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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地狱变相图

地狱变相图第一章(1)

长安东南,乐游原。这里是长安城最高的地方,

乐游原本是汉代汉宣帝所修。武则天长安年间,太平公主在此又修建了亭苑。每年正月晦日、三月初三、九九重阳,长安城的贵族士女常会聚此地游玩。登高北望滔滔渭水,南眺巍巍终南山,大唐的帝都,尽收眼底。

前朝诗人杜甫曾在此抒发心中快意。“乐游古园萃森爽,烟绵碧草萋萋长。公子华筵势最高,秦川对酒平如掌。长生木瓢士真率,更调鞍马狂作上”。

安史之乱,大唐国力遭受重创,盛世的自信豪情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流淌在空气里的醉生梦死般奢靡和颓唐。

现在是晚唐会昌年间。

长安城里的黏着闷热,在疏疏朗朗的空气中消散殆尽。平阔的原野上,放眼望去,稀散地落着长安贵人的帷帐。

帷帐上绣着金黄交织的栾树彩枝。雅黄粉白的油壁车停靠在帐幕边上,油壁车窗格上雕刻着繁复绵密的花纹,车顶上张着华美的伞状车盖,车盖的立风嘴端挂着流苏。

坐在茵毯上的贵女,罗襦宝带,裴翠花钿。怠懒地轻轻摇动着手中的香扇。真是一幅奢华富丽的图景。

她们极尽奢侈,看不见藩镇割据,兵火硝烟。也不关心大唐王室在家奴手里几经生死。她们享受着这个伟大帝国最后的绚烂。

一个身穿紫衣的男子站立在乐游原一处高耸的小破上,极目远眺,树烟朦胧下是昭陵。

那里埋葬着这个伟大帝国最伟大的君王。而今,他只能静静地躺在那,目睹着曾经自己用血和泪缔造的帝国,走向落寞。

男子凝视着乐游原上的紫薇花。

它们正极力绽放,艳丽的颜色像一团火焰,在燃烧最后的生命力。满木的枝朵,郁郁葱葱,清风拂过,枝头的花簇,飘飘散散,似红雨般落下。

秋色盈野,枝枝绽翠。一阵风结,将紫薇花吹向曲曲折折的清水渠。花瓣飘飘荡荡地顺着青渠,流向那曾经令世界瞩目,万民歆羡的长安城。

夕阳晚照,树树皆是秋色,山山都披拂着落日余晖。

耳畔流荡着袅袅轻音。“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歌女唱着本朝诗人的声诗。缭绕的余音充溢者哀叹与不舍。

前朝宪宗皇帝兴复大唐的美梦随着他的崩逝,已荡然消逝。然而还有人在极尽挽救这美梦的残迹。

那个由宦官扶上龙榻的皇帝,对于佛陀轮回转世的铭文并不信服,从去年至今岁五月,他以强硬的君王手段和气魄,下诏陈述释教的种种弊端,宣告中外,拆毁寺庙四千六百多处,还俗的僧尼有二十六万多人。

灭佛的坚定仿佛向世人展现,他一个,虽然由宦官扶持的君主,并不是个懦弱无为的人。

男子嗤笑,这大唐之主啊,你可知,你祈求现世辉煌的政令,并不能拯救这行将落幕的王朝……

地狱变相图第一章(2)

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中轴,至明德门。将一百零八坊分为东西两界,东界设以万年县,西则为长安县。

长安城东高西低,贵族大夫的住宅多在朱雀街东边,皇城自然也在东部。西边多是庶民居住的地方。因而从西域来的客商和迁民也多居住在长安以西。东市繁华富丽,云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珍贵名物,四方珍奇,皆所积集。而西市胡商会聚,西域的各种奇物异玩吸引了长安城的百姓。

自贞元元和以来,坊间盛行起崇尚怪异奢华的风俗,西市更是蜂拥而至了奇珍异宝,空气里似乎都流荡着奢靡。

一袭白色衣衫的李若愚,头上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长发,走在官道上,反而平添了几分清爽。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繁复的装饰,若有一点称得上怪异,那就是他手上拉着一根花布绳,顺着绳子看去,绳头一端是一只黄色的大狗,狗的脖子下一颗金色铃铛,正神情欣喜地在街头东张西望。

“来福,鉴于你近日表现良好,没有给家里,捡来什么乱七八槽的东西,你主人我,今日可以给你加餐两根骨头,”

李若愚神情悠然地看着来福,然而眸光突然一转,硬声道:“但你若是再这么东张西望,窜来窜去,今晚的晚饭都不要吃了!”

