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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上

由于生活在一个货如轮转,游商无数的城市,南安的居民最关心的向来只有漕运的疏通和物价的起伏。但是这几天,上至政客巨贾,下至贩夫走卒,人们都在不约而同的讨论着州府里接连发生的诸多大事。柳家长女的突然来访,荆山圣堂的明争暗斗,优罗使团的不告而别,雍州世子的离奇暴毙,这一切成功地激发了市民们原本就异常丰富的想象力。一时间,无数捕风捉影的传闻此消彼长,各种煞有介事的阴谋甚嚣尘上,从开始的圣堂骑士团因比武失利怀恨报复,到荆山营绑架世子妄图谋逆,最后甚至一度传出了柳家小姐与侍卫私通,企图谋杀世子为情私奔的荒唐传闻。住在州府的香茗再也受不了下人们的风言风语,不声不响的离开了州府,连云渡都不知道她的下落。而南宫声称要做好盗取九天算尺准备,这几天的行踪更是神出鬼没。在约定的日子到来之前,云渡只得回到暂住的客栈,开始独自行动。

可是事实上,云渡根本无事可做,而闷在房间里又会让他产生一种坐以待毙的感觉。他只能游走于南安城中,穿过一条又一条看似和平繁华,实则暗流涌动的街道。谢子康的死让谢安一蹶不振。他再不关心政事,只关心如何操办谢子康的丧事,以便让整座城市来为自己的儿子披麻戴孝:报丧的白绸渐渐挂满大街小巷,两条雪白的巨型白绫更是从州府正堂挂出,横跨大门,贯穿整条紫云街一路挂到了南安城的城门之外。

“让开,别挡路!”

一队巡逻的士兵推开站在街边发呆的云渡,在墙上熟练地贴上了一张醒目的告示后匆匆离去。云渡抬头看去,发现那竟是一张由李想手书的州府布告:

近日,府内噩告频传,世子溘然而逝,督牧贵体抱恙,南安诚处危急存亡之秋。吾人,荆山营长李想,斗胆擅代督牧之职数日。期间,吾与荆山诸位将士,必将报效督牧知遇之恩,全尽武人微末之能。万望南安父老与吾等同心同力,共克眼下难关!

路上的行人渐渐围拢过来,指着墙上的告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多亏李营长临危受命,才没有使南安城陷入混乱啊。”

“是啊,同时负责政务的军情,想必也是件辛苦的差事吧。”

“其实,谢安执政也好,李想当家也罢,咱们只是盼着混乱的早日过点过去罢了。眼下的南安,可是再经不起什么折腾了。”

“可是……李想这么干,是不是有点以下克上的意思……”

“嘘!话可不能乱说,眼下世子没了,督牧病了,南安还能找的出第二个管事儿的人吗?”

“其实督牧也老了,谢子康也不是当督牧的料。如果李想能趁此机会得到督牧的禅让,对咱们来说也许未必是件坏事儿。”

“嗯嗯,就是就是……”

李想多年经营的人望,使他的“挺身而出”不仅没有遭到僭越的非议,反而塑造了他临危受命的英雄形象。

李想会接替谢安,成为新的雍州督牧?

云渡抬头望向告示,那整洁但有力的字体让他感觉心乱如麻。他没有告诉南宫和香茗,那天晚上带他去与谢子康决斗的人正是李想。如今,事态的发展已经远远的超出了他的想象。但他隐隐觉得,那场突如其来的决斗,正是一切纷争与混乱的起点,自己已经卷入了一场巨大的阴谋之中。

云渡感觉自己就像一片树叶,在变幻莫测的海面上被吸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的漩涡。他无能为力,只能随波逐流。

“城里都乱成这个样了,你还有心情在这里发呆?”

一个熟悉又略带嘲讽的声音在云渡身后响起。他赶忙回头,消失多日的南宫竟正站在自己的身后。

“南宫!你这几天去哪里了!?”

“当然是去为计划做准备,我可不想再次失败了。”南宫的语气很是轻松,反而像是在刻意的回避自己心底的不安。

“再次失败?”南宫的回答让云渡感到有些奇怪。

“没什么,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

南宫说罢扭头就走,云渡连忙追了上去。两人穿过一条又一条曲折的小巷,来到一间客栈面前。南宫走进客栈,毫不理会正在柜台里打盹的掌柜,径直上到二楼,干脆的敲响了一间客房的门。

“云渡哥哥?”

