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辜妤洁 图/辜妤洁
是盛夏的光,拼凑出一幅温热的场景。
午后的校园空寂如林,偶尔经过三三两两的人,无一不是用手遮住头顶的阳光快速迈步,然后很快又消失在视线所能触及的范围里。
藤蔓长得茂盛。墨绿色的叶片在微风中翻转出浅浅的灰白。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情,等到大家注意时它们已经得意扬扬地爬满了整个凉亭的棚架。大片的影子投下,给地面平添出几丝清凉。
空气里充斥着干燥的因子。可是,也有什么是温润的吧?
悠长的走廊上,两条细长的影子渐渐走近。浅浅的光晕弹出,打在少年干净的白衬衣以及少女及膝的蓝色百褶短裙上。安静的午后,只剩下鞋子与地面亲吻的声音。
三步的距离,不近不远,脚步很轻。
走廊变得没有尽头,恍若掉入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梦境。
直到——
少年猝不及防的一个转身,女生一时未反应过来的继续迈步。彼此的距离由三步变为一步。直到撞到什么温暖而柔软的物体,才愕然地被迫停止了脚步。
被撞到的额头发出细细的疼痛。顿时,整个鼻腔都灌满了洗衣粉的淡淡清香。带着明媚阳光的味道,于是忍不住多吸了几下下。
“你跟踪我?”
惊慌地抬起头,充盈进视线的是少年特有的棱角分明的轮廓,以及,微微蹙成“川”字的额头。
“那个……其实不是……”美好的梦魇突然出现一只预料以外的怪兽哥拉斯,惊醒过来的女生慢掉一拍,舌头打结,半天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抱在怀里的书,暗中又加重了力度。
“从图书馆出来开始,我去了小卖部、写字楼、电子室……而你也一直跟着我转了大半个学校。我想,应该不会有那么多巧合对吧?”不疾不缓的语调,说不清是在询问还是质问。
高高瘦瘦的个子。亮若星辰的眉目。微微敞开领口的白衬衣。淡定缓沉的嗓音。时光逆转,镜头切换,与心里那个模糊的影子渐渐重合,可是终究哪里不同,女生先在心里否定掉了。话说回来,要不是在前一秒钟刚刚拆穿了自己,那么,应该还算一个不错的少年吧。
可是眼下,窘迫大于欣赏,再好看的容目也显得不是那么回事。
足足盯了一分钟的鞋尖之后,女生突然醒悟过来似的转身跑掉了。风在耳边呼吸的声音,完全不再顾及男生在身后“喂喂”的叫喊声。
走廊。操场。林荫道。教学楼。楼梯口。再快一点,只要出去,那么,就没事了。
跑得太急,一脚踩空,剩下的六级台阶只用了一个动作完成.随着“砰”的一声闷响,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肋骨在一瞬间像动画片里一样,一根连着一根地全部断掉了。撇开被摔得鲜血淋漓的掌心和膝盖,单是蛤蟆似的难看姿势,便足以让每个自尊心强的女生在一个好看得一塌糊涂的男生面前无地自容到哭泣了。
尤其。那个男生还是拆穿过自己跟踪的人。
然而真正让女生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的,是男生递过来的白手帕。
“错了错了全错了,接下来明明该是你不顾我挣扎而抱着我往医院跑,我拗不过便故意在你的白衬衣上印下一个带血的掌印。洛生洛生难道你都忘记了吗?”
“你……没事吧?”男生显然被女生泪眼模糊的气势吓得怔住,几步走到女生面前,“我不叫洛生,我是林暮年。”
明明出于好心想扶她起来,却被粗鲁地一把推出好远。望着女生已经与自己拉开距离的背影,心里突然漏掉半拍。这个女生——好像,脑子不太正常的样子。
恹恹地转身,却看到女生刚刚摔倒的地方,一只粉红色的东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虽然是“隔壁班”的关系,但是林暮年还是第一次来到三年B班的教室。
在门口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抬起了右手。
门被推开的瞬间,喧闹的教室顿时安静下来。追赶打闹的人定格似的停下,正准备吃掉的早餐也一起停滞在半空。待分辨出不是可恶的班主任突然袭击,气氛才稍微活跃过来。直到门口的男生问道“请问夏同恩在不在”之后,终于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喧闹场面。而这种场面,A班是绝对没有过的。
这便是A班与B班的差别,也是所谓的先进班与落后班的差别。
在不怀好意的起哄声中,坐在最后一排的夏同恩终于尴尬地站了起来,低着头跟男生走出了教室。
黑色平齐的长发,白皙到透明的皮肤,黑色薄外套,从西装领口处透出里面的白衬衣的褶子领,及膝的蓝色小短裙,长度恰好的黑色筒袜,还有就是,洗得很干净的白色帆布鞋。
完全和前几次一样的装扮,隐隐颤动的睫毛显露出小小的紧张,只是眸子里流溢出的平静温婉的目光,又硬生生地将现在与之前分裂开来。比较起当时流露出的深切眷恋,除了“判若两人”,似乎没有更合适的词汇。
“喏。我在那天捡到的。”从兜里掏出来放在掌心然后递到女生面前,“是你掉的吧?”
