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种仰望的姿态伫立,却不再感到孤单。
寂寞的季节从时光中流逝,握紧的双手里满是青春的记忆。
年轻的岁月,想和你一起,看落霞氤氲,水烟渐升。
看冬去春来,雪融草青。
一阵风从半开的窗子里斜斜地掠进来,冷暖相宜。素馨抬起头望一眼,太阳低低地挂在西边的天上,洇成一片和暖的红光。不知不觉地下午就这么过去了,而夏天也接近尾声了。
素馨放下手中的纸笔,合上那本薄薄的《漱玉词》,揉揉略微有点发涩的眼睛,下楼来。
小园中此时正有一些花儿开放着,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花粉香气。尤其是门口那几株壮硕的葵花,笔挺的腰杆上生着肥大翠绿的叶子,花盘又大又圆,金黄色的花瓣散发着柔美的光芒,花蕊似细碎可爱的流苏。
去年秋末的时候,几位朋友来访,进门的时候看到几株褪尽鲜艳色彩的向日葵,几只麻雀正立在它们低垂的头上,左一下右一下地啄着。一位朋友上前仔细地察看,说是子粒相当饱满,与其这样立着让鸟儿糟蹋,倒不如摘下来大家一边聊天一边嗑了瓜子。素馨什么都没说,只是请他们进屋里坐。临走的时候,素馨将那些几近干枯的葵花摘下来送给了他们,让他们带回去吃。其实素馨是觉得她看着那些葵花从小长到大,实在是舍不得让它们一粒一粒粉碎在自己的齿缝里,想想就心疼。当时只顾得心疼了,竟然忘了留下几颗种子来年开春再种。素馨以为再不会有葵花生长在小园中了,意外的是春天锄草的时候发现了几株生着细密绒毛的嫩芽,就在小园的门口旁边。是葵花,素馨认得它们。想必是鸟儿啄食的时候落下来的,现在发芽了。
果真如惠珊说的。你这园子美是美,可惜太柔弱了,不如种些葵花吧,看起来会更有力量呢,下次来我给你带些种子。
青石板铺成的甬路,板缝里生着些潮湿嫩绿的苔藓。这是市郊的一所庄园,在这里住下的都是些喜好安静的人,行事细心稳妥,谈吐平缓得体。
甬路两侧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枝丫浓密繁茂,风从叶丛中穿过,头顶传来一阵清脆的哗啦声响。
这条路,两个人走了两年。一个人,也走了有一年多了。
回首往昔,徒留物是人非的感叹,不禁悲从中来。
一片叶子缓缓地从空中飘落下来,在素馨的眼前打了个旋儿,落到了地上。素馨呆了一下,又赶忙俯下身去将那枚落叶捡起。虽然是干枯了,但枯得那么不饱满,不是硬挺的金黄色的,而是像风干的咸菜一样皱缩着,毫无光泽。这分明还没长成嘛,那么小小的一片叶子。素馨留意了一下,叶柄处果然有虫子啃噬过的痕迹。最细微的伤口,却耗尽了它所有的水分和颜色。
是啊,秋天还未到呢,哪里来的落叶?
素馨如是低声喃喃道,却又不禁恍然起来。仿佛此刻已是深秋,凉风瑟瑟,高空传来阵阵嘹亮的雁鸣声,她下意识地伸手扯紧了衣角。数不尽的梧桐叶子纷纷飘零,地上早已积了厚厚的一层,眼看就要落尽了,只剩四向伸展的光秃枝干。纷乱飞舞的叶影里,视线似乎有些力不从心,渐渐模糊。一个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直至迫在眉睫,是伟民。他拥她入怀,口中尽是轻柔的耳语,馨儿,我说过会回来的,就是现在,而且再也不会离开了。
素馨小姐!