木门应声而开,香茗站在门内,颇为意外的望着突然造访的两人。

云渡还没来得及开口,南宫忽然绕到他的身后,粗鲁的把他推进房间,然后转身关上房门说道:

“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盗出九天算尺!”

“唉!?”云渡和香茗不约而同的发出惊呼:

“今天晚上就要行动?可是我和香茗还什么都没准备……”

“放心吧,我已经全部准备好了。”南宫望着惶惑的两人,有条不紊的说出了她准备已久的计划。

缜密而大胆的阐述让云渡不禁渐渐张大了嘴巴。南宫语毕,狭小的房间里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这……这真的行得通吗?”

“这么说,你在这几天里准备了更好的计划吗?”南宫转过头,认真的望着云渡,那严肃而又略带期待的眼神像阳光一样灼伤了云渡的脸。云渡感觉得到,南宫的话并没有嘲讽的意思,她是真的在期待他可以拿出一份更胜一筹的计划。而云渡却只能羞愧的低下头去,那份期许的眼神让这几天一直放弃思考、无所事事的他感到有些无地自容。

“是吗……看来,我们也只能凭这份乱来的计划尽力而为了呢……”南宫苦笑着摇了摇头,香茗感到,某种东西,在南宫的眼睛中像烛火一样熄灭了。

“即使这样……”香茗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南宫姐姐,我们现在才做出今天晚上行动的决定,是不是有些太仓促了……”

“今天,已经是谢子康死去的第六天了。你们应该也听到了,我的计划必须在谢子康死后的七日之内进行。”南宫望着二人,决绝的说到:

“今晚,已经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我明白了。”云渡深深呼出一口气,握紧双拳坚定地说道:“既然别无选择,那就鼓足勇气,上吧!”

“我也会加油的!”香茗也学着云渡的样子,握紧小小的拳头说道。

望着斗志满满的两人,南宫的表情显得有些意外。

“这样真的可以吗……”

“什么可不可以?”

“我是说……”南宫显得有些忐忑:“这么一个草率的计划……你们真的觉得行得通吗……”

“没问题的。虽然听上去……嘛,有那么一点异想天开……但这毕竟是你想破脑袋才制定出来的计划吧,比起我来,你可是要努力的多了。”云渡把手搭在南宫的肩膀上,笑着说道:

“而且,我相信你。”

“没错,南宫姐姐也一直在努力地保护我呀,所以香茗也相信你。”香茗偏着脑袋,向南宫微笑着说道。

“相信……我真的值得你们如此相信吗!?”南宫忽然一把甩开云渡的手,怒气冲冲的转过身去:“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

“……南宫姐姐……”香茗有些不安的望着南宫颤抖不已的背影。

“你到底怎么了,这么犹犹豫豫的,一点都不像平时的你啊。”云渡说道:“我们都这么相信你了,至少,你也要相信一下我们做出的选择啊!”

“……我明白了。”南宫深吸一口气,淡淡的说道:“对不起。”

“算啦。”云渡撇着嘴笑了笑:“那么,既然时间紧迫,我们就赶紧执行大御巫的作战计划吧!”

“好吧……”南宫点了点头,对香茗说道:“香茗,拜托你了。”

“交给我吧!”香茗挺起胸,自信满满地说道:“我这就回到州府。等到晚上,我们再按计划会和!”

香茗说罢,转身跑出房间。云渡目送着香茗的背影,等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转身对南宫说道:“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知道香茗藏在这个小客栈里的?”

“因为,把她安顿在这里的人就是我。”

“唉!?”

“有那么吃惊么?”南宫斜了云渡一眼:“积毁销骨,众口铄金。州府里的风言风语哪是一个小姑娘可以承受的,而且某人又只知道发呆闲逛,总得有人做点什么吧?”

“对……对不起……”除了道歉,南宫的话让云渡实在哑口无言。

“算了,还是好好执行我们的计划吧。我去进行最后的准备,记住,今晚按照约定会和!”