视线下移,看到了。一枚粉红色的桃心耳钉,安静地躺在少年错杂的纹路上,发出幽幽的光线。
渐渐的,某个黑暗的地方一点一点地被照亮。仿若一只休眠已久的钟,被换上了新的电池。最粗的是时针,最长的是分针,一直在走的,是秒针。轮盘启动,时间运转,记忆错乱。
“那天想还给你的,可是你跑得好快……”
——走廊。楼梯。街道。围墙。耳钉。微笑。白衬衣。帆布鞋……交叉涌现的场景,气势凛冽地冲破某道闸门。
“我看到又刻着一个恩字,所以打听到了你的班级……”
——高高瘦瘦的个子,亮若星辰的眉目,微微敞开领口的白衬衣,常常纠结在一起的额头,总是露出无所谓的表情。
“幸好名字里带恩字的人不多,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最后从光里走出来的人,渐渐吻合了梦魇里模糊的轮廓。终于,看清了。
“夏同恩,你在听吗?”被提高了二度的声音传进耳膜,然后啪的一声,一道巨光闪过,再次睁开眼时,所有的东西又陷入了黑暗之中。一定有什么,断掉了。
夏同恩抬起头望着这个逆光站立在自己面前的男生,又一次感到恍惚,可是很快又清醒过来。除了长得很像,分明就是两个人。
“谢谢。”夏同恩接过耳钉淡淡地说道,然后转过身就要回教室。
“等一等。”男生急忙挽留的声音。
“……”
“这是我的电话。”停顿了下,然后也不管女生愿不愿意便把一张字条塞到了女生手里。“……哈?!”
“需要的时候……可以找我。”
——需要的时候。
——到底什么时候才是需要的时候。
记忆沿着掌心的纹路细细裁剪,所有的碎片铺展成一条直线,缓缓向后延伸。
催眠一般受到指引,然后双脚踏了上去,沿着直线的方向走去。
一直不停地走下去,会去向哪里?
可不可能,走到记忆的另一面?
可不可能,回到很久以前?
那么,又可不可能再遇到洛生你呢?
真希望自己置身于一只巨大的轮盘,食指轻轻一拨,于是转到想去的时间,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茫然无措地生活,独自面对整个世界的黑暗。
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爆炸似的头痛让夏同恩忍不住重重地拍了拍头。
放假的缘故,宿舍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脑子里一片混浊,无数条丝线牵扯住每一根神经末梢,剪断掉任何一根,也会像串联的灯泡,瞬间全部熄灭掉。
恍恍惚惚地走到储物柜旁,打开最后一格抽屉找到几片药,吞进肚子里之后又回到床上睡了起来。所有的重量抛开出去,加上柔软的棉絮,思维也变得轻巧而缥缈起来。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头痛似乎没有一点减轻,恶劣的是还有加重的迹象。浑身上下火烧似的发烫,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飞来飞去的衣服毛巾之类的东西。大片的恐慌袭来,夏同恩拉过被子把头蒙住,全身蜷缩在一起不留一点缝隙,不一会儿便觉得呼吸困难,额上又开始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来。恍若置身于莫名星球,黑暗在瞳孔无限放大。
喏。一直这样下去会不会就死掉了呢?
没有人记得,爸爸或者妈妈,也会很快忘记自己。
某些被淡忘的情节,自己都搞不清的某种状况。没有牵挂没有被牵挂。
可是无论如何,也会有一直记挂的东西。藏在心脏的底层,随着血液的循环流传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刻进骨子里,此生都已无法泯灭。
恍惚中摸索到枕边的手机,拇指略微下移,停在“1”键上方,摁了下去。直到耳朵被拖着尾巴的忙音敷衍到麻木而滋生出细细的疼痛,才终于又一次放弃。
喏。洛生,你终究不愿意再理我。或许,一辈子也不会了吧。
咎由自取。报应。可以用这样的词汇形容。
——“我讨厌你。”
——“你怎么不去死?!”
所有恶毒的话语终于全部反馈到了自己身上。
那么。
就死掉好了。
意识渐渐模糊起来,恍惚中听到谁在低低地呼唤:夏同恩?同恩?
声音遥远而真切,是谁呢,在叫自己的名字?
然后感觉从一个温暖的地方转移到另一个温暖的地方,没有任何不同。可是却会觉得特别安稳,好像突然多出一股强大的力量。不再害怕和恐慌。
好闻的洗衣服的淡淡清香,明显感觉得到的心跳,努力睁大眼睛,仍旧模糊不清的轮廓。可是感觉到了他的气息,熟悉的,不同于任何人的,气息。所以分辨出来。
洛生。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