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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吴生青梦

No.1

吴国境内。

来仙村中一户人家的门前站满了人,他们在门前观望,有些人手持着篮子,里边装着自家栽种的蔬果,还有的提着两只老母鸡,就等着里边的消息了。

一名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从外边拨撩开人群,冲了进去。

“何家的,男人进去不吉利,快出来。”他身后传来一女子的声音。

他不顾女子的劝阻,快步走了进去,他推开门,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从房间里扑出来。

铺着棉被的木床上,一名女子脸色苍白,双目紧闭,有些年头的红棉被被血重新染红了当年她出嫁时的模样。

女人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费力的抬起眼皮。

“替我照顾好她。”

女人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去了,一旁的婴儿放声大哭。

何笙青,何生青。

但她终是不明白父亲所取之名的含义,无人跟她说过,她也无从习字。她自小就被父亲带去农田干活,男人做的活她都会,由于她从小也随父亲学习打铁,所以身体强健。

她的容貌随母亲,世间少有的美貌,只是被晒得有些黑,若是好好打扮一番,定也是个难得的美人。

她不曾像其他的女子一样整日学学刺绣、字画、绣活儿、描眉点唇之类的女工,活脱脱一个假小子。

十六岁的少女该有的东西,她都没有。

村里人也有些人给劝说何父:“好好一个女儿家,不让她穿衣打扮,学习女红,却让她整日随去做苦力?”

而何父只是笑而不语。

红颜薄命,自古如此。

何父比村里任何人都要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晌午时分,何笙青坐在山顶望着远处的“来仙村”三个字,不觉好笑。

村里人一直坚信着所谓“仙人庇护”,每年都举行献祭仪式之类的求神降福虚无缥缈的事情。

如果真的有仙人庇护,当年娘难产的时候为什么不助她一臂之力呢?

她起身拍拍手,提起旁边刚刚捕来的兔子朝不远处的小溪走去。溪水清澈见底,水中倒影着她清澈的笑容。

何父曾经很严肃地告诉她:不要在乎容貌。可既然爹不在乎容貌,为什么偏偏娶了母亲那般美貌的人呢?

何笙青经常听到村民说她爹其实是个特别善良的人,何父曾经从事铁匠,但他不是制造什么神兵利器,也没有这样的志向,为的只是制造一些实用的农用工具分发给村子里的人,曾经还打造过许多首饰给母亲。

但最后那句话,何生青总觉得略带讥讽之意。

密林中,寒风卷起一片片绿叶,将阳光遮蔽。光线十分费力地从那些间隙中挤进来,但使得林下的世界更加晦暗。

如今吴王夫差治理吴国力不从心,幸有伍子胥辅佐才逐渐稳固,但奸佞之人从中作梗挑拨君臣关系,贪官污吏搜刮民脂民膏,百姓苦不堪言,他国密使试图拉拢权贵消灭吴国。

忠臣被排挤,地位岌岌可危。

忠义之臣为保国直箴言,只身犯险落入贼人计谋之中,几经周转颠簸流落入乡村荒野之中。

No.2

“喂!喂!喂!……该不是死了吧?”朦胧间男子放佛听到女子急切的声音在耳边环绕,地上的男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随即再次陷入昏迷。

何笙青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红衣男子,她伏下身将男子胸前衣物解开,从香袋里取出止血的药粉倾倒在那道醒目的伤口上。

男子的衣料珍贵,是普通人家穿不起的锦衣华服,定是什么朝廷官员家的子嗣。她若救的是忠臣,那也可以为百姓做些事情,但如果救的是奸佞之臣,岂不是又要让他去残害百姓吗?