南宫说罢转身离去,只留云渡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但南宫叙述计划时的声音好像仍在鼓动着云渡的耳膜,像钟罄的余音一般徐徐不散。事情的发展着实让云渡有些始料未及,但这几天的焦躁和迷惘已经被南宫的计划一扫而空了。心潮澎湃的他忽然想起了那天夜里,红衣少女也是这样擅自到访,与崭新的目标一同不请自来。

既然我已经作出了选择,那么就要把自己的选择贯彻到底!

云渡暗暗起誓,干劲满满的离开房间,向着门外的阳光大步走去。

“客官留步。”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云渡一愣,回头望去,叫住他的竟是坐在柜台里的客栈掌柜。掌柜只把眼睛望向了他,惺忪的睡眼里忽然迸出几点精光:

“那个紫衣小姐是您的相识吧?她这五晚的住宿餐食一共二两银子,就麻烦您结清吧。”

云渡不禁回想起了南宫的话。

——总得有人做点什么吧——

“……那个家伙……真的只是做了‘点’什么啊……”望着掌柜市侩的笑容,云渡无可奈何的掏出了自己越来越轻的钱包。

香茗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就回到了南安州府,只是府内的下人们打量她的异样眼神让她觉得有些不快。明天就是谢子康的头七,根据雍州的民间传说,死者的魂魄会在头七的前一夜返回故居,如果这时让魂魄看到自己熟悉的人,就会让它对尘世产生留恋,无法安心离去。所以死者的旧识们都要在这一夜躲在房内,既是为了回避彷徨的魂魄,也是为了给死者守灵祈福。为此,李想不仅遣散了府内绝大多数下人,还在整个南安实施宵禁,并在州府周围布下重兵,严防闲杂人等滋扰。夜近子时,暮色四合,满月悬空,万籁俱寂。只有挂满城中的白绫,在夜风中瑟瑟抖动,烈烈作响。整座南安城被死寂笼罩,昔日的商贸之都俨然变成了谢子康的灵堂。香茗悄悄走出房门,趁着夜色蹑手蹑脚地溜到州府西侧的外墙下,竖起耳朵听着墙外的动静:

“保哥,换岗的人怎么还不来,都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

“算了,我们撤。”

“唉?这…这样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们又没有提前撤岗,如果追查,就说下一班的人擅离职守!撤了撤了,都给我回去睡觉!”

“可是……”

“没有听到我的命令么?”

“……得令!重新列队!

得到命令,站岗的士兵们纷纷开始活动手脚,在其中一人的指挥下重新列队。由于在守灵的夜里,士兵们不敢喧哗,甚至连名字都没点,就匆匆的离开了他们的岗位。

“我偷到了今天晚上的夜勤分布图。也许是排岗有误,今天夜里州府西墙中央偏北大概十丈的岗位上,第三班和第四班之间竟然漏掉了一个时辰!现在南安局势动荡,我们中能够进出州府的恐怕只有香茗了。所以香茗,你要回到州府,在今晚子时来到这个岗位附近,接应我和云渡潜入州府!”

走了,真的走了!南宫姐姐的情报果然是正确的!

听着那片带着盔甲响动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香茗反倒觉得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她沿着墙壁紧张的蹲下身子,目不转睛的盯着高高的墙头。忽然,一条白绫在夜色中轻飘飘的越过墙头,无声无息的垂在了香茗的面前。香茗激动不已,一把捉住白绫,麻利的把它系在了院子中的一棵大树上。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后,她起身望向高耸的院墙,从领口中取出了随身佩戴的云缘玉,捧在掌心,默念着那个少年的名字。没过多久,原本垂在地上的白绫忽然剧烈的收缩起来,直到系在树干上的那头拉直绷紧,香茗顺着白绫的方向望去,一红一白两个身影攥着白绫的另一端,倏地掠过墙头,精准的降落在了香茗的面前。

“南宫姐姐,云渡哥哥!”

“香茗,多谢啦~”南宫向香茗点头致谢,随即向云渡发号施令:“快把缠在树上的飞天解下来,不能留下任何我们来过的痕迹!”

