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东山城南一座老宅中。
一个二三十岁的男人双眼发红,带着怒气,快步地向主房走去。
周围的仆人神色慌张,窃窃私语,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管家拉住男人袖子,说:“大少爷,算了吧。
我知道您疼呵三小姐,但老爷心意已定,您也知道老爷有多犟,他定下的事,不会变的。”
男人没有吱声,走到院子中间冲着老头子的房间噗通一声跪下来。
朝着天大吼一声:“我去死