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馨望着伟民的眼睛,蓦地发现它们不似先前那般明亮了,不是那么炯然和灵动了。她什么也没说,拉了他继续向前走。
走了一会儿才发现,天天在这里散步,竟然不知道这路原来是有尽头的。复又折回来。
又回到刚才两人说话的地方,似乎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两人同时侧过身来。四目相对,欲言又止。
素馨说,你先说。
伟民顿了顿嗓子,开口道,馨儿,我想好了,不去了。我哪儿也不去了,就这么一直和你在一起。
素馨摇摇头说,我和你想的不一样,我觉得你应该去。
后半句话应该是:或许你真的不属于这样安静的生活方式,而是属于商场或者其他的什么地方,我可不想做束缚住你的镣铐,我不想做谁的羁绊。
终究只是想想罢了,这样的话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你说的,可是真的?伟民听了素馨的话,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眼中懒散的光又重新会聚。
当然是真的,难道我像是在开玩笑吗?你尽管去好了,我就在这里等着,等你回来。
梧桐的嫩芽在风中瑟缩着,这么小的一枚芽儿,竟然会在清风雨露中伸展成巴掌大的一片叶子,异常肥厚,让人惊奇。素馨自顾自地迈着细碎的步子往回踱。说完了刚才那些话,好似散失了一大截的力气,竟有点疲惫。胸口压了许久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却并不轻松,不知哪里来的一口浊气憋闷在那里,咽不下也散不去,只得任凭它将胸口窒得隐隐作痛,又要忍住不流下泪来。
这样的女子,柔弱却也倔犟,她倒是想看看,她的爱人究竟是不是注定属于她。人也好,事物也罢,不该是你的,任你怎么使劲留在身边,留得住一时留不住一世,迟早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若真是你的,即便是此去经年,相隔天涯海角,经历百转千回,也终会回到你身边。
梧桐树下,他们紧紧相拥,一如初次分别在她家门口。他给她一个承诺,馨儿你看,这梧桐的芽儿还很嫩呢,我答应你,只去半年,待到夏天和秋天终了,梧桐树叶落尽,那便是冬天快要来了,到时候你就在这里等我回来,我一定要陪你度过严冬,为你把炉火烧得暖暖的。
几天之后,伟民乘船去日本,素馨隐在码头送行的人群之中,将帽檐压得很低。伟民说过不让她来送他的,说他怕见着她之后便不想走了。素馨看着他提着行李箱走进船舱,末了还回头望了一眼。就是他,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自信潇洒,风度翩翩,这是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那瞬间,他掠去了她的心。
终于,送行的人群渐渐散去,码头上只剩一位迎风伫立的女子。
终于,那条船渐行渐远,化作一个小黑点漂浮在水面之上,消失不见。
这是一场或喜或悲的戏剧,别离是其中曲折的情节。我们能做的只有想念,深深地,从清晨到日暮,从夜晚到白昼,不停歇。
素馨还是会沿着成排的梧桐散步,早晨一次,傍晚一次。只是两个人只剩一个,不免有些孤单。习惯了有人陪伴有人呵护,回想起那些点点滴滴,微微的痛楚便自心底一层一层泛起,酸涩不已。
她清晰地看见了那些小小的嫩芽是怎样缓缓舒展,一天比一天长大,由嫩绿变得青翠欲滴。它们成了她内心记录时刻的钟表,每有一点细小的变化,便会引起她内心的一阵悸动。下雨的时候,整片翠绿色的云沙沙作响。雨停了,成群的知了放开嗓门嘹亮地歌唱。
夏末秋初,世界上的事物开始变得干燥和硬脆。
这所有的一切都被蒋宇看在眼里。蒋宇是一个画家,也是因了这庄园安静,在此辟了一间画室。每个黄昏他休息的时候,他喜欢从二楼的窗口极目远眺,一段时间下来,发现每天的这个时候,都会有一位素衣布裙的女子从甬路的一端走来,走到另一端再折回。她经常会仰起头,望着浓密的梧桐树冠发呆,似是在思考着什么。蒋宇看见她干净清秀的脸庞。
刚到日本的时候,伟民每天给素馨打一个电话,讲他是如何如何地思念她。他说他只是给朋友的公司帮帮忙而已,半年之内肯定回去。
后来电话改成了每个星期一次,他说公司经营得很好,他每天都会有大堆的事情要做。
再后来又改为半个月一次。素馨没有丝毫抱怨,她知道他很忙,只是叫他多注意身体。她没有对他讲,秋天到了,开始有梧桐的叶子变黄,落下来了。她没有对他讲,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落叶,深秋的凉意四处弥散。她也没有对他讲,秋风有了凛冽的味道,梧桐树上的叶子所剩不多了,不知道他还来不来得及赶回来,真担心它们会一夜之间落个精光。
他们在电话里只谈时局,谈物价,谈她编发的有趣味的稿子,谈他的职位一升再升。没有人提起梧桐,提起冬天,提起暖暖的炉火和模糊的约定。
她没有问他,梧桐叶尽时的承诺,可还算数吗?
