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许怡茶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见乔荷的哽咽声。她勉强睁开眼睛看,看见乔荷又哭又笑着说:我怎么那么傻。许怡茶把手搭在她肩上,开始努力组织安慰的语言,还没等话说出口,又听见乔荷说:我好了没事了。她认真盯了一下乔荷的表情,泪还没有干,可是渐渐,关于悲伤的蛛丝马迹也寻不到了。
再一会儿,她居然轻轻睡着了。
许怡茶却是越来越清醒。她仍是有些摸不清乔荷的感情。大一时,所有人都看出来楚长舟对乔荷的好感,可她偏偏每次都避重就轻。现在,长舟出国已近两年,她忽然又这样坦然表明心中的想念。但看样子,又不像是很受伤很疼痛,仿佛流过几滴眼泪后,就又能归入正常的生活。
午夜里尚岩打来电话,大声说着自己刚下火车。许怡茶很惊讶,才晓得尚岩有个朋友今天回国,他回来做东。尚岩说一会儿来接她去钱柜,朋友们都在那里打算唱通宵。
挂了电话许怡茶飞速把乔荷拍醒,自己就冲进卫生间开始洗漱装扮。洗过脸回来看见乔荷居然还在睡,她又去喊。晃了半天乔荷才清醒了一点,可怜巴巴地问:“我可以不去吗?我现在每天只能睡七小时啊!”
许怡茶说:“很热闹呢,好多朋友你也去认识一下啊,权当放松。”
“睡觉就是最好的放松,对我来说。”
许怡茶见她又要睡,索性不管了,交代道:“那明天你醒了要是不见我回来,就把门锁好了。”
乔荷反倒清醒了好多,猛地坐起来说道:“我去!”把背对着她换衣服的许怡茶吓了一跳。
之所以突然决定要去,是她猛然想到,大概能从这位回国的朋友身上看见一点长舟可能的变化。
一出门就感觉到了冷。风起来了,树叶被卷着扑打在她们身上。许怡茶仍穿着她的裙子,哆嗦着打电话催着尚岩。乔荷也很冷,担忧着千万不要感冒了才好,不然又得几天折腾没法学习。
好一会儿,才看见出租车黄色的照灯拐了进来。尚岩见了乔荷也没有惊讶,连忙说:“看来我这么个电灯泡来得不巧啊!”
乔荷想说句打趣的话,在脑子里打了几遍草稿也没最终定下来。
车进了市中心,一路灯火辉煌,是乔荷很久都没有欣赏到的夜景。她身上暖和起来,再看见多彩的灯光,心里像是得了安慰一般。在一个转弯处,乔荷突然鼓起勇气问尚岩:“你有长舟的消息吗?”
尚岩没听清,乔荷问第二遍的时候,仍然是用连自己都诧异的镇定语调。尚岩说他呀,他大概快拿到绿卡了,不过不打算放弃中国国籍。“这帮小子出去前比谁都愤世嫉俗,现在统统爱国心大增,成了良民。”
这时候司机开始插嘴发表高见。乔荷不管这些,仍是追问道:“他有女朋友吗?”
尚岩说有,也是咱们学校过去的,学艺术的很漂亮。
许怡茶打岔说学艺术的都是花瓶,漂亮没内涵。
尚岩马上很默契地接口道其实也没有多漂亮,那边中国女孩子少嘛,自然物价上涨。
乔荷很善意地说尚岩这你可不对啊,现在女权主义横行,你还敢拿人比物?
于是他们就女权问题说了开去,不再论及长舟。到了钱柜,尚岩一一介绍,许怡茶很快进入角色,玲珑地周旋着。那个刚回国的男生穿一件硕大无比的运动服,说中国话还不怎么顺口但是激情四射。咋咋呼呼让乔荷很失望。她退到包厢的阴影处,到了这热闹的所在,才有空间安置好刚刚听来的消息。
几小时前从许怡茶那里听来的与刚刚听来的接连在她脑子里走过场。你一遍我一遍,往复循环。她觉得自己的心被来回击打着,一忽是甜蜜的快乐,一忽是清醒的刺痛。
如果当时我们懂,如果我们能够多一点点耐心与勇气,如果……
乔荷深知这些话语的无力,关于一见钟情关于弥补关于浪漫的誓言与付出。柔软的部位已经有了足够坚硬的保护,或许那保护就是麻木。她已经替长舟料想到了许多合情合理的假设,所以在被证实的时候,心里是疼的,不掩饰的疼痛,然而已经伤害不到自己。
只是有遗憾。
乔荷也知道,遗憾其实更多的时候不是关于那个错过的人,而是那段怎么也过不够的时光。亲历的时候是多么漫长。悠悠蝉鸣,大片大片明媚的阳光,他骑单车带着她,他们一起。
然而用不了什么惊心动魄的改变,只这么一天接着一天,仿佛永远一模一样的日子就徐徐拉开了曾经并肩的距离。什么都是轻手轻脚的,秋天过了是冬天,冬天过了是莺飞草长的暖意。生活的确有惊喜,只是在偶尔的睡梦中,悲剧的结局以混沌的画面出现在脑子里,比如有一晚,乔荷梦见长舟回国了,他到教室里来,逐一地和她身边的朋友说话,乔荷便低着头耐心地等待,忐忑地等待他更亲密地招呼。四周渐渐安静,她忍不住抬起头,只看见长舟离去的背影。画面太真实,乔荷在清晨醒来便怅怅的,一瞬间的失神。但这样点滴的不畅被继续压制于心底,因为她有理智。
更重要的是,她有现在的生活。
乔荷最近常常使用的开场词是“以前”。她说:“以前我们也是那样,牛气冲天,眼睛长在脑门上,看谁都不顺眼。”说:“以前我们真是傻到底,只肯清高地等待而不是大胆追求。”说:“悔死了这么多书都没有看,以前都吃白饭了吗?”