“是,是……”云渡弓着腰,费力的把系的紧紧地飞天从树干上解了下来。南宫一挥手,那截飞天立刻向她飞去,与她手臂上的飞天融为一体。

“云渡,你准备在哪里占星?”

“既然今天夜里没有人巡逻,我们就去州府的中庭吧,那里应该可以得到最准确的结果。”

“好,我们马上去州府中庭。一切拜托你了。”

“嘿,今天你还真是客气啊,放心交给我吧!”

三人一路跑到州府中庭,偌大的庭院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条条在廊柱房檐上纵横交错的丧绫在夜风中缓缓摆动着。云渡走到庭院中间,缓缓地拔出了负在身后的云芒剑,将这柄见证了天枢百年荣耀的古剑郑重的插在了中庭的土地上。在占测信物方位的时候,如果占星士本人无法到达信物遗失的所在地,占星士们通常都会根据事主提供的信息制作精细的模拟沙盘,以此简化推演过程。不过在情报缺失的当下,让身为信物关联者的云渡抵达现场亲自占星,已经是南宫他们最佳的选择了。

云渡抬头,忐忑的望着高悬天际的满月。

皓月盈满,北辰式微。

这是最不适合占星的天相,任何试图与满月争辉的占星士都必然会消耗大量自身的体力。

但是,今夜已经是云渡最好,也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

他单膝跪地,紧闭双眼,右手紧紧握住剑柄。

“盈虚有数,天地无极。

八荒臣司,北辰君临!”

为了找到算尺,哪怕满月当空,我也要把州府变成为我所控的沙盘!

一道紫色的电流横过云渡的脑海,霎时间万籁俱寂,天地无声。在灿烂的星河下,苏醒的灵魂随着沸腾的鲜血奔流不息,在占星士的血脉中竭力地追寻着先祖们留下的痕迹。穿越无数陌生又熟悉的时光,路过无数模糊又清晰的脸孔,在一眼万年的追寻中,云渡终于瞥见,那把闪耀着星辰之辉的算尺,就在……!

“西北,最远不过一百丈,有座收藏了无数古玩的四层楼阁,我感到其中一件藏品的上面,存在着被其他天枢方士使用过的痕迹!”

“尔雅阁……真的在那里……”南宫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只是望着西方那座在夜色中隐约可见的楼阁,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

“尔雅阁?南宫姐姐,你……难道去过那里吗?”

“唉?不……不是的,尔雅阁本来就是谢安收藏古玩的地方,九天算尺被收藏在那里也算合情合理,所以我并没有太惊讶。”

云渡慢慢的睁开眼睛,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完全湿透了。以自身为触媒的占星消耗了他过多的魂力,但他还是强打精神,撑着云芒剑站起身来,对南宫和香茗说道:“既然算尺的位置已经确定了,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拿吧。”

“不,我自己去取。”南宫忽然说道。

“哎?南宫姐姐,你要自己去取算尺吗?”

“是的,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南宫看了一眼满脸虚汗的云渡说道:“偷东西这种事本来就是人越少越好,何况你现在已经很累了吧?你们就在这里等我,我拿到算尺回到这里后,咱们立刻就按原计划撤退。”

“不,说好了要帮你拿到算尺的!说不定现在尔雅阁那边有人把守,这么危险的事,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自己在这里休息!”云渡从地上一把拔出云芒剑,扬手把剑归入身后的剑鞘,但他这时忽然眼前一花,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后趔趄了一步。

“云渡哥哥!”香茗连忙扶住云渡,银灰色的眸子里满是关切的目光。

“够了……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南宫望着互相搀扶的两人,忽然温柔地说道:

“一直以来,谢谢你们的帮助。接下来的事,就全部交给我吧。我发誓,我一定会完成我的使命的。就算是为了回应全力帮助我的你们吧……南宫瑶,绝对,绝对不会放弃的!”