直到有一天,素馨突然发觉伟民似乎许久没打电话过来了,便翻出他留下的号码拨打过去。对方说,许先生被公司派到英国去处理业务了。
这个冬天仿佛来得比以往早,而且紧随其后的是一场大雪,整座庄园一时间银装素裹。
黄昏时分,蒋宇俯身在画室的窗口,他想,那女子今天该不会出来了吧。正想着,风雪深处那个瘦弱的身影渐渐清晰。不知是风太大了,还是雪太深了,每走一步她都是很吃力的样子,几欲跌倒。再迈了几步,终于摔倒在地上。蒋宇忙冲到楼下,夺门而出。
前一天大夫来过,说素馨略微感染了风寒,须静养几天。
蒋宇扶她躺在画室的小床上,盖上厚厚的棉被。她双手冰凉,脸颊却是滚烫的,已有些昏迷。蒋宇将炉火拨得熊熊燃烧,又投进了几块煤炭。见她醒了过来,他忙将煮好的姜糖水端过去,喂她喝下。
她怯怯地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了。起身便要走。
蒋宇找来一件大衣给她披上,又亲自送她到门口,还是不放心,风雪似乎又大了些。他便扶着她走到路上,说要送她回家。进了家门,素馨正欲招呼他,他却走近铁炉,左右拨弄了几下,火焰便烈烈作响了。他把素馨在卧室安顿好,便离开了。
几天之后,素馨的身体好些了,便亲自把那件大衣送还回来,还带了自己做的吃食来道谢。
知道她是一个人住,冬天里又不会摆弄炉火,蒋宇于是常去帮忙,让她的房间里总是暖暖的。这样就不会冻坏了,他说。
一来二去,二人也就成了朋友。而蒋宇,似乎愿意跟她更亲近一些。
春节的时候,素馨正逢一个晴朗的天气,将屋子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准备过年了。书房里的电话丁零零响起来,接了,是伟民。他问她春节好,说自己现在已经在英国了,公司在这边有业务,见他能力强才派了过来。他说一直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抽不出时间打电话。
素馨只是说,工作固然重要,但也要多注意身体。
挂了电话,只看见梧桐的枝丫在风中摇摆,光秃秃的,早已不见了一片叶子。
冬去春来,又到了夏末。
下午的阳光将整座庄园染成金灿灿的一片。蒋宇只等着素馨出来散步,这是她不变的习惯。他招呼了她好几声,她却只顾着在梧桐的密影下发呆。等她终于回过神来,便伸手示意她到楼上来。
画室的中央有一个木架,揭开覆盖着的青色苫布,那幅画便呈现在眼前。蒋宇说要为她作一幅画,征得了她的同意才动笔,到现在,怕是画了有好几个月了吧。
秋日黄昏,静女梧桐。这便是最初时刻素馨在蒋宇心中的印象,他早已倾心于她,只是不知自己何时才能住进眼前这女子的心里。
素馨向画中望去。秋风微凉,黄昏色暖,梧桐的落叶纷纷扬扬飘洒下来,地上落了一层,有的又欲随风而起。一女子伫立风中,衣袂轻扬,这女子便是她,素馨。似在等候,在期盼,又有些落寞惆怅。
轻声问,这便画好了吗?