来福顿时收敛了脑袋,耷拉着双耳,双眼含着水光,紧紧凝视着李若愚。带着几分委屈和控诉。

“你这套已经对我无用了,撒娇是没有用的。”

来福用脸蹭着李若愚的腿,轻柔的摇着尾巴。活像一个向大人讨糖吃的小孩。

半晌。

“好,就一根骨头。”李若愚不情愿道。

来福瞬间恢复了欢快的神情。

李若愚在街边一间挂着康记旗幡的铺子停下。

康记是一间康国的胡人开的酒肆,这里的毕罗和毗梨勒最是出名。毕罗是一种带陷的面点,毗梨勒是一种甜酒。

“公子,樱桃毕罗正好出炉,要不要尝些。”康记的老板娘睁着碧绿的水眸,热情道。

“那就先来两份樱桃毕罗,一壶毗梨勒。再一根羊腿骨,记得要后腿臀尖部。”

来福欢欣点了点头。

李若愚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遭。

康记的老板是个身材肥硕的壮汉,碧绿的眸子有混杂着年老的浑浊,正手法娴熟地片着羊肉。店小二是个精瘦的青年,正在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盘。装着不经意地偷看老板娘,往酒壶里盛酒的老板娘,觉察到一股视线,却并未转头,只是妖媚地一笑。

这店小二只怕刚勾搭上老板娘。但这店小二却并不是老板娘的第一个情人。李若愚心里推测道。

店小二方才在收拾桌子的时候,先将小的酒杯和碗盘装在盆里,而后将大的碗盘叠在上面。这一看便知是新手。手法熟练地店小二,一般都是将大的碗盘放在下面,这样端着木盆,碗盘才不易掉下去。老板娘分明知道有人在看她,但她不理会,只是暧昧一笑,这是作贯了风情场子,并且深知如何能撩拨人心,而不被人发觉。

“咣当!”碗盘掉在地上的声音。

“阿武,这是你这月第五次摔破碗盘了。你这月的工钱没了。”老板停下手中活计,生气道。

“当家的,别生气,阿武这不才来嘛,难免有失手的时候。”老板娘柔声软语地安抚着老板。

“好了,阿武,你别在这忙了,去厨房看看,给客人的樱桃毕罗装好没有。”老板娘装作生气的样子。

阿武低着头,意气沉沉地往厨房走去,老板娘接过阿五手中的木盘,纤细嫩白的手指不着意划过阿五的手心。

李若愚心中了然,神情却有些意兴阑珊。卓然的洞察力让他看清世间的丑恶和贪婪,而在全然看透后又有股疏离感,少有什么能吸引他的兴致,人世间的丑陋让他有些淡漠,这种淡漠只有在亲近的人面前,才会裂开几丝空隙。

日落的光辉,透过街边的棚幔,像筛子一样漏下点点光线,柔和的光晕滑过李若愚光洁的脸,幽微的眼眸澄澈无比。

金色的光线停留在李若愚浓密的眼睫处,李若愚用手在眉骨搭着凉棚。看着街边的人,三三两两往街东南的一个场子走去。

地狱变相图第一章(3)

原来这条街东南角是一个斗鸡坊。

斗鸡这种娱乐,在本朝十分盛行。玄宗皇帝在藩邸时即染此好。待他登了帝位,便在两宫间专门设有斗鸡楼,索取长安雄鸡千数,并选六军中的小儿五百,以供饲养训。

长安市坊间有一小儿,名唤贾昌。

贾昌训鸡有方,伶俐谨密,被玄宗皇帝召为斗鸡供奉。贾昌常携带三百鸡随侍。其父贾忠,以长刀备守天子卫。杨贵妃并为贾昌娶梨园弟子潘大同女为妻,男所服佩玉,女所着绣襦,皆出御府。

因而市坊间有民谣曰:“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

上之好之,民风尤甚。诸王世家,贵族公子更是热衷此事,民间斗鸡更带有赌博性质。有甚者,倾帑破产买鸡斗鸡。有的妇女因好斗鸡,便将其绣在枕头上,

有诗言“枕绘鸳鸯久与栖,新裁衣雾谷斗神鸡。与郎酣梦浑忘晓,鸡亦留连不肯啼。”