南宫的发言让云渡有些诧异,他望着南宫,望着那双认真的圣碧色双眼。他想说些什么,但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香茗关切的眼神也让他渐渐的冷静了下来,他骚了骚头皮,最终无奈的说到:“好吧,我听你的。毕竟,我们的大御巫大人一直都是对的。”

南宫笑了笑,转身向尔雅阁的方向跑去。望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疲倦感忽然向云渡排山倒海的袭了过来。香茗连忙把云渡扶到庭院边上的柱廊里,与他一起并肩坐下。云渡抬头望着雍州的星空,身上的汗被夜风渐渐吹干,让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或许是因为透支了大量的魂力而感到身心俱疲,或许是因为终于完成了与南宫的第一个约定而感到意足心满,虽然还没有逃出州府,但云渡的心情却感到十分平静。他转头望着坐在身边的香茗,香茗也向他温柔的微笑着。云渡一言不发,就这样呆呆的望着香茗,直到香茗眨着美丽的大眼睛,羞涩的别过脸去。

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安安静静的望着香茗了呢?

这几个月来发生了太多的事。那些突如其来的起起落落,让云渡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红衣少女意味深长的邀请,或许已经把他拉入了一个旋转不息的漩涡。

湍急的涡流中阴谋迭起,平静的涡心中目的全无。

无端的,他又想起了父亲那个伟岸但落寞的背影。

这刀光剑影的日子,真的就是我需要的人生么?

或许,在那个桃花纷飞的山城里,默默地陪伴着这个多愁善感、笑靥如花的姑娘,才是属于李云渡的真正归宿。

香茗偷偷地瞟着云渡若有所思的脸,忽然眼神大变。

“云渡哥哥小心!”

云渡还在愣神,紫衣少女已经一把将云渡推了出去,一股狂风尖啸着冲过云渡和香茗之间。香茗紫色的衣袖被瞬间撕碎,纤细的手臂上布满了比肤色还要惨白的乱纹。转眼之间,那一条条纹路中就渗出了令人触目惊心的殷红鲜血。

香茗的身后,一片飞刀密密麻麻地钉在了回廊的墙壁上。片片刀锋斜映着银色的月光,像极了一身寒光闪闪的鳞甲。

“香茗!”

云渡拔腿奔向表情痛苦的香茗,但一个人影忽然从回廊的阴影中向他一跃而起。

好像察觉到危险接近一般,奔跑中的云渡下意识的把头转向人影袭来的方向,但他却只看到了一张缠满绷带、面目不清的脸孔。

一枚沉重的拳头正中云渡的脸,云渡只听到头骨发出一声怪响,整个人就被那一拳的力道轰飞出去。他强忍着头部传来的钝痛,在落地时竭力调整成战斗的姿势,笔直的冲向袭击者!

蒙面人转身面向云渡,奔跑中的云渡也把右肩转向蒙面人,右手握住探出肩膀的剑柄一跃而起,在空中一把拉出云芒剑!冰冷的剑身沿着剑鞘的抑止力铮然出鞘,锋利的剑锋在夜空下划出了一片扇形的剑光——

“翼云斩!”

剑锋在少年的呐喊中映出雪亮的光芒,向蒙面人的脸陡然劈下。但是蒙面人毫无闪躲之意,好像他早就知道,这招凌厉的斩击根本就不会命中他。

“呛啷!”

两条手臂一左一右斜刺出来。另两个蒙面人兀然出现在云渡面前,用血肉之躯硬生生的挡下了云渡奋力的一斩!两人交错的手臂稳如磐石,将他的双手震得阵阵发麻。但云渡感受得到,自己的剑已经斩断了两人结实的肌肉,锋利的刀锋正抵在他们坚硬的骨头上,隐约发出了几声令人悚然的“格格”声!云渡心里大惊:他和香茗完全没有发出引人注意的声响,但这几个混不畏死的人不但察觉到他们的入侵,还可以无声无息的接近他们!

这时,一个在年少时偶然听到的名字忽然撞进了云渡的脑海:

影行者。

“光之存有,焉可无影?”这句被录入晟朝史书《抑扬榷》中的话,是晟武帝在被数位史官质问时留下的一句无可奈何的发言。传说他曾雇佣影行者刺杀起兵谋反的睿王,这句话也被认为是官史中唯一一句与影行者有关的记载。然而在民间,却留下了无数与影行者有关的传说:影行者是晟朝最神秘的杀手组织,专门从事秘策,闻金,暗取,刺杀的工作。整个组织奉行“来如影,遁无形,手如铁,心为冰”的信条。他们不屑刀兵,但专于擒拿格杀之术,为了完成任务不择手段,是一群皇权统治之下的法外之徒。据说影行者们个个训练有素,以一当百,许多决定历史走向的大事中都带着几段有关影行者的煞有介事的传说,但没人能确定他们是否真的存在过。

但是云渡知道他们的存在。因为那个来自黑暗中的少年曾经对她说过:

“有光明的地方,就一定会有阴影。”

“云……云渡哥哥!”

