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九年,濠州。
腊八清晨——
大雪纷飞,凛冽的西北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出口气,睫毛上就是一层霜。
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出现一个两个过路人,也是裹得严严实实,操着手一溜小跑。
辰枫一袭单薄的粗布夹袍,靠坐在一处廊檐下,睡的正熟。
“你是我的人了!别哭了,这把袖刀给你,就当聘礼好啦!”
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骑坐在一峰骆驼上,梨涡里盛满了像向日葵一样明艳的笑容。
她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向辰枫怀里掷出一柄银光闪亮的袖刀。
辰枫伸探手一接。
手指上森冷彻骨的寒气激的他浑身一激灵。
辰枫倏的一下睁开眼睛,面前站着一男一女。
“听到的。”辰枫道:“隔着风雪,您都能听到晚辈的脚步声,嘿,您好耳力,好耳力!”
顿了顿,辰枫又补充道:“像这种天气,超出百米,晚辈就什么都听不着。”
两把钢刀抵在他的胸口上,而他的手指正搭在女方的刀面上。
女的正埋头在他身上摸东西,看到他睁眼,怔了一下,边起身边道:“呦,没死呐!这数九寒天的,睡在外面都没冻死,你的命也忒硬了。”
辰枫的一双星目逐渐清亮起来,眸光中燃起点点煞气。
惊了小爷的美梦,该死!
敢用刀对着小爷,该死!
辰枫手指摩挲着刀面,睡眼惺忪地打个哈欠,道:“好刀!哪家师傅锻造的?我也想打一把,拿回家给我姥爷过年杀猪用。”
“把子母银蛇令交出来!”男的怒叱一声,手上钢刀暴掠而上。
女的也跟着叫声:“子母银蛇令交出来。”
手中一用力,钢刀在辰枫单薄的粗布夹袍上拉开一道口子。
“想要东西,好好说呗!这大过年的,动刀动枪干嘛呢?”
辰枫右掌一弹,趁机抓住女人握刀的手腕,将男的钢刀向上一挑,再一个前滚翻,双掌推出,在两人小腹“啪啪”各拍一掌。
两人吃痛,踉跄后退。
辰枫单手在地上一摁,倒翻一个筋斗,双脚在墙上一借力,一道碧绿的光团风驰电掣而出。
“咔咔”两声,钢刀脱手上了半空,二人双双塌着右肩倒撞出去。
辰枫旋即拔空而起,斜穿而出,双手抓住两把钢刀,随手掷向那对男女。
两人尖吭大叫,摔倒在地,钢刀落两人双腿之间,深深地扎在冻土里。
辰枫一招‘落英缤纷’十分利落地落在两人面前,懒散一笑道:“世道艰难,这是没钱过年了吗?连个腊八粥都不让我喝啊!”
女人冷笑道:“姓辰的,甭装蒜了。得子母银蛇令可开铁木真宝藏,你作为玉箫剑的传人,不也为了它卖国求荣,杀了自己的结义兄长吗?”
“你既做了残元恩和郡主的驸马,杀你是为武林除害。”男人面色阴鸷,尖刻道:“我们夫妻既然敢来,自然做了最坏的打算,便真的拚上了性命,也是死得其所。你既得了子母银蛇令,就肯定活不了多久,你—非死不可!”
辰枫仰头“哈哈”大笑,道:“世道是变了,杀手都这般正义凛然了。是谁告诉你我有子母银蛇令?是谁告诉你我做了恩和郡主的驸马?是谁说我杀了自己的结义兄长?”
女人呸了一口道:“姓辰的,你也是江湖排行榜上有名号的响字人物,怎么问起话来,如此可笑?我们会说么?”
男人道:“姓辰的,你在江湖上消失了八年,早不出现晚不出现,残元刚与我大明开战,你就回来了?还带着子母银蛇令,只怕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辰枫抬头望着天道:“腊月寒天,滴水成冰,只是不知道二位能不能如我这般命硬,也能在这睡上一宿。”
女人眼中露出恐惧之色。
“别用死来吓唬人!”男人双目一紧,低哼一声,道:“天底下是有许多人害怕死亡,但那是别人,而非我夫妻!辰枫,要杀要冻,你随意,我们夫妻若求一声饶,就不是燕北双煞!”
辰枫剑眉上扬,懒懒地伸了个懒腰,淡淡的道:“生命是可贵的,也是无价的,二位也还年轻,生几个娃,种几亩地,娶儿媳聘闺女逗孙子,何苦为了不值得牺牲的牺牲,大姐你说对么?”
“良哥”女人看向男人。
“废话少说!”男人忿怒地咆哮道:“何苦逼我?辰枫,你也是江湖中人……”
“冥顽不灵”辰枫无奈,一声长叹道:“真拿你们没办法,看来我只能自认倒霉了。大过年的,就让你再过个年吧!”
