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她喝酒的话,也不是对手。那丫头没日没夜地跟一群老爷儿们混迹在酒池肉林,天天灯红酒绿地推杯换盏,什么啤酒白酒根本不放在眼里,时不时还来根烟玩玩情调。我虽然不算白面书生,但看到一个女孩子穿着性感点着忧郁的烟自顾自惆怅的样子,也还是很不习惯的。
至于读书的话,更是无解了。虽然她是留级下来的,但脑子真聪明得很。那家伙三天看完高数就考了90以上;没事做做英语专八也能考过英语专业的;过目不忘的本领更是了得。一般她看过一遍的书,只要她意欲,便没有什么能忘记的。因为这我老想揍她,你说你一个女孩子你要什么有什么了,你凭什么糟践你自己啊。
我还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了。思来想去,在她宿舍下徘徊良久,也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深夜也无法离去。终究无法找到约她出来的理由吧。于是便一个人踱步在樱花道下,倾听樱花飘落时情人们的丝丝絮语。不经意间,却有如此的话语飘进耳朵:
“你以后不要去勾搭Yoko那个狐狸精了。”
“什么呀,分明是她勾引我的。你怎么又旧事重提了。”
“总之不要跟她有来往的好。”
“好啦好啦。”
我听不下去,便起身散步在樱花道下。远远却望见一个幽幽的身影来。看样子是个女孩子。她像风一般刮过樱花树粗壮的枝干,留下一张海报似的东西后飘然离去。我凑近一看,居然又是那些不堪入目的字眼,极尽咒骂之能事。然而我刚要仔细看个清楚,想知道究竟是哪个人,总要受到如此的咒骂时,却有个人影如剑客般嗖一声挡住我的视线。
“谁?”
“我。”
声音是如此熟悉。怎么样也没法忘记。那化成灰也忘不掉的声音。
Yoko背对我撕掉海报,揉成球后一把扔到老远。然后勾上我的肩温柔地说:“我请你吃饭。”
“嗯?”
然后却一把拽走我,就好像抓小鸡的那穷凶极恶的老鹰。
酒足饭饱后,她说:“师姐不想为难你。”
我说:“算了吧。师姐不要为难了。我也不是那种强人所难的人。你不跟我恋就算了,我跟老师说就是了。大不了学分我不要了。”
她看我的时候眼神里却只剩下欷歔。欷歔之后是感叹。感叹之后却又是欷歔。
那一次我们一直吃饭吃到深夜。又一次被老板无情地赶出来。连句抱歉也没说。
我们两个,便又像疯子一样,浪荡在这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了。
我曾经多少次徘徊在这样的月下。樱大的月光总是明媚异常,像是从樱花瓣中窃出的光,透过情人的目光,幽幽地洒在大地上。深夜的校园里空无一人。深夜的城市里没有声响,没有回音。远处的霓虹灯还在闪闪烁烁,花花绿绿的世界里一片空虚。我和Yoko前后挨着,却没有靠着,宛若两棵倔犟的树杈,分明可以缠绕,去硬生生要去躲避对方。她看我的时候眼神充满暧昧,却又像小兔一样不可捉摸,好像什么时候便要逃开似的。我抱着她,就要做出抵唇的姿态,她却把我推开。
“绝不能如此轻浮。”她笑着说。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装什么装,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我说。
迎上来的却是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留下的。是空空的月。目瞪口呆的我。还有钻进夜的眼眸的Yoko。再不见踪迹。
然后接连好几天都没有看见她。好像突然从身边蒸发一样。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她的不存在。因为已经习惯了她的缺课。她没有朋友。或许曾经有,但总徘徊在深夜的那种习惯,让所有人自觉地疏远了她。
或许,是本能地疏远吧。那种女孩子,终究是不好的。同寝室的女生说起她,语气中充满鄙夷,笑容中暗藏杀机。她们看看我,却又笑得花枝乱颤。
“Yoko那家伙,谁知道什么时候在哪里呢?”