大四临开学前,父母照例送乔荷去火车站。她一步比一步慢,拖延着不想离开,心里恐慌得厉害。上车前妈妈照例拥抱了她,她也是立即就返身走了。那种有些荒凉有些义无反顾的心情直到火车开了许久,才渐渐在一片片田地间缓和下来。
她的定力还算不错,回到学校没几天就周密地开始自己的复习计划。班上有许多同学假期里都没有回家,参考书大摞大摞地堆放在考研教室里,放眼望去,真是有点触目惊心。同朋友说起不久之后的安排,也是聚少离多,因此每天醒来,乔荷看见另三张床上的家伙们还在酣睡或翻身,也会生出小小欣慰。
同样是生机勃勃的校园,她看见小点的女孩子三五成群的笑闹,或者恋人们一本正经地谈着恋爱,总是一面飞速挪着脚步一面涌起很复杂的感触。有一晚,乔荷因为要洗衣服只上了一会儿自习,走到音乐广场时听见一堆孩子聚在一起开晚会,唱着起哄着,黑压压的人影一大片。那一刻她突然觉得扎心的孤独。咬着嘴唇,心里想着赶快回宿舍,可竟然一点力气也没有。乔荷索性坐到路边的台阶上,发狠要深入进这无耻的孤独里。
她远远地盯着他们,因为没戴眼镜,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在动。很快吉他的声音传出来,断断地扯进心里。男孩的声线非常沉静。
坐了一会儿,乔荷突然觉得安静下来。她站起来拍拍裤子,想:我已经二十一岁了,我在大四。
包厢里,乔荷开始唱一首情歌,唱到“回忆比现实精彩”这一句的时候,她又开始无法扼制地心痛。她拿着话筒说:“我想长舟。”她的声音被放大了,透过设备很好的音箱扩散出来。尚岩和许怡茶正躲在角落里亲密,有人在哄笑着点歌,只一个女孩子递给她一只插了苹果的竹签说:“吃点润润嗓子吧。”
乔荷顺从地接过来把果块塞进嘴里。拿着话筒的手渐渐觉得沉重,就叫了一句:“切歌吧我歇会儿去。”立即就有人把话筒接走了,歌也换成另一首带摇滚风情的。她转身跪在沙发上,看看窗外,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满心挣扎在唯美的回忆和清醒的现实里,忽远忽近。
年少时说后悔,说伤痛,说着彼此的欢喜与惆怅。只是面向私密的本子和闺中密友。终于,现在她可以无拘无束地说出来了,面不改色地说起那段隐秘的过往,心里纵使疼也是被幽默过了的。可以一面被震撼着一面又哭又笑着说:我好难过,接下来又说:我好了没事了。可以像个疯子一样毫无顾忌地叫嚷一阵子,然后归入正常的生活。
乔荷完全料想不到,曾经藏在最深处的秘密,就这样被自己公布于众了。
并且手拿话筒。
凌晨四点半,天空开始泛出青青的白。这个时候,澳大利亚会是什么样的天色呢?乔荷背对着屋里的灯光,再次潜入致密的孤独,从满屋的热闹中突兀地抽离出。远远望去,我们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乔荷,过来吃点点心!”许怡茶在招呼。
“你们可真够疯狂的,”乔荷一面点评一面把自己拖出来,“平时这个时候,我正在享受着最后一小时的美梦。”
“我觉得都是梦!”许怡茶拿着啤酒瓶含含糊糊地说。
“人生如梦啊尚嫂,”归国的男孩挤过来评论道,“我在美国的时候就觉得他妈的人生就是一场梦!”接着他转过来反问乔荷:“你说是吗?”
乔荷没想到他还会问自己,只得马马虎虎地笑了笑就退回到阴影里。随即又被许怡茶招呼过去吃点心。许怡茶有些醉了,脸上像流淌着红酒一般有股烂烂的沉醉,耳坠来回晃荡。这是她的生活。乔荷想,同时又开始惦记着那两篇没有做完的阅读题了。
她决定把那惆怅,那遗憾与无奈,深深地,深深地再次沉入。乔荷有点迷茫,不知晓什么时候,当已经足够释怀足够幸福的时候,再去触碰这些,却只浮起一个微笑的时候,这样的时候几时能够到来。
也许,等到梦醒来,看见照常的太阳与工作的时候,便是继续行走,继续远离长舟,远离纯真年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