男人先一愣,然后道:“辰枫,别以为放了我们,我就会感激你,不杀你。妄想!”
“随便!”辰枫跨过二人,健步远去。
他没空去想,为什么才刚从岩石洞出来,就有‘燕北双煞’找上门。
辰枫只想回家。
姥爷、义父、娘,枫儿回来了!
八年了,终于回家过年了!
按路程推算,至多半个时辰,便可到家。
走得再快些,还能赶上吃腊八粥。
辰枫欣喜若狂。
转过街角,出了南城门,再走三里路就到家了。
“娘做的腊八粥好香啊!”辰枫嗅嗅鼻子,似乎闻到腊八粥的香气,忍不住舔嘴。
辰枫一口气狂奔出五六里,眼前仍是白茫茫一片。
不要说院落房屋,连间茅草屋都没有。
走错了?
辰枫又重走了一遍,还是白茫茫一片雪白。
姥爷搬家了?
搬家,搬房子吗?
还是…遭了朱重八的毒手……
辰枫激动兴奋的心情骤然变得无比茫然,夹杂巨大的恐惧。
一路上,他听了不少关于朱重八杀人如麻的事,也曾在应天府亲眼见过。
潘家庄若受牵连,那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辰枫再次回到城里,想找个人问问,走了一圈,一个人都没有,就连店铺都是门窗紧闭。
好不容易看到一家开门的酒馆,老板远远看到他走来,便惊慌失措地关门上板,像是见了鬼。
辰枫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甚至连东门外的郊区都去了。
偌大的潘家庄踪影全无,就像从不曾存在过。
辰枫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早死了,只有灵魂看不见活人的世界,也听不见活人说话。
不然,偌大的潘家庄怎会不见,或许只是自己看不见。
走到第十遍,天也黑了,城门也关了。
辰枫还在走,漫无目的地走。
实际也没走多远,不过是在空地上转圈而已。
“何人在此盘桓?”
风雪卷来女人的声音。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辰枫顺着声音,看到不远处走来一尼姑。
她左手提着盏灯,右手拄着根铁杖。
走得近了,辰枫才发现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尼姑,而且还是双目失明。
“谁在这儿?”老尼姑站在路中间,大声道:“快出来,不要站在潘家庄里。”
“潘家庄!”
“您说这是潘家庄?”
“您知不知道我姥爷上哪了?”
“潘家庄的几百间房屋哪去了?”
“您知道住在这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人不见了,房屋也不见了呢?”辰枫飞奔至老尼姑面前,一口气连问七八个问题。
“四孙少爷?”老尼姑面露惊讶之色。
“您是?”辰枫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是四孙少爷回来了吗?”老尼姑连声追问。
辰枫怔怔地看着老尼姑。
按孙辈,确实排行老四,但旁人都只知他是潘家庄的十七郎,老尼姑是如何知晓?
辰枫怎么都记不得潘家庄何时多了位尼姑长辈,更想象不出自己何时结交过什么尼姑、和尚。
“师太您好。”辰枫略施一礼,道:“晚辈是辰大侠的故友,路过濠州,听闻辰大侠在潘家庄做客,特来拜访,只是,不知潘家庄缘何成了一片空地,还误以为是晚辈记错了方向,走错了路,您可知辰大侠的去向?”
“哦”老尼姑静默片刻,缓缓道:“数九寒夜,施主衣着单薄,不如到老尼的小庵烤烤火,天明再访故友。”
说罢,转身,沿着来时的脚印往回走。
辰枫站着没动。
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妪,走在雪地里,鞋不沾雪……
这不是普通寻常尼姑,她身上有功夫。
“下雪不冷,天晴冷。”老尼姑察觉辰枫没有跟来,停下脚等他,道:“来小庵对付一宿吧。不来,后悔的。”
她的重音在‘不来’上,辰枫心中一动。
莫非这老尼姑知道些什么?
也罢。
反正呆在这也于事无补,不如随她去,兴许还能打听些什么。
“大寒小寒冻成冰团,那晚辈就叨扰师太了。”
辰枫大步流星地跟上去,一手接过老尼姑手中灯盏,一手搀扶上她的胳膊,故意提醒:“雪深路滑,您小心。”
老尼姑微微一笑,引着辰枫往东南方走。
“请恕晚辈冒昧”辰枫瞅着手中灯盏百思不得其解,纳闷道:“您,眼睛看得见吗?”
“你是想问瞎子为什么要打灯吧?”老尼姑呵呵一笑道:“老尼给施主拿的,雪天夜深,地底下的路不好走。”
辰枫微微一惊,又道:“您怎知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