云渡的身后忽然传来香茗惊慌的叫声。他连忙回头,数名凭空出现的蒙面人已经将香茗团团围住。虽然香茗已经拔出双刀,与身边的蒙面人你来我往的格斗着,但这群赤手空拳的人步法飘忽不定,拳路诡谲不明,紧舞双刀的香茗完全无法驱散他们。

“香茗!”

眼看着包围的圈子越来越小,云渡向眼前的蒙面人虚晃一剑,转身就要冲向香茗。不料那个人丝毫没有放云渡离开的意思,一步就冲到了云渡的面前!

“闪开!”怒不可遏的云渡一剑扫向蒙面人,不料蒙面人毫不躲闪,反而不慌不忙的竖起了自己的右臂!

“当啷”一声,云芒剑重重的砍在了蒙面人的右臂上!但那条手臂的坚硬程度远超云渡的想象,他的全力一击不仅没有伤到那人分毫,反而撞缺了云芒剑的刃口!

蒙面人看准云渡分心的机会,忽然挥出一拳,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肋骨上!

重拳的气劲和肋骨隐约传来的“咯啪”声在云渡的胸腔里沉闷的回荡着,另两名蒙面人冲上前来,粗暴的擒住了他的双臂。云渡望着香茗,在少女惊愕的注视中不争气地被按倒在地。

“云渡哥哥!”

香茗音声俱哑的哭喊并没能给她冲出包围的力量。她想使用御灵八式,但蒙面人们的团团围攻根本没有给她留出发动攻击的余裕。他用运日砍向从左边袭来的敌人,却被另一个人一拳打掉了右手中的阴邪。慌乱之中,膝窝又被人重重的踹了一脚。她失去重心,向前扑倒,但还没有等她倒在地上,双臂就被两个人牢牢架住。她愤怒的抬起头,一个蒙面人恰巧走到她的面前,干脆的撤掉了蒙脸上的绷带。

“放开我!!!不许伤害香茗!!!”

虽然被死死地按在地上,云渡仍旧向走近香茗的蒙面人愤怒的吼叫着,直到那个扯下蒙面绷带的人,露出了一张让他熟悉异常的脸。

那张脸让香茗和云渡同样惊讶,她放弃了抵抗,忘记了挣扎,只是怔怔的望着在她面前现身的李想,怔怔的望着他那双暗橙色的双眼。

彼岸之花恣肆绽放,妖媚的花朵从生命之红一路开到死亡之紫。片片花瓣被黑色的狂风吹得七零八落,汇成一股拔地而起的紫色乌云,最终在香茗的眼前幻化成一只紫色的巨鸟。巨鸟高举双翼,张开狭长的利喙,向站在眼前的少女发出让人魂飞魄散的怪叫。她抱头蹲下,把脸藏在长发中无助地颤抖着。巨鸟化成人形,走向抖成一团的少女,用单手抓住少女的长发将她提离了地面:

“盈虚有数,天意难违!来吧,来吧!把汝的身体交给我!”

“香茗!香茗!!!”云渡焦急的呼唤着眼神涣散的香茗。李想摆了摆手,两个蒙面人放开香茗,但失神落魄的她却立刻摔倒在地,四肢紧紧地蜷缩起来。她对云渡声嘶力竭的呼喊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双眼紧闭,呼吸紊乱的打着寒颤,好像陷入了一场可怕的噩梦。

“真顽强,竟然还在抗拒。是因为我的瞳力不够霸道,还是因为她的精力足够顽强呢?”李想看了看倒在地上的香茗,转身向把云渡打倒在地的蒙面人问道。

“二者,皆有。”蒙面人冷冷的应道。

“哈哈,你倒真是直接。那能不能让我也分享一下转生者的血,把我的瞳力强化一下?”