可是,如果不管他的话,他就会死。

“这事既然被我撞见了,就不能不坐视不理!”何笙青咬了咬唇,从衣上撕了一块布条裹了上去。

她在一棵教矮小的柳树上割下许多柔软的柳条,将它们和一些木块绑在一起,把男子“扔”到上面。她又把裙撕下几块,将布条与树枝做的席子绑在一起,准备将他拖下山。

何笙青到家时月已高挂。

木屋简陋,屋顶的茅草有些发黑,房屋经不起年年雨水的侵蚀已有些发霉了。

隔屋里传出了饭香味,何父早已生火煮饭了:“青儿?今日怎么回来的如此晚……”深厚苍老的男声略显责备,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探出头来看了一眼。

她费力地将男子拖到庭院,擦了擦脸上的汗,便朝屋去。

“爹?我今天抓到了兔子。”她轻声询问着,把束了四肢的灰兔往跟前晃了晃,便放到了桌子下:“我今天在林子里发现了一个受伤的男子……”何笙青见何父脸上已显不悦,便慢慢放低了声音。

“你想干什么!你把来历不明的人带到家里来了?咱家哪有能力再收留什么野猫野狗的,更何况还是一个大活人,你可要想清楚!”何父脸上已爬满了怒色。

“可是我们怎么能泯灭良知见死不救啊!”何笙青突然跪了下去,不再说话。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几乎听到心跳的声音。

良久,何父才缓缓开口道:“去准备晚饭吧……将兔子也烤上。”

“是,爹!您真是他的大救星呢!等他醒了人家一定会好好报答您的。”何笙青拍了拍身上的土,慢慢适应着身体的平衡,又忙喝几口茶水便朝外跑去。

何笙青继承了何父做饭的手艺,自从何父尝了何笙青做的第一道菜后就十分肯定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下厨的事平时便交给何笙青做,若何笙青回来的晚些便先煮上饭汤等她。

烤肉,需要小火慢烤且不时翻滚方可将肉变得鲜嫩可口,外酥里嫩,这样做出的烤肉不仅有着浓浓的香料味和肉香味,还能尝出一股木头的清香。

铺上的陌生男子似乎从睡梦中闻到了香味,慢慢睁开眼打量着周围:“咳咳咳……这是哪儿?”

“咦,看来我平时备的那止血草药当真有效,我竟顺手把你从阎王老爷那儿给捞上来了?”何笙青头蹲在男子面前上下打量着他。

是男子昏迷前见到的那张脸,此时视线清晰,再看人时只觉得其实只是皮肤略黑,样貌却很好看,尤其是一双杏仁般的眸子闪着清澈的光。

她发觉男子在看她,也不恼,只问:“我叫何笙青,你叫什么?看你衣着不凡,是否是朝中官员的子嗣?”她收起碗,让他慢慢靠着床头直起身子。

“在下……苏琹。”他犹豫了许久才道出姓名。

“苏琹,名字挺普通的…嗯。”何笙青咂咂嘴,又问:“你是不是遇到仇人追杀啦!怎么如此狼狈。”

“实不相瞒,在下即吴国大夫苏琹,朝中奸佞当道,我中奸计落罪,才落地这步田地。”苏琹有些尴尬地说。

“呼,吴国大夫?你会治病么?”她盯紧伍子生,发现他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汗珠,这是伤口发炎的迹象,继而嘲笑道:“那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状况如何?”

苏琹无力地向上扯了扯嘴角解释道:“在下并非是给人治病抓药的郎中,大夫是朝中官职……对了,前任大夫乃申胥。”

她没有理会苏琹,只略撕开他的衣服,将湿了的布巾把那些旧药擦了下来,用用清水将伤口洗净,复上了有去腐生肌功效的药,又接话道:“你跟我说这些我也不懂,总之你先养伤,待会我会把晚饭送来。”便起身出了门。

苏琹感觉自己有些好笑,他竟专心致志地跟一个村野丫头讲朝中的事情,对方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青儿,那人如何安排?”何父问道。

“今晚就让他睡柴房吧,多添床被子就是了。”何笙青有些漫不经心地说。

“人是你救的,怎么现在又不关心了?你可别当这是过家家,人家这条命现在就在你手里。”何父语重心长地说,用筷子敲了敲何笙青正在撕兔肉的手。

“好,我关心!”

