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夜行
走着走着,天就黑了。
丁一想拦一辆顺路的汽车,但是没有一辆车停下来。有些司机看到路边有人招手,减速,摇开车窗看了一眼,待到看清是一个年轻的男人,轰地一声加大油门逃走了,好像看到了一个黑夜剪径的强盗。
路上的车慢慢少了,慢慢更少了。偶尔有车过来,风驰电掣,一闪而过。
夜凉如水。
天高远而冷淡。
天空的星星密密麻麻,冷眼如冰。
道路两边起先有屋、有屋里昏黄的灯火。
耳边起先有狗吠,后来便只有了野虫的枯叫。
慢慢,灯火熄灭了,屋影黑糊糊的如一些埋伏的巨大的怪兽。
道路成了一条铺在地面的灰色布带,向漫无边际的夜空伸延,再延伸。
路上只有丁一一个人。
好像整个世界就丁一一个人。
一个奔走在黑暗中的少年,一个朝太阳升起的地方奔走的少年。
太阳终于出来了,太阳每天都会出来。
有时候看不到太阳,是因为天空的云太厚。
丁一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是下午两点。
丁二看到丁一像从土里冒出来的,满身尘土,不解地望着他说:“哥,怎么回事啊!”
丁一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说:“我从城里走回来的。”
丁二张大了嘴巴:“这么远你走回来!为什么不搭车啊!”
丁一说:“走路不要钱。”
这个家庭就像一个圆圈,如果说两个儿子是圆心,父亲就是绕着圆心的那个圈。
无法交集,却又相辅相成,互相挣脱不了。
父亲没有打探丁一的任何消息,却又好像丁一的一点点风吹草动都成竹在胸。
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拱了出来,杵在丁一面前,冷冷地说:“比猪还蠢!”然后突然又消失不见了。
丁一哈哈大笑。从昨天太阳下山到现在,他才在路边的地里偷吃了两个嫩苞谷。居然还有力气笑。疯了吧!
丁一没有疯,他是觉得自己这一夜突然长大了。
他心里居然有说不出的快意。
丁一将买的复习资料交给丁二。
丁二如获至宝,马上就打开了一本读起来。
两条裤子,两双鞋,兄弟平分。
丁二说:“怎么没有给爹买东西?”
丁一说:“下次吧,我会给他买的。”
丁二犹犹豫豫,说:“哥,钱你准备怎么用?”
丁一说:“该怎么用怎么用。”这好像是虚空大师的口气。
丁二眼里的光亮熄灭了一些,叹了一口气,抱着书本走到一边去了。
丁一走到自己的房里,从小木箱里拿出了预收的一百块钱放进衬衣口袋里,走出了屋。
丁一要去找村长,村长这时候却自己来了。
老远,村长就喊开了丁一,听得出心里的高兴。
村长看到丁一,大声说:“发财了呀,小杂种!”
丁一没有说话,只是笑,笑得非常开心。
村长看到丁一的笑,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那条蛇王是大家的嘛!凭什么他一一个人卖钱!
丁一给了村长五十块钱。
村长说:“给一百!”
丁一说:“说过五十就五十。”
丁一不给,村长也不敢抢,抢也抢不到。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现得,村长还是欢喜地把钱放进了衣袋。
丁一问村长:“村长,伍老板是不是叫伍万?”
“是呀,怎么了?”
丁一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村长得意地说:“什么关系?好朋友啰!”
丁一说:“村长,你去给伍老板说说,我要拜他为师。”
村长非常吃惊,上上下下打量丁一,好像不认识似的。
丁一迎着村长的目光,头向上升了升,有力地踢踢腿,甩甩手,似乎这一升一踢一甩,猛然间身体又长高了几分。
村长哈哈大笑,说:“你拜他为师?他会答应收你为徒?小杂种你做梦吧!”
丁一说:“为什么?”
村长说:“因为人家是大老板,人家有几辈子用不完的钱,你呢?一条小毛毛虫。”
丁一大声说:“小毛毛虫怎么了?蝴蝶就是小毛毛虫变的。”
村长再一次大笑,说:“很多毛毛虫变成蝴蝶之前就被鸟吃了,被蚂蚁吃了,我说你是毛毛虫是抬高了你,你连毛毛虫都算不上。”
丁一说:“你别管我是毛毛虫还是蚂蚁,只要你说服伍老板收我为徒,我再给你五十块钱。”
村长说:“这是不可能的丁一,我劝你还是安安静静在山里捕蛇,混个肚皮园得了,看在我是你村长的份上,我不会举报你。几十年后你眼睛一闭,两腿一伸,一辈子就鼓得白了。”
丁一求村长,说:“村长,你去说一说,对你又没有任何坏处,要是以后我有钱了,我一定报答你。”
村长再一次仔仔细细打量丁一,恍然大悟似的说:“你小子不会是打上伍老板女儿的主意了吧!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丁一说:“我不敢,虚空大师要我去学一门手艺,我想我就去学泥瓦匠吧。”
村长说:“虚空一天到晚神神道道,你听他的?”
丁一说:“我学了泥瓦匠,以后你建房我给您全部免费帮忙。”
村长说:“这还差不多,不过你可要记住了。再给五十块钱!”
丁一将余下的五十块钱给了村长。
村长对着太阳照了照钱,走了。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我是村长,为群众做事是应该的,我明天去城里给你说,等我的消息。”
这两天,丁一没有去抓蛇,没有到小庙里去看虚空打坐,没有到山上的苞谷地里去锄草、去摘嫩包谷棒子,甚至于没有到水潭里去挑水。
这两天他什么都没有干。
他整天里心神不定,东瞧瞧,西望望。
苞谷糊糊喝不出味道,睡在床上梦魇连连。
有时候又突然专注着某一处,久久不动,脸上出现灿烂地笑容,像一个小女子落洞了的模样。
父亲觉得,丁一这小子中邪了。想着明天到后山老司那里去求一张符悄悄地放到丁一的枕头下。
丁一自己心里却是十分清楚。去了一趟城里,他已经知道,外面的世界太大了,有大海那么大,有天那么大。
外面的人、物、声、色、味、景,太精彩了,精彩得让丁一猝不及防、精彩得让丁一梦里都不曾见过。
而他呆着的小山村,不过是一口小小的井、一条手掌指间的沟缝。
而他这十九年的人生,不过是一只山里枯叶下的小蚂蚁的人生。
不走出大山,他丁一这一辈子就是白活了一场。
丁一是在等待着村长的消息,或者是好消息,或者是坏消息。
这是一个契机,是一根将他从地狱牵向天堂的机遇之线。
等待是漫长的,等待是煎熬人的神经的,而难以预期地等待,会将人逼入疯狂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