语句里,分明暗含着:那样的婊子,跟我们无关。我们是贤良淑德的良家妇女。
然后又看着我悻悻地离开。
夜里离开的时候,居然又在墙壁上看见那些张牙舞爪的大字报。
用的依旧是那种醒目得叫人心酸的字眼。仿佛蜘蛛、蟑螂、蚂蚁全变成那些歪歪扭扭的丑陋字体,深深嵌进每一张大字报里。“婊子,贱货,勾人男朋友的垃圾,下三烂”之类的字眼映入眼帘。而每一张上面,都清清楚楚地写着同样的名字。我突然明白,每一张大字报,每一次大字报,针对的都是Yoko。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飞刀,扎进我的血脉里,叫我心疼。我于是疯狂地跑过去撕扯那些大字报,撕得血从手汩汩流出,也无所谓。
后来有一天,我终于堵到了Yoko。
她一个人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寝室。那时候我正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抽烟,生怕生管看见我还滞留在女生宿舍里。岂料她一溜烟就乘风般钻进宿舍里。我朝楼上追去,门却重重地摔在脸上。紧接着是开灯,争吵,怒骂——这是女生宿舍里因为鸡毛蒜皮而常有的事。多半是因为室友们觉得Yoko回来太晚吵了她们休息,而Yoko又喝得酩酊大醉,一身酒气叫整个宿舍都好像浮在一层酒精雾气里。女孩子们当然受不了这样的感觉,个个揭竿而起,寝室派系三比一。然后就听见轰天的争吵,难听的话纷至沓来,各地方言脏话纷纷坠落。再后来锅碗瓢盆往来不绝,声响惊醒了平日里十只牛都拉不动的睡梦罗汉生管。然后她也只能站着无济于事,多半是因为见怪不怪。
然后我听见扭打的声音。好像Yoko的东西被扔出窗外,Yoko举起酒瓶就往地上砸。生管一看大势不好,赶紧要去找保安。
我便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冲了进去,面对身着睡衣的少女们脸不红心不跳,拽起Yoko就跑。Yoko刚开始莫名其妙,跑出好久才反应过来,死命妄图挣脱我的手。
我们一直跑到操场才停下来。她看着我。
哭了。然后又莫名其妙,随便甩手便给我一巴掌。
“你神经病啊。”
“我的事,不要你管。”
然后灵猫般地逃开。
莫名其妙的事情真是一件接着一件。
樱大却仍是一如既往的祥和宁静。宛若樱花盛开的灿烂与静美。
昭示着青春之魂,那些若有若无的岁月,都将明明白白地写在这里。
清晰也好,糊涂也好,总归要在这里度过人生中最美好的四年。人生的际遇从这里分道扬镳,从此以后再难有如此单纯清爽的时光。那种只惦记游戏和学业,沉醉在糊涂的酒杯梦里的岁月,从此以后,大概是再难回了。
这样的四年,真是值得恋爱的四年。
遇见喜欢的人便拔刀相向吧,用爱的火焰燃烧成火剑,指向心爱的人吧。这样的岁月里不需要迟疑,因为稍稍的迟疑,早有蜻蜓立上头,爱情的高地便已被他人占据了。没有人不陶醉在这样盛大的爱情盛宴里,沉醉在这样巨大的爱情剧目中。如云似海的情侣占据了校园的所有角落,叫单身的人齐齐羞得快要死去。所有的人一拥而上,内心里寂寞无比,不找到爱的彼岸誓不为人。
然而恋爱系的人,却往往不恋爱。
樱大恋爱系的家伙,有浪迹天涯到处留情的人,有小心翼翼眼高不将就的人,有趋炎附势把爱情当筹码的人,有疯疯癫癫整日里跟谁都玩暧昧的人,还有整一套爱情理论实践起来却胆战心惊大小便失禁的人,就是没有好好恋爱的人。因为更明白,所以更无奈;因为很清楚,所以很悲哀。所有的东西都被看透,当爱情的本质被教授在课堂上分析得透彻无比,便再无人肯相信,这个世界上,到底还存不存在真正的爱情。
恋爱系里有人拥有全校所有学院女生的电话;有人曾同时交过15个不同的女朋友却能处变不惊;还有人被男友搂在怀里的时候内心里还想着其他不同的两个男人,嘴里却还念叨着木村拓哉的名字;更有打扮得妖冶异常的女孩子天天成群结队到市中心等待搭讪,然后吃免费的晚餐。然而没有人像Yoko那样,整日流连于酒吧迪吧k厅音乐会所,日日笙歌夜夜酩酊大醉。待到天边鱼吐白之时才酒味浓浓回到寝室,扶床便睡。
对这样的人,是怎么样也不会有好感的吧。
我真的很期望在深夜里遇见她。
听她的室友说,她已经好几天没回学校了。樱大的管理并不严格,因为学生都是交了很多钱进来学的,不好好学是你的事,学校只负责把书给你看把老师发给你。其他的不怎么管。我开始在学校附近每个酒吧都待上好些天,想找到她存在的一丁点消息。可终究是没有。
或许她便是那种尘世中的精灵,既不能轻易捕捉,亦不能随意放弃吧。
我于是整夜都像个幽灵般逡巡在恋川之上,妄图看到她楚楚可怜的含泪身影。
每当深夜的时候在临河的恋墙之边,有很多坐着望月的情侣。他们手挽手,有时候把头埋进情人的怀里,说着旁人听起来那么肉麻的话。和煦的暖风吹拂而过,带来海的气息,有时候还吹来纷纷坠落的樱花瓣。我想不到比这更浪漫的大学场景了。
除了三大圣地,樱大还有很多恋爱的好去处。譬如说高高的钟楼,每到毕业的时候,分手的情侣总要上去撞一下钟,然后含泪离别。那便是好聚好“终”的含义。比如南食堂高高耸立的棕榈树、假槟榔下,白色的长椅总不会空闲。那些梦里都说着情话的小年轻们多爱这样的场景呀。放假的时候还可以去爬爬不远的浮云山。那里曲径通幽,传说有月老居住。年轻的大学情侣们手牵手爬上山去,便许下一生的诺言,内心里充满感动和幸福。还有北食堂门前盛放的凤凰花,上面挂满红色的丝带。那是樱大的传统习俗。每一届毕业生都把自己喜欢的人写在红丝带上,然后抛上树去。无论结果如何,都已经证明自己努力过。恋之川隔开教学楼和宿舍。说它是川,不如说是小溪更为贴切。上面没有桥,一只脚便能轻易踏过。它从学校后的浮云山流出,一直延续到大海里去。水流却缓慢异常,像太极般玉带蜿蜒分开校园。我真怀疑这河是不是人造的了。
今夜却凄凉得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春风有点凉,吹散了情侣们的兴致。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矮矮的恋墙上缓缓地走。那时候,我就好像在跟海一起散步。海风微微拍打我的脸颊,就好像情人温柔的手心。
不知道什么时候,却有个该死的家伙钻到我面前了。
“呀,不认识我了吗?”她嬉皮笑脸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