“你,只配,喝我的血。”蒙面人指着被人按在地上的云渡,向站在一旁的李想一字一顿的说到:“他,是我的。”

“是是……”李想不屑的撇了撇嘴,转过身望着躺在地上颤抖不已的香茗,饶有兴味地说道:“对我来说,还是云州督牧的独女来的比较有用。”

云渡吃力地仰起头,拼命地想看清走近身边的黑衣人。那特殊的声调和怪异的说话方式让某些已被忘却的东西在他的脑中渐渐苏醒。喜悦的,悲伤的,痛苦的,歉疚的,一切的一切,随着黑衣人的脚步从回忆的海岸线渐渐涨起,化成命运的巨浪向他汹涌而来。

“你……难道你是……?”云渡的声音有些颤抖。蒙面人低下头,在云渡的注视中缓缓地解去脸上的绷带。

绷带褪去,露出一张清秀但惨白的脸。纤细的眉毛下面长着一双琥珀色的美丽眼睛,但那双眼睛毫无灵气,只是像玉石一样散发着一种无机质的光辉。少年面无表情的望着云渡,云渡的心跳却因为那毫无情感的视线陡然加速。

“你是……小圭?”

云渡的问话没有让少年的表情产生任何波澜。

“你……你真的是小圭?太好了!你还活着!”

云渡的脸忽然被少年一脚踢中,如果不是还被按在地上,他一定会被这一脚踢飞出去。

“是,墨圭,还活着。”被称作小圭的少年蹲下身来,望着满脸尘土的云渡,略带嘲讽地说道:“让你,失望了。”

云渡仰起头,望着那张居高临下的惨白的脸。冲锋的喜悦一时冲昏了他的头脑,但小圭那陌生目光,已经让云渡彻底冷静下来。

敌人。

是的,墨圭是敌人,李想也是敌人。在这种场合下遇到的人,怎么可能是李云渡的朋友?

“你又做回了影行者,是么?”云渡冷冷的问道。

“是。”墨圭答道:“我不会,成为天枢。因为我不愿,做个骗子。”

“住口!”

云渡一把挣开按住他的两个蒙面人,拔剑刺向墨圭!墨圭偏过身去,锋利的云芒剑迅猛地切过了墨圭的右臂。两名蒙面人还未及转身,得手的云渡便马上曳剑后退,但一道黑影立刻就追上了立足未稳的云渡——墨圭一步就闪到了云渡的面前,向云渡的胸口凶狠的踹出一脚。这一脚不偏不倚,正好踹中了云渡刚刚被他打中的左肋!

就连站在远处的李想都清晰地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咯嚓”声。他看着云渡被这一脚揣得腾空而起,远远飞出,最后狠狠地撞在了中庭回廊的墙壁上。望着瘫倒在地的云渡,他不禁向收腿而立,面无表情的墨圭咂了咂舌头说道:“下手真狠啊……你要是想杀了他,又何必大费周章的把他搞到这里来?”

墨圭没有理会李想,而是冷漠地走进回廊,注视着受伤的剑客背靠墙壁,艰难地站直身体。胸口的剧痛,让云渡的每一次呼吸都感到痛不欲生。他大口的呼吸着,但是折断的肋骨好像戳穿了他的肺,使他吸入的空气变得越来越少。剧痛和缺氧让他头晕目眩,但他却丝毫没有放松手里的云芒剑。

不远处,躺在地上的少女仍旧人事不省。可是云渡感觉得到,深陷梦魇的香茗仍然没有被李想的魔眼所击倒。

香茗还在努力着,我又怎么可以放弃!

“呃……啊啊啊!”云渡鼓足力气,向墨圭直直地刺出一剑,但这充满决意的一剑又被墨圭轻而易举的闪过。

“剑路,太浅。”

墨圭的左臂忽然像毒蛇一般,用一种诡异的姿势迅猛地缠住了云渡的右臂,没等云渡反应过来,他的右手又钳住云渡的手腕,向外猛地一拉。

“啊啊啊!!!”