何笙青吃痛缩回了手,看着何父重重地点了点头,端着剩下的兔肉径直往柴房走去。

“你这丫头还真是……”何父望了望何笙青的背影,悠悠地叹了口气,继续喝粥。

No.3

晨曦初临,何笙青便已起身准备好梳洗用的清水去看苏琹。

何笙青远远地望见盘子里被啃得干干净净的肉骨,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将铜盆放在木桌上,又将帕子投到水中沾湿,去擦苏琹脸上的污血。

何笙青刚碰到苏琹脸时他就睁开了眼。

苏琹盯着何笙青道:“没想到在下醒的这么巧。”

她抓着帕子的手顿了顿,又放下。微微嗔怒道:“巧什么?你为何盯着我,我是不是很黑很丑!”何笙青背过身,不再看他。

他有些惊讶,忙开口解释:“姑娘误会了!你生的一点都不丑,相反,还很美。”

“别打趣我了,我可最听不惯你这种人说的甜言蜜语。”她心虚地看向苏琹那甚俊美的脸,小心翼翼躲开他的目光,又用手碰了碰自己脸,有些烫。

他又从袖中拿出几锭银子:“这是承蒙姑娘照顾的住宿、伤药,吃食的费用,还请收下。”

何笙青推开他的手道:“我们又不是为了钱才救你的,况且这些开支根本不打紧的。”她指了指苏琹腰中系挂的玉萧说道:“苏琹公子擅乐,我亦喜音律,真想报答的话,那便用这个吧?”

苏琹微笑着点了点头回答:“在下定找个适时地方为姑娘吹奏一曲。”

“一言为定。”她有些兴奋地主动勾起苏琹的小手指:“拉过钩,说过的话就不能变了。”何笙青笑吟吟地朝他眨了眨眼,飞快地跑了出去准备吃食了。

苏琹看着她灵动而欢快的身影,心中泛起一丝波澜。

No.4

不知不觉,苏琹已在此住了七日有余,也多亏那些草药的功效,伤口基本好了大概。

何父最近发觉何笙青的脸越发白皙光滑了,在严词逼问下才得知是用了苏琹从宫中带来的养容药膏,甚是愤怒,当场摔碎装有药膏的瓷瓶。何笙青赌气,在半夜离家出走。

但她未真的离开,只是在靠近山脚的一块巨石上发呆。月光凄清,照在她单薄的身上,她望着空中那一轮寒月的轮廓,抱住自己的肩膀。

父亲没有真正懂过她,她小时候也想跟邻居家小女孩一样头戴鲜艳的红花,唱着歌谣在跟姊妹朋友们玩游戏,分点心;或者像同岁的姑娘们学学刺绣,编织之类,但她不能,那些有趣而神秘的事一次也没有做过。

“该回去了吧?”苏琹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她身后,用极其温柔的语气问着她。

何笙青回头看了看他,拍拍旁边的地方示意让他也坐上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都懂。”她努力地朝他笑笑,努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情感问道:“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吗?”她象征性地举了举小指。

苏琹点了点头说:“好,不过还请何姑娘先闭上眼睛。”他拿出一个发着荧光的布袋,解开了上面的绳子后说:“何姑娘,现在可以睁开了。”

月的微光下,一个个灵动的光在周围飘飞着,像从天空中的星星纷纷落下,周围的黑暗被驱散了,到处是一片片淡绿色的幽光。

一阵悦耳的萧声随流萤而来,缓缓灌入人耳。萧声悠扬婉转,和缓轻柔,如一汩汩山泉沁人心脾,使人为之沉醉。

萧声已尽,何笙青仍在脑海中一遍遍回味着那天籁之音。良久,才回过神来称赞:“你的萧声真是十分动听,萧声纯粹,你的心倒是没有经历过什么污染。”她从石上跳下,邀请似的拉住了苏琹的手:“走吧,如果太晚回去爹会担心的。”

苏琹有些诧异,随即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我看我还是不再打扰了,毕竟这件事也是因我而起,更何况……”他皱着眉,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我所剩时间不多了,我怕再待下去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何笙青知趣地松开手,朝前走了几步,背向他洒脱地说道:“大恩不必言谢,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苏琹,有缘再见。”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回头朝苏琹挥了挥手,就逃一般地消失在黑夜之中。

苏琹不清楚是不是已经爱上了这个名叫何笙青的姑娘,只觉得越看她离去的背影,越觉得失落。也许很早以前,就已经对这个跟她拉钩约定的姑娘动了情。可是她如此纯粹善良,又怎么能因为爱自私地将她带到那波谲云诡的地方,让她受到污染呢?