蒋宇答道,是的,明日我便亲自送去最好的画廊装裱,正好可以赶上下个月的画展。
画展的时候,蒋宇的这幅画被挂在展厅最显眼处,吸引了许多人。很多人都通过画展的主办方找到蒋宇,问他这幅画可否出售,价钱又是多少。蒋宇告诉他们,这幅画只是作为展品,并不出售的。大家都表示很遗憾。
就在画展的最后一天,蒋宇来到展厅,准备等画展一结束就将这幅画带回去。
一个男子走过来,说,先生,我很喜欢你的这幅画,能否把它卖给我,价钱无所谓的。
蒋宇一看,是一个很优雅的男子,笔挺的西装,洁白的衬衣,一副金丝框的眼镜文雅而又英气十足。蒋宇说,这位先生,对不起,这幅画只是展品,不出售。
男子说,我听说了,所以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想和你当面谈一谈。
两个人走到一旁,谈了有好一阵子。最后蒋宇将那幅画摘下来,送给了他。
又有梧桐的叶子开始飘落了,成熟的,饱满的。一个完整的轮回。
这期间陆续有消息从英国传回来,传到朋友那里,又传到素馨这里。说是伟民到了英国不久就遇见了惠珊,两人春节的时候已经完婚了,现在,惠珊怀孕好几个月了。
伟民还是偶尔会打电话过来。那些事情,他不提,她也不问。似乎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
一场秋雨一层凉。
车子停在大门外,中年的司机说,许伟民先生派我来接素馨小姐,到格威治西餐厅一会。
他竟然,再不肯亲自到这里来一趟。
素馨答应着司机,上楼换了件衣裳,梳理了一下头发,抹上一层淡淡的粉。对着镜子,她突然想到,自己已经多少时候都是这一副模样了,不曾变化。他呢,现如今又会是怎样一种神态?他是否依旧会谈笑风生,声音清爽明朗,目光灼灼,似乎在说着玩笑话?
她还准备了一样东西,自己亲手一针一线钩织的一顶白色小毛线帽子。惠珊就快要生了,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这件礼物都是合适的。
餐桌上,她望着他,只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他似乎变化了许多。衣装依旧整齐,头发一丝不苟,只是眼角冒出了细小的纹路。是因为太多的烟酒,不足的睡眠,还是因为商场上太多的虚情假意相互奉承的谄笑?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还是像一口井,而且似乎更深了,只是不再让人想要跌进去,而是想要逃离。
他不吃也不喝,只一根接一根地吸烟,让迷蒙的烟雾缭绕在他们中间,他才敢透过烟雾的缝隙仔细瞧她一瞧。她没有变化,娴静,柔美,惹人怜爱。
伟民终于开口,工作真的是很忙呀,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前些日子我回来过一次,看了一场画展,只是没能抽出时间去看望你。
似乎有些紧张。吸了一口烟又吐出来,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其实我还是爱你的,只是,或许我们的生活方式不同,要相守一生一世,实在是太难。你寻着一个合适的人嫁了吧,不必再等我了。
馨儿,你听清楚我的话了吗?
又是这一声馨儿,叫得人心尖剧痛,往事一幕一幕涌上心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就要决堤。始终不明白,为何相爱却不能在一起?也终于明白,爱情终究不是一个人生活的全部。
掏出那顶小巧的帽子,递过去。孩子出生正好赶上天气凉,这是我亲手织的。
伟民说,原来你都知道了。
素馨说,是惠珊对吗?你们本就是一对儿,是我,不该岔生出这许多的事情。惠珊是个好人,代我向她问好。
伟民要送她回家,素馨拒绝了。故事至此已经够繁杂够让人心碎的了,何必再任由它放纵下去。
出得门来,却见秋雨又至,一阵阵凉风裹挟着湿气袭来,让人瑟缩。蒋宇从旁边迎上来,擎一把伞,遮在素馨头顶上,自己却湿了半边。
一路步行回到庄园,风雨中依旧不时有梧桐的叶子落下来,不是轻巧地飘落,因沾满了雨水,直直地坠地,再也不能移动分毫。
素馨向蒋宇那边靠了靠,这样,他就不用淋湿自己了。
踏在满是湿漉漉的落叶的甬路上,素馨觉得自己好累,像是一叶风雨中飘摇了许久的小舟,如此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