让人发现李瑜是女儿身。
一直瞒着瞒着到了现在,说到底还是自己的私欲害了她。
“大夫人,大少爷,”朱儿在外面说:“相爷说,少爷要是醒了就过去一躺,谌侯爷和谌世子来了。”
李瑜微讶,她记得那时候谌重并没有来拜访,只有谌侯爷过来了,不过她也未想那么多。
*
李瑜穿好衣服,整理好,来到大厅。
李眠正做在太师椅上跟谌侯爷,谌远大将军客套地讲着话。
一个年轻的男子立在客厅,穿着广袖深红色长服,腰间配着白玉和一把纸扇,他长相俊朗,面若冠玉,眉眼之间透着些许轻挑,透着玩世不恭。站得也是不太笔直,有些慵懒,宛若没有骨头似的。
他看着李瑜出来,穿着白色的长服,身形看着略单薄。那张脸巴掌大,偏向女气,他以前没少因为这个奚落她,觉得长得跟个娘们似的,现在看来,倒真是有趣。
“见过侯爷和世子。”李瑜低垂着头,朝谌远招呼。
“不用那么客套。”谌远说道,“相爷倒是把令郎教得温文儒雅,一表人才啊。”
李眠笑了笑,看着李瑜温厚恭谨的模样,眉间也带着些满意:“侯爷过誉了。”
李瑜依旧低垂着头,乖巧地候在一边,可能落了水,受了点凉,她身体有些不太舒服。
“重儿,你还不快点去给李大公子道歉,别愣着。”谌远看着谌重,使了个眼色。他也没想到他会跟着过来,按照他的性子,可不会随便给人道歉,更何况他不是向来瞧不起李瑜的吗。觉得他就是个乡巴佬,不就会吟几句诗,字写得好吗?有什么了不起。
李瑜抬头看了他一眼,现在的他还不是未来那冷酷无情心狠手辣的模样,眉间的纨绔没有消散,还有着稚嫩之气,谁会想到这个纨绔子,未来会是掌控着天下苍生的人。李瑜眸子闪过些忌惮。
谌重对上她的目光,看着她眸子里闪过的神色,狭长的桃花眼微微一扬,手攀上她的肩,满怀歉意:“李兄,昨日对不住了,一时鲁莽,冒犯了你,还请你晾解啊。”
谌重比她年长两岁,身形自然比她要挺拔,他一凑过来,便似半笼罩着,周身都是她的气息,不知道她戴着什么香囊,飘着一股清香。
李瑜看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身形微微一退,位极人臣几年,李瑜自然是不怕现在的他,只是不想跟他过多接触。
他有多无情她是知道的,当年那些跟他在国子监一起读书的同窗,只要跟先太子沾了一点边都无一例外,被他给赐死。
她这个动作也是想让他识相点松开手,不过谌重好像一点也没有察觉。
他的手依旧搭着。
李瑜微微抿唇,随后道:“没事,世子也不过是无心之过。”
她的声音沙哑,明显受凉了。
谌重脸靠得她更近了,然后笑:“那真是多谢李兄,不愧是李兄,心胸果然宽广,不似我这般狭隘,为了表对李兄的歉意,我在千重楼订了酒席,不知道李兄有没有脸面赏识我一下?”
李瑜脸瞬间憋得通红。
千重楼,京城喝花酒最有名的地方。
这个该死的纨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