苏琹在何笙青消失的背影中看懂了,她想极力逃避这份诀别的悲伤。

No.5

何笙青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着,却发现不远处那原本寂静的村庄变得嘈杂,周围渐渐被火光包围。她心头一颤,快步朝村子跑去。

大大小小的房屋变得破败不堪,到处破碎的物品,火光和嘈杂的声音从祭坛处传来,冲击着她的耳膜。

她远远地听到有人说“罪臣”,“逃亡”之类的字眼,马上便知晓他们正在追捕的人便是苏琹,所幸苏琹已经离开,不然整个村的人都会遭殃了。

何笙青悄悄地躲到祭坛旁边的一户人家,想努力看清领头人的样子。

此时,村长忽然说道:“现在何云平这个叛贼已经死了,但那男子是她女儿带来的,只要再抓住她就好。”

何笙青再也听不下去了,她转过身快步往家中跑去。离家门越来越近,她却走的越来越慢,待到家门时她已再也不敢往前迈一步了,地上一滩黑红色的液体顺着月光射进她的眼里。

是血!从桌角处不断蔓延着,此时正在她的脚边。她尖叫一声,强忍着恐惧在黑暗中摸索着,点了了桌上的油灯。

这是她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幕:地上的何父身上布满了醒目骇人的刀痕,殷红的血正不断从破裂的衣上流出,血色似乎要将微弱昏黄的灯光吞噬,嚣张地看着何笙青。

猛然间,门外响起巨大的雷声,闪电犀利地撕扯着天空,闪到她凄戚的脸上。

她跌跪于地,嗓子不由自主地裂出尖叫:“爹__!”

画面在那一刻破碎,漆黑一片。良久,黑色的世界冒出了点点红光,渐渐凝聚成一朵朵妖诡的红花,花身抽出荆棘,不断鞭笞着记忆,将掩藏深处的记忆挖出。

十年前,村里下了一场大雪。

雪花如鹅毛般纷纷扬扬地落下,寒风凛冽,不断肆虐,不时发出怒吼警告着此时想要出行的人们,整个村庄被冰雪掩盖,陷入沉睡中。

在近乎被冰雪淹没的山上,一个女孩冒着风雪艰难地前行,并不时左顾右盼,似乎在努力寻找着什么。前几天她随父亲上山,偶然发现了一只小雪兔,洁白的绒毛,粉嫩的耳朵,惹人怜爱。她特别想得到这可爱的精灵,但父亲不许她自己上山,她便冒着风雪偷偷跑到山上。

她未想到山上会这么冷,寒风中夹杂着冰雪无情地拍打到她身上,偷走她身体的温度,她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了,僵硬地不能再往前走一步!女孩终于体力不支,重重地摔倒在雪地里,昏迷前她还听到寒风嘲笑般地在她耳边回荡。

不知何时,一双手将她拉入了温暖的怀抱,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慌乱地挣扎着,口中模糊不清地说着什么,似乎是在道歉。忽然,她耳边传来了一声充满慈爱和温暖的话语:“爹带你回家。”在梦魇中挣扎的女孩突然安静下来,露出甜蜜的微笑。

因为她知道,她的身边有虽然冰雪和寒风,但她深爱的父亲,也陪伴着她。

No.6

画面变成了宣纸般的白色,一股红光即将冲破画面,心脏也变得紧张不安,终于迎来了现实的悲切。醒来了,一切是那么的无力,惨白,又像是堕入了另一个世界。

何笙青看了看周围,血色已不见,她现在被村民绑成粽子似的扔在一个阴暗的屋子里。这里看不到一丝光,更像是用来储备杂物的。

门外忽然传来铁链碰撞的声音,一个年迈的老人拄着拐杖推门而入,待何笙青视线清晰时,才看清老人的脸,竟然是村长!她想开口询问,无奈嘴巴已被人用布死死堵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村长看了她一眼,朝后挥了挥手道:“把她带出来。”门口进来出现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硬生生地把何笙青拖了出去。而门外,村民们全都聚集在一起,眼睛一齐死死地盯着她。