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素馨猛地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的眼角有些湿润了。原来只自顾自地走着,来到了蒋宇的画室附近竟未察觉,忘了去和他打声招呼。
蒋宇从二楼画室的窗口探出头来,下午的阳光在他的脸上调和出温暖的油彩。见素馨听见了他的招唤,蒋宇便不再喊,只是伸手示意她到画室里来一下。
素馨想,蒋宇一直在画的那幅画,应该画好了吧。
素馨将那枚在这繁华的时光里兀自夭折的小叶片叠进手帕,装进贴身的衣袋里,然后朝蒋宇的方向走来。
绿叶也好,枯叶也罢,只是心头悬挂的那枚承诺的果实,不分季节地,一天一天地越变越瘦,摇摇欲坠。
朋友讲起这样一个故事,说是有一只鸟儿和一只金丝的笼子相爱了,金丝笼子将鸟儿深情地拥入怀抱,它们想着就这样长相厮守,直到天荒地老。岂料后来那鸟儿突然惊觉,原来自己更爱的是自由,没有什么比飞翔更能让它心动,它只有在气流的滑动里才能找寻到真实的自我,而眼前这一切,只不过是虚幻,一场烟花。可惜此时笼子已无法打开,最后,鸟儿抑郁地死在笼中。
多可悲的鸟儿呀!众人感叹不已。
素馨暗自想,那笼子,却也是悲伤的呢,它也想化作一只鸟儿和爱人一起比翼双飞,海角天涯,无奈它今生只是一只金丝的笼子。有些事情我们真的是无能为力,可以做的,唯有叹息。
所谓缘分,谁又能说那定然不会是一场阴差阳错?
那一日,悦雅找到素馨,兴高采烈地向她宣布一个好消息。本市将会有一场盛大的舞会,悦雅因为认识那家的小姐而被邀请了,而且她还可以随便多带些年轻人一起参加,于是她就来找素馨了。
素馨说,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凑热闹,不喜欢去饭局舞会之类的场合,况且我跟那些人又不相熟识,还是算了吧。
悦雅不依,说,这次主人家邀请了一大批的年轻人,为的就是营造狂欢的派对气氛,你整天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慢慢地怕是性格都变得老气了,还是跟我一块儿去舞会吧,都是些年轻人,即便之前不认识,也会很容易找到共同的话题的。
好吧好吧,我去就是了。素馨终于答应下来,她不想扫了悦雅的兴致。
悦雅拉起素馨的手,亲昵地左右晃动着。口中说道,这就对了嘛,我还有一件事没对你说,承办这次舞会饮食的是一家西洋餐厅,正宗的法国宫廷厨艺,想想你最爱吃的法国小点心吧,有口福了呢!呵呵。
去参加舞会的那天早上,悦雅和另外的几个人一起来到素馨家中,叫了素馨好一同前往。素馨正在为穿什么衣服而发愁呢,见她们一个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忙叫她们帮忙出出主意。悦雅挑了一件腰身修长的旗袍,说,我看这件挺好的。
悦雅帮着素馨将那件旗袍上身。旁边一个人道,人家惠珊可是留过洋回来的,再说,这次的派对也是完全按照西洋模式举办的,我看还是轻纱裙或是百褶裙更合适一些。
素馨忙朝衣柜里张望,却发现自己从未置办过那类的衣裳。这时悦雅已经帮素馨扣好了最后一枚扣子,口中说道,以我们素馨的气质,还是不适合穿那种衣服的,其实若是一个人生得丽质,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素馨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紫色缎面的收腰旗袍,绘着些零星的花色。可能是刚才听了别人的话,现在也觉得不太妥当,说,我怎么觉得自己这副样子那么滑稽,活像一串紫葡萄,不行不行,得换下来。说着就要去解扣子。
这时刚才说不让素馨穿旗袍的那个人忙拉住了她的手,说别换别换,你这样子漂亮极了,若是葡萄都生成你这样子,恐怕世上再没有不喜欢吃葡萄的人了。
舞会开始了,华尔兹的调子自唱机中悠扬飘出,弥散到整个大厅。
刚才悦雅拉着素馨和许多人打了招呼,尽是些光鲜艳丽的年轻人,整个派对显得朝气蓬勃,主人家还真有别致的想法。音乐响起来了,男男女女相拥着步入舞池,翩然起舞。也有几个男青年走过来,鞠躬,伸手请素馨共舞一曲。素馨借口说衣服的下摆收得太紧了,不好迈开步子,一一婉言谢绝了。那都是些礼貌的绅士,即便是被拒绝了,也毫无愠色,依旧保持着优雅的身形和笑容退身而去。