斗鸡坊一声锣鼓喧天,李若愚被街上涌动的人群推挤着向前,突然,被垂髫小儿一个猛撞,李若愚侧着身子蹒跚在廊檐下。

李若愚深深吸口清新的空气。双手抚平衣服的褶皱。猛地抬起头,糟了,我好像把来福弄丢了。

李若愚四下张望寻找来福的踪迹,最后顺着街上窜动的人群望去,发现来福正随着人群往斗鸡坊欢快跑去。

李若愚吐出胸中郁闷之气。我保证,来福这个月的夜宵都没有了。

斗鸡坊内,一座巍峨的楼阁下前,男女老少围着一个擂台,擂台四周用彩绳圈着。擂台上方的楼阁临窗坐着几个青年,衣着华贵,一看便是长安的贵族公子。蓝衣青年背对着身后的两位公子,四下巡视道,

“裴五郎,怎么还没来,我可是六番押他胜。他可别临阵胆怯了。”

背后的白衫男子,轻笑道:

“武大郎,五郎何曾怯场过,他可是敢在大寒天里下护城河浮水的人。”

白衫男子身旁的秋香色衣衫青年回忆道:

“是啊,我记得,那时是你十五岁的生辰,我们打赌谁输了,就跳到护城河里游一程,结果,是五郎输了。”

蓝衣公子也就是武翊坤接着道:“那天我记得护城河上都有浮冰,心想五郎不敢下水。不曾想,我还未用言辞激他,五郎脱了衣服,就跳了下去。哈哈哈。”

李庆之回想起少年的往事忍俊不禁,一向温文尔雅的他也笑出声来。

韩彦突然合起折扇,用扇子指向不远处,“看五郎出场了。”

李庆之和武翊坤沿着韩彦的扇子看去。

一个男子正意气风发的站在擂台一边,上身赤色半臂,下身白色褶裤。手里抱着一只锦鸡。鸡尾巴是黑色的,鸡身红黄白交汇。

这个男子正是裴五郎。

裴五郎低头对怀里的锦鸡嘱咐道:

“元宝,这次你要赢了,主人我就给你打个金作的饭碗。”

怀里的锦鸡似乎听懂一般,挺直了脖子。

台上的司仪一声铜锣敲响。

元宝飞上了擂台。

元宝的对手是一只纯黑色的雄鸡。

擂台下的看众,分成两拨,元宝一派,雄鸡一派。摇旗呐喊,好不热闹。

李若愚立在人群外,搜寻着来福,没想到,来福竟窜到前排,李若愚歉意道:“借过。”

奋力挤到了人群中,旁边红杉姑娘嚷道:“公子不要插队。为了抢到前排,我顶着太阳站了很久了!”

说着转向李若愚,看着李若愚一张清隽的脸,顿时换了语气,柔声道,

“公子也是同道中人呀。来,公子奴家,给你让点地方。”说着侧身给李若愚让出一隙窄道。

李若愚指着身前的来福,干笑道:“多谢。”

擂台上正战况激烈。

元宝昂然地瞪着雄鸡,雄鸡竦着脖子伺机而待。突然,雄鸡飞扑,尖尖的嘴巴朝着元宝的脖子而下。元宝展翅往右边倒退,氤氲含目。好像看不清对手在哪。

不多时,场上鸡毛遍地,血迹斑斑。

裴五郎心中突觉哪里不对,元宝今日怎的不对劲儿。

裴五郎看向雄鸡的主人,那是个黑瘦青年,正一脸得意的回望着裴五郎。

元宝晃晃悠悠地在台上走着。

李若愚耳边是周围的看众窃窃私语,

“裴五郎的鸡今日怎的这么孱弱,战斗力下滑啊。”

“是啊,按理说,这元宝可是蝉联两届斗鸡之王,一只大黑鸡就能把它打败了。这也太幻灭了。”

李若愚看向擂台,闻到空气中有股奇怪的气味。

是什么呢,李若愚深思,嘴角闪过了然的笑意。

是芥粉,芥粉是一种能使眼睛瞬间酸涩的药粉。定是那只雄鸡的脖颈处被它的主人涂抹了芥粉,它的对手一旦啄向脖颈,眼睛便会被迷伤。

前朝,有些王孙公子斗鸡时,为了获得更激烈的观感。会给鸡脖颈涂着芥粉,鸡爪套金刚圈。因最后场面惨不忍睹,许多斗鸡坊早已禁止这中行为。

看来有人不遵守游戏规则。李若愚心中冷笑。

裴五郎似乎也看出了端倪。悄悄吩咐边上的仆从。

不多时,擂台上水花四溅。

原来,仆从站在擂台上方的楼阁窗户,临窗泼下一桶水。浇湿了场上的两只斗鸡。

“谁呀,乱泼水,老娘专门为见裴五郎新作的情侣款裙衫。”旁边的姑娘生气道。

楼上的仆从,朝着底下的看众,赔笑道“对不住了,各位。小的有眼疾,没看清底下有人。”

……那得有多瞎啊!