村长靠近她,把她嘴中塞着的布团拽出来厉声呵斥:“何家女儿,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救了那个陌生男子,现在整个村子被官兵整得乌烟瘴气鸡飞狗跳,你真是害苦了我们大家啊!”村长边说边用拐杖用力敲着地面,连连叹气。

“呸!我早就看出这女娃不是什么好东西,多半是扫帚星下凡,害死亲人不说,还让周围的人也不好过!”一个妇女也附和着说。

“真是个妖女,到处祸害人家!”

“我还看见她天天往她收留的那个男子屋里跑呢!”

“真的假的啊?他们一家子真是不害臊,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村里的妇女你一言我一语激烈地说着,何笙青终于忍受不住大喊:“闭嘴!!!”她们鄙夷地看着何笙青,继而又用小声碎碎念叨着。

“是我、是我救的人!害了大家的也是我,你们随便骂我打我都可以,可是你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没资格谈论我爹!”她双眼通红,怒不可遏地朝着人群叫喊:“八年前山洪爆发,村子几乎都被泥石击垮,十几个人来不及逃走被埋在石头里,没人敢在确定不会有第二次灾害前将他们救出来,是我爹把他们一个个从里面挖出来,去被砸伤了后背,从此只能弯腰行走……”她哽咽着继续说:“我爹帮你们那么多,难道现在你们都忘了吗!”她的话如钢针,狠狠刺痛每个人的心,村民全都低下了头。

何笙青终是再也哭不出来,抬起手狠狠地抹去脸上的泪痕,倔强地抬起头看着村民说道:“是生是死,我何笙青任你们处置。”

村长缓缓闭上眼,开口道:“放开何家的女儿吧,我们在场的每个人都受过何家之恩,不能忘。我们要怪只怪那些让吴国腐败的奸臣,此事跟何家没有任何关系。”村长重重地咳了几声,示意给何笙青松绑。

林鸟惊鸣,一只利箭突然飞快地射入村长胸口,鲜血像一朵花在他胸前弥漫开。村民们立刻慌乱起来,纷纷逃离。远处的官兵长驱直入,疯狂地砍杀着村民,何笙青震惊地看着这场地狱般的灾祸,心脏与脚步一齐激烈地运动着,不敢停留。

现在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如同被猎户的陷阱包围的猎物,随时都会被冰冷的刀刃带走生命的温度。

何笙青的血液不断沸腾,她不再逃跑,而是拔下头上的铜钗猛向她身边最近的一名官兵刺去,血染玉颜,青色衣裙上也满是赤色了。她的心不断颤抖,恐惧被酝酿成了疯狂,像投入水中的胭脂浸染全身,却不知那血是她自己还是别人的。

她状如癫狂地嘶声尖叫:“去死!去死!”官兵们盯着她手中那根血红的钗子,竟心生畏惧不敢上前。可不一会儿,她就失去力气瘫倒在地,她的肩膀和腿上都中了箭,不能再动。那些官兵见状立刻一齐将她给围住了,何笙青绝望地闭上了眼,等待自己生命的终结。

但生命之花并没有枯萎,因为属于她的朝露来了。

几列训练有素的黑衣人突然冲破官兵的桎梏,熟悉的身影在她眼前掠过,温暖的手拉起她,何笙青如薄纸般虚弱地帖在他温暖的背上。马声如惊雷,惹起阵阵飞尘,让风带起她的衣裳。

她清楚滴感觉到苏琹的心跳声,后背一片温热,似是渗出了鲜血。她虚弱地伏在他背上说:“你不该来的……”他有些激动,努力地在杂乱的风中喊:“我马上带你走,何姑娘,撑住啊!”