痛苦的惨叫划破夜空,脱臼的右肩像失去提线的木偶一样垂在身体的一侧,手中的云芒剑终于无力地滑脱出来,“呛啷”一声落在地上。

墨圭没有继续攻击,而是退后几步,冷漠的望着云渡:看着他用还能动的左手,把脱臼的右臂猛地归回肩膀;看着他牙关紧咬,艰难的咽下了痛苦的呜咽;看着他满头虚汗、狼狈不堪的脸;盯着他受伤充血却仍旧气势不减的双眼。

“放弃吧。”墨圭忽然开口说道:

“与我打架,你从没赢过。”

喘着粗气的云渡望着墨圭。多年不见,他的拳势更加沉重有力,拳路更加变化多端。面对着这个他从未战胜过的对手,云渡仍旧缓缓地挪动着脚步,积极地寻找进攻的机会。看着伤痕累累,却还在苦苦支撑的云渡,墨圭冰冷的脸上竟也露出了几分无奈的神色:

“我不仅知道,你赢不了我。你还知道,你无法靠自己的力量从这里逃脱——”

“所以,你不是在战,只是在等。在等那个女人。”

云渡的心跳骤然紊乱。心底的秘密就这样被干脆的戳穿,让他的脊背感到阵阵发凉。

墨圭已经识破了我们的计划!?

不好,南宫现在有危险!

望着云渡惊惶不定的眼睛,远处的李想露出了一个悲悯的笑容。墨圭摇了摇头,淡淡的说道:“那个女人,你不必担心——

“因为她,不会回来。”

“你……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回来!”穷途末路的云渡仍旧不甘地质问着,但是,墨圭的话唤起了一份在他心中隐藏许久的不安。那份不安就像一片影子,从云渡出发以来就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

“因为——”墨圭毫不掩饰的回答道:

“为你们制定计划的,不是南宫瑶,是我!”

缄默,长久的缄默。

“你说……什么……?”

“不明白?”李想也走了过来,逼视着云渡惶惑的眼睛毫不留情地说道:“你以为,《盲星律》真的可以禁绝九州的占星术?优罗华夏,迦南鬼方,占星术士,比比皆是!你的占星术,在那个巫女的眼中本就可有可无!对于她来说,你不过只是一枚筹码,从来不是一个伙伴!”

“我……是筹码……?”

“没错,筹码!交换算尺的筹码!”

李想用走上前来,用手指着云渡的鼻子轻蔑的说道:

“李云渡。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身份么?你!是李云飞的儿子,而他正是盗走太辰圣物罪魁祸首!那个女人,怎么可能把你当做她的朋友!”

云渡愣在两人的面前。头脑已经停止了运转的他,就像一个在游戏中被玩伴出卖了的孩子,无助的望着脸色鄙夷的李想和神情全无的墨圭。

一直以来,一种感觉一直在云渡的脑中盘旋。这种感觉让他迷惑,让他动摇,让他在旅途中并不笃定,但红衣少女神秘的微笑俘获了他,让他坚定不移,让他欢欣起舞,让他对内心的动摇视而不见。他不愿正视那种感觉,就像草原上的兔子醉心于嘴边鲜嫩的芳草,而不愿抬头去确认头上那片盘旋不去的阴影。但墨圭和李想的话就像一声划破长空的鹰唳,让最终抬起头来的他,只看到了一双已经无从逃脱的利爪。

“你是说……南宫……背叛了我?”

“是。”墨圭说道:“为了达成目的,那个女人,比我更不择手段。”

云渡感觉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他忽然忘记了这双腿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忘记了为什么如此的奋不顾身。许久许久,云渡才看着墨圭,颤抖着嗫嚅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墨圭重复着云渡的话,忽然一拳打向云渡的胸口!云渡被这一拳打倒在地,但墨圭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对倒在地上的云渡继续拳打脚踢。

“你,还记得小芸么?”

云渡放弃了抵抗,任由墨圭的拳头打在自己身上。李想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一言不发,但下手凶狠的墨圭不断地殴打着躺在地上的云渡。最终墨圭停下手来,俯身蹲下,凑到云渡的耳边说道:

“因为,你背叛了她。我也要你知道,被人背叛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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