“有病就去治!”旁边的姑娘怒吼道。突然想起身旁还有一位英俊的公子,

对李若愚道:“公子,你看你的头发都溅湿了,要不要奴家帮你擦擦。”说着拿着帕子就要上手。

李若愚婉拒道:“不必了,在下带了帕子。”

姑娘尴尬地笑笑道:“呵呵,那就好。”

“公子,看台上,好像要分出胜负了。”姑娘瞬间从心碎中走出。

元宝被水淋过后,精光目射。凌厉地扑向雄鸡,战斗力猛增。雄鸡的腿被啄咬得鲜血直流。似醉酒般歪歪扭扭走了几步,倒在台上。

欢呼喝彩声沸腾,旁边的姑娘欢喜道“我就说嘛,裴五郎是鸡中之王,”

周围的人都张着嘴看着她,喧闹声戛然而止,场面诡异而安静。

“额——,我的意思是说,裴五郎的鸡是鸡中之王。呵呵。”

司仪站在台上,道:

“诸位安静,我宣布,本届鸡王争霸赛,状元者乃是裴议公子的元宝。”

裴五郎享受着万众瞩目的眼光。骄傲地扬着头,自信一笑,本就生的俊俏,这一笑,更是引起许多姑娘的欢呼。

夕阳的光辉照在裴五郎的脸上。李若愚不知怎的,觉得这裴五郎的笑比光辉还耀眼。大概那是发自内心的纯粹笑意吧。

茶楼上。

“五郎,有你的。先前看你的元宝萎靡不振,我还以为我的一百两金子就要打水漂了。”武翊坤笑嘻嘻道。

裴议神情自若,喝着茶水。

韩彦打趣道:“亏得你看出门道,一桶水下去,否则大郎就输得惨了。今晚嫂子就让大郎睡书房了。”

这里武翊坤年纪最长,前两年已成了婚。

李庆之选择闭嘴,只笑了笑。

武翊坤装作没听见。

裴议终于没忍住,没心没肺的大笑。

武翊坤恼羞道:“若哪天你遇到你心仪的女子这般对你,看你还笑得出来!”

裴议一扬眉,道:“你放心,让我心仪的女子还没有出世,再说了,女人不就那会事么。”

韩彦道:“不知是谁为了博携芳楼滟滟姑娘一笑,特地跑到玄都观,从天黑守到黎明,去摘第一朵开放的桃花。”

裴议正色道:“爱美人之心人人有之。”

李庆之清咳了一声,开口道:“对了,五郎,你今年也有24了,也到了出仕的年纪。你作何打算,家中长辈怎么说?”

提起这事,裴五郎就心烦,他一向散漫自由惯了,受不了束缚。循规蹈矩的做官还不得憋闷死。可话说回来,自己也这么大了,虽说家里不需要他光耀门楣,也不需要他承担家中大任。毕竟上头还有四个哥哥。可自己也不能真的就做个纨绔子弟,混吃等死吧。

裴议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三个好友,他们四个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不知何时,大家都长大了,虽也玩闹,但慢慢变得成熟起来,不会如同少年时不知分寸了。

看着被打趣的武翊坤,前两年也成了亲。走门荫的路子,在将作监当差。

韩彦也是走门荫的路子,被安插到北衙左羽林军。

而李庆之性格清高,不愿走门荫,参加了科举,考中进士,如今被分到太常寺。

自己应该走哪条路,读书参加科举么?

韩彦见裴议突然发呆,用胳膊撞了撞他,“喂,想什么呢?”