是该这样的,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一个才相处不过七天的何姑娘。相遇本就是错误的,她犯了无法弥补的错。

何笙青费力地回过头看着身后拼命厮杀的人,苏琹的人所剩无几,再这样下去追上他们只是时间问题,而多一个人马的负担就会更重。她轻轻地说:“放我下来吧,我是这个村子的人,我不能自己一走了之。”

她感到他身体猛地震动了一下,声音有些颤抖地问:“何姑娘,你是不是不肯原谅我?”

何笙青忽然从背后抱住了他,努力凑近他耳边,用尽温柔说:“我从未怪你,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啊。”她微微用力,更紧地搂住他:“活下去。”

他忽然感到背后空落落的,连同他身上那件外衣也似被一阵风刮走,他猛地拉住缰绳想反转马头,却被紧跟的随从打晕。

她想,她本就是一场灾祸,从不该存在于任何人的记忆里。所幸的是这最后,她能倾尽全力保护到了一个人。

青衣佳人,林中轻笑。

似雾中仙,消逝于风。

No.7

申胥卒五年,冬。苏琹重回吴国朝中复职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往事如烟,如今记忆已彻底被封印,可他从未有过娶妻妾之意,无论何人劝说都执意孤身一人。苏琹重回朝后受夫差重赏,地位也受到了觊觎。

太宰府内,寒梅吐芳,落雪飘缨,正是一副绝美的冬景图。闺房内的女子望着窗外的梅,眼波流转。

她来此已有三年之久,没有从前的任何记忆。据仆人说:当太宰夫人在荒野发现她时,她浑身是伤,甚至身上多处骨折,甚为骇人。夫人顿时心生怜悯,将她收作义女,请了专门的老师教她礼仪、女红,歌舞等技艺,她又十分聪慧勤奋,不过短短三年便已出落成一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名门之女了。

她拥有全新的名字、全新的身份和全新的生活,现在她是太宰养女__明月。

正赏梅时,耳边忽传来一阵柔和的女声:“小姐,老爷晚上为国君布置庆生宴,他会把宴会开在府内。”门外的女人压低了声音,又道:“老爷让你把握机会好好准备一下献舞的舞蹈。”

今晚对吴国臣民来说重要的日子,对她也是。成败在此一举,绝不能出一点错误,要完完全全的,彻彻底底的结束这一切。

她轻笑,打发丫鬟随意买些新的首饰和脂粉,对着镜中的自己想着如何布置这完美的棋局。

夜至,太宰伯嚭已在府中准备好精致的宴席,待吴王及诸臣赴宴。宴满时,随意于周围官员寒暄几句,便迫不及待地说:“臣养女明月极善歌舞,今日见诸位颇有雅兴,不如将吾女邀来为大家助兴?”群臣异口同声赞同,吴王瞥眸看了看旁边毫无异色的西施,遂允。

歌起,乐奏,一抹洁白的影子在乐交织的格网中舞动倩影。缥缈的衣裙如月光般发着清冷的光辉,发丝如瀑随舞动的身姿飞扬,如牡丹花般渐渐盛放,没有一丝瑕疵可言。

她与西施不遑多让,如果说现在的西施是百花丛中最娇艳动人的牡丹,那她便是空中独占光辉的那轮明月。

舞毕,众人还不能从方才绝美的舞姿中回过神。这支舞她跳了三年,日复一日地练习得厌烦,她不断地学习书中记载的各种舞蹈,慢慢钻研才练得奇舞,仅靠三年,对付这些听惯了奢华淫逸的家伙,也足够了。

她并不退场,也不想让太宰伯嚭说一句话,而是款款向他走去。

如今,苏琹大夫,何等风光,怕是已经忘了她这微不足道的女子了。但当他看清明月的脸时,先是一惊,继而很快恢复了平静。

当他无意说出那句何姑娘的时候,她眼眶已微微湿润。

她强装镇定,从容不迫地走向他问:“苏大夫,您以为明月舞的如何?”

苏琹并沉默,定定地看着手中的酒杯,良久才缓缓答道:“很美。”

明月继续问他:“这支舞还有一个特别的名字,苏大夫可愿听之?”