素馨对这个舞会的感觉还是蛮好的,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静静地看着他们跳舞。满场华丽的女子和款款的男子。
悦雅走到近旁,指着舞池中央那对美得宛如画中人模样的男女,说,那两个宝贝,他们才是今天的主角。
从进门开始就听到人们纷纷的议论之声,素馨已是有所耳闻。许伟民是商界的青年才俊,加盟他父亲的公司只不过一年左右,就已经做下了好几笔数额惊人的大生意,这位后起之秀震惊了整个商界,连那些古板的老骨头都给他挑起大拇指。那位烫着卷发,浑身散发着西洋气息的美丽女子定然就是人们口中的惠珊小姐了,她半年前才从英国留学回来,如今俨然已是本城一颗耀眼的明星了。
大家都说,他们两个从小便青梅竹马,现今理应喜结连理。
富商的儿子和高官的女儿,再没有比这更门当户对的姻缘了。
素馨望着他们,却突然发现许伟民也正望着这边呢,便慌忙移开视线,看别处去了。胸口却隐隐地温热起来。
一首曲子奏罢,几个高鼻子蓝眼睛的法国厨师已经在另一边布置好了酒水和食物,大家便边说笑着边移向那边,准备品味一下异国的美味食物。
素馨用小巧的叉子叉起那些精致的小点心,放到口中细细品尝,果然细腻甜美,回味无穷,不禁向悦雅称赞法国厨师精湛无双的手艺。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道,小姐何不尝尝这个?这才是正宗的法国名品,用中国话叫做特色菜肴。
转身一看,却是刚才舞池之中最为闪亮的那个男子。他边说着边用特制的银钩取出一只蜗牛壳里的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素馨看到了他整齐光洁的牙齿,清爽的面容上浮现着享受的神情,一副金丝框的眼镜架在挺拔的鼻梁上,眼睛似乎会说话,闪着灼灼的光。
许伟民将银盘托起,送到素馨跟前,面带笑容。尝一尝,这是西芹蒸蜗牛,味道不错。
素馨忙摇了摇头,低声说着谢谢。
许伟民问,你是素食主义者?
正说着,音乐又响起来了。伟民把银盘放到一旁,拉起素馨的手,说,能请你跳支舞吗?素馨本意是要拒绝的,无奈嗓子眼似乎是给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便只好任由伟民拉着她,跟众人一起走进舞池。
素馨将手搭在伟民的肩膀上,伟民轻轻揽着素馨的腰,另一双手半握着举在侧面。伟民就直直地看着她,并不说话。素馨望着他的眼睛,那眼神清澈而又深邃,目光冷冷的却又暖暖的,似春风,似月光。他的眼睛是会说话的,虽然并未开口,可是素馨觉得他已经在同她说笑了,仿佛他们许久之前就十分熟识了。他无言的谈笑似一口井,素馨觉得自己已经深深地跌了进去。
一曲终了,素馨正待退出,却才发觉自己的手一直被伟民紧紧握着,抽也抽不出来。等到下一曲响起,周围的人都夸张地摇摆起来,素馨方听得这原是一首快节奏的舞曲,需男女两人紧贴着身子前倾后仰,肩膀上下抖动的那种。她使劲挣脱了伟民的手,发现自己的手早已是汗津津的了。
素馨的紧张也不无道理,惠珊小姐一直都在旁边注视着他们呢。
舞会结束之后,伟民送大家到门口,寒暄作别。
伟民走到素馨面前,问,小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素馨正待说,我是素馨,却突然又像刚才似的,嗓子眼似乎是给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素馨知道是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使自己片刻间丧失了言语的能力。幸好有悦雅在一旁,半开玩笑地说,这是素馨,我念中文系时的同学,可是出名的才女呢,只可惜,才女却还是单身哟!
一番话引得一群男子欷歔不已,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倒是素馨害羞得红了脸。
众人便又说笑了一番,才各自散去了。
主人家开个舞会也只是图个热闹,并非正经的意图。
送走年轻的宾客们,伟民和惠珊复又回到屋里,这时两家的长辈们已围着一张桌子坐定,似乎要谈什么大事,气氛却又是喜气洋洋的。
伟民的父亲将雪茄从嘴边拿开,吐出一口缭绕的烟雾。伟民和惠珊哪,你们俩认识那么久了,彼此也都有好感,倒不如今儿个趁亲戚朋友都在这儿,你们就把这事儿定下来吧,也算了却了我们做长辈的一件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