裴议回神,“我,我可能还是走门荫的路子。”

对着李庆之称赞道:“毕竟,咱们里头就庆之读书聪明。”

言下之意,除了庆之,三个人都是读书都是半吊子。

在国子监求学时,他们三个属于滥竽充数之辈,课业大都是庆之帮他们做的。四人中武翊坤最年长,李庆之行二,最小的是韩彦。韩彦本来要称裴议“三哥”。裴议说,“三哥”会让他不由自主想起他家的冷面郎君“裴三郎”。故仍随了家里的排行,以“裴五郎”相称。

韩彦兴奋高声道:“既是走门荫,来左羽林军,和我一起,我们正好作伴呀。”

裴五郎无奈笑了笑,“这个哪能是我做得了主的。看二哥如何安排。”

李庆之凉凉扫看了一眼韩彦,道:“韩小四,出仕不是出游,哪里还能任兴而为。”

韩彦摸着头,笑道:“我就说说而已。”

“既然五郎家中已有安排,那就好。”李庆之最后一句话对着裴五郎道。

李庆之看着窗外的廊下已经点起了烛灯。清声道:“我看,时候也不早了,大家散了吧。”

裴五郎望着天边的晚霞渐渐退却。心中叹道: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地狱变相图第一章(4)

长安县廨在长寿坊西南隅。距离西市只有一坊之隔。禁止出坊的鼓声响第一声。李若愚便回到住所,因是独自一人,李若愚并未在外租赁房屋,在长安县廨内的宿舍住下。

反正钱大人也不会同意自己在外单身居住。说来自己这几年多亏了钱大人照拂,也不用躲在庵里,过着粗茶淡饭,见不得光的生活。

李若愚沐浴完,躺在院内的竹藤塌上晾头发。

夜幕已经披挂在天空,上面的星子很亮,淡淡的月光像一层细沙铺洒在庭院,来福悠然自乐地啃着骨头。

一切都很惬意,李若愚如是想。

突然天际有道红色的星光自西向东滑动,李若愚幽微的眸子望着天际,那是荧惑星。

终于红色光焰停留在东方七宿那里,渐渐往心宿的方向靠近。

这是,李若愚喃喃道“荧惑守心”。

望着漆黑的夜空,李若愚回忆起小时候父亲教自己星相之术。

“阿爹,快看,天上有颗红色的扫把,像烧着的柴火。”

阿爹耐心道:“哦,阿愚,那颗星是荧惑星。”

“你看,东边有七个星宿,那个是心宿。心宿内有三颗星分别代表天子、太子、庶子。”

“就是那三颗光亮淡淡的星星么?”

“是的,阿愚真聪明,荧惑星若是在心宿附近停留太久,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什么不好的事情?”

“不好的事情啊,就是阿愚的牙齿被虫子吃掉了。”

“阿爹,你太讨厌了!”

幼时父亲为了改掉自己睡觉爱吃糖的毛病。哄骗她说,荧惑星若是停留在心宿附近,牙齿会掉光。故而那时每天夜里,她都要爬在窗前,担心那颗红尾巴星停在心宿附近。

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想起以前的事了。李若愚心中叹气道。

天幕上的荧惑星停留在心宿附近,看来皇室危矣。

抑或是圣上的灭佛之举真的触怒了上天?

李若愚闲闲地看着塌下的来福,正吃地津津有味。

摸着来福的头,说道:“也就是你无事不操心了!”

“李师爷,这般倒有几分孟浩然的风度。”

李若愚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蓦地发现自己头发散开,外衫解开,只轻轻披在肩膀,正思索如何应对来人,手习惯性地摸向喉咙,心中松了一口气,还好,幸好自己只会在睡觉时才取下义喉。

李若愚镇定下来,组织了下语言。缓缓坐起身,轻笑道:

“原来陆县尉也没睡。”

陆羽踱步走进院子,手里提着一壶酒。

道:“偶然听闻钱大人说你喜欢毗梨勒。喏,朋友送了一壶,我喝不来这甜腻的味道,借花献佛,不如送你喝了。”

陆羽挺拔的身姿在月光的倒影下,更显修长。

李若愚不是那般扭捏的人,起身爽朗道:“那就多谢陆县尉了。”

“只是我这般衣衫不整,倒唐突了陆县尉。”

陆羽走向前,不以为然道:“我倒觉得李兄这样,倒像那诗中所言一样。”

陆羽曼声吟咏:“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开。”

李若愚坦然笑道:“陆县尉多誉了,我不过是不拘规矩罢了。”

李若愚的话似乎触动了陆羽的某根心弦,不拘规矩,陆羽慨叹道:

“若能向李兄这般活得畅快自在,不拘规矩,人间也没那么多烦恼了。”

“谁又能顺心顺意,万般自在,人人都有烦恼,只不过如何对待罢了。”

陆羽试问道:“敢问李兄的烦恼是什么?”