苏琹点点头:“愿闻其详。”

她苦笑,慢慢走到他身边解释说:“此舞叫做“青女之悔”。这本是我从古书中看到的一则故事,说的是一女子爱慕一名异地而来的男子,奈何语言不通无法表达情意,只好用歌声唱出了爱意,那男子果真是善于音律之人,将女子带回了自己的国家。可是之后,男子由于被人陷害迫不得已将女子献给他人,女子最终不忍屈辱自尽,试问苏大夫,女子有悔吗?”

苏琹放下手中的酒杯,摇摇头:“我想她是无悔的,这份爱……”

她忽然掩唇笑了起来:“我说苏大夫还真是好笑啊,此舞我已然取名如此,竟还猜不对。青女之悔当然是有悔,而且把肠子都给悔青了!”

此时吴王看到远处两人交谈,遂鼓掌称赞明月其舞技。

有些人看出了些端倪,便道:“明月小姐的舞真是世间少有,正巧苏大夫善乐,真是良缘啊。”众人纷纷称赞,劝吴王做媒将太宰养女赐与苏琹。伯嚭的脸色有些难看,但在众人面前不好发作,转念一想便也同意了下来。

太宰要求需苏琹多等几日再来娶亲,而且一切事物要由太宰府亲自置办。

这是一场仓促且虚假的婚礼,但她想这一刻也已想太久了,那朱红的罗绮,雕凤的金冠,都似温暖的光芒照射进她的眼里心里。

将迎春宵,她将事先藏在袖中的匕首狠狠插进他的胸膛。

太宰府嫁女之夜,遭刺客入侵,新娘明月失踪,新郎心口中刀当场毙命,太宰及夫人被砍数刀而死。

喜事变丧事,吴王下令全力追查凶手,未果。

No.8

申胥卒九年,越带兵攻吴,吴灭。

那抹熟悉的青色衣裙,站立在离吴国国境外的江河边观望天际那片烽火硝烟,这是她一直等待的时刻。

“何姑娘?”她又听到了那如梦魇般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却又下意识地回头,看见了他干净澄澈的笑容。

“你终于来了。”她并不惊讶他为何活着,当年她刺向他的那一刀并没有下死手,那日极冷,血液流失的很慢,她在托亲信偷偷把他运出宫,并用石头代替他的尸体下葬。

“我当年为救你,裹了你的衣衫跳下马骗了他们,可是我并没有死,而是被那个罪魁祸首的夫人救了起来。”她的表情如常,仿佛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又突然笑了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你以为他们是真心待我?可不过是利用我,想让我嫁给吴王帮他们巩固势力罢了。可是啊,我不如他们的愿……我知道吴王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你,便做了你死的假象,顺便让他们感受我爹当年的痛苦。”

苏琹并不说话,只是微笑着靠近她,将她抱紧怀中。她的声音像冷风中颤抖的花,却又坚强地不肯凋零:“我曾想着,人这一生短暂,但只要感受过那份热烈的温度,无论最后的结尾如何悲凉,那也就够了。你知道吗?我现在才明白,当一个人失去太多东西的时候,便会用尽生命守护一个梦,并非是执着那份虚妄,仅仅是因为,这梦境被自己编织的太过美好了。”她轻轻印上苏琹的唇,在他耳边用尽一生的温柔说道:“你就是我的梦啊。”

寒风凄凉,秋叶如湖,身着青衣的女子跳入了冰冷的河水中。

其实,青女无悔。

那个名叫苏琹的男子像刮过的寒风一般不见踪影。至此至终,她身边从未有过一个人,只有那虚无的幻象,和呜咽的秋风。

No.9

她曾想过,他们之间再次的相遇会是如何的场景

或激动开心,或痛苦哭泣,或紧紧相拥,但是现在,他们只是平静地看着彼此,相顾无言。

她靠在他的身边,清楚地感受到心跳的律动,那温暖驱散了她身上和心中的寒冷,他们都还活着,而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

可这一切一切,也只是曾被虚构的一场迷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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