月色下,李若愚捕捉到陆羽的眼中有种莫名的怀疑。

李若愚愣了愣,不料想陆羽会这样直接,这句话其实是在窥探一个人的心理防线。

李若愚清了清声道:“我呀,我在想钱大人这月会不会给我加俸。”

说完朗笑道“你看,其实我也只是俗人一个。”

院子东墙上布满紫藤,此时紫藤花已渐渐掉落,带着早秋的气息。青墙上的紫藤虬根错结,叶子稀稀疏疏耷拉在灰灰的藤架上,似一夜之间便枯萎了生息,月光透过稀松的枝叶投下斑驳的光影,地上零落地飘散着枯萎泛黄的叶片,流露出颓唐。

陆羽走过去,捡起一片叶子,凝神注视着,叶子半黄半绿,经脉分明。

“夜里起风了。李兄早些安歇吧。”

说着向院外走去,走在月洞边,回身道:“希望李兄私下不要称我为陆县尉了,我字翼之。你可以唤我翼之。”

李若愚想了想,道:“那今夜就多谢陆兄的佳酿了。”

陆羽似有意外,只是笑了笑,没有勉强,转身离去。

地狱变相图第一章(5)

永乐坊

裴晋公宅。

繁华喧闹的街市止于一株壮硕的古槐,郁郁葱葱的古槐后,掩映着两方石刻白虎,其形惟妙惟肖,颇有叱咤疆场之势,安静地守在晋国公宅的门前。

晋国公宅第宽阔,门屏遮掩着朱红色的大门,门屏后是亭廊花榭,穿过长廊,便是东厅。

一府的人刚用过晚膳,正坐在一处,闲话喝茶。

紫檀木榻坐着的是已故裴公的夫人。身侧是现在大夫人崔氏,她是长子裴让的妻室。裴晋公生有五子,长子裴让袭了爵位,在尚书省任职。二子裴撰是妾氏所生,如今在工部任职。三子裴让和四子裴谂,皆在外就官。

住在府里的只有长房和二房,再就是还未婚娶的五子裴议。

坐在木榻左手边第一位的是裴让,接着是裴五郎。裴让对面坐着裴撰同他的妻室沈氏。

众人都在闲话谈论着花草饮食。

老夫人突然问道:“二郎,五郎的事办得如何了,吏部是怎么说的?”

裴撰立刻放下秘色茶杯,恭敬道:“儿子已托人问了,左龙武军和羽林军还有空缺,再者就是长安县还缺个县丞。”

老夫人眯着眼,回忆道:“长安县的县令是叫钱翃吧,老身记得,他还是你爹的门生。”

裴让刮了刮漂浮的茶叶,神在在道:“这时节,进武职危险得很。再说宫里禁军的权力由宦官把持着,五郎这不受约束的性子,容易沾染祸事。我看,就去长安县先做个县丞了。既然钱大人是父亲的门生,定会多照拂五郎。”

老夫人点了点头,道:“大郎说的在理,五郎那你先去长安县,八品的县丞虽说官职低了些,可到底身家性命是稳妥的。”

崔氏笑着附和道:“母亲说的极是。”

裴撰道:“五郎,那你明日便随我去吏部办理入职格目。我已经同吏部的司封郎杜大人打过招呼。”

裴议沉默良久,道:“多谢二哥了。”

老夫人教训道:“既然出了仕,便要收收你玩乐的习性,母亲已托人,看长安城有哪家品貌娴淑的小姐,你也该娶亲了。”

裴议心有不快,面上还是平平静静:“母亲,还是等我升品级再议婚吧,我一个没有功名的人,哪家小姐愿意嫁给我。”

沈氏看出裴五郎有些不情愿,劝笑着说:“是啊,待五郎升了品级,也好议亲。”

老夫人脸色不愠,道:“晋国公府的媳妇,又是河东世家裴氏的荣荫,长安城哪个小姐不愿嫁到晋国公府。”

崔氏安抚道:“母亲说得正是,再者五郎这般品貌,还不愁没姑娘嫁给他么,我看,要是明日放话出去,咱们晋国公府要娶亲,那说媒的人,怕都要踏烂府上的门槛了。”

老夫人满意的颔首。

裴五郎听着母亲、嫂嫂们你一言,我一语。夹枪带刺的话,心中暗自念道,

或许,去长安县本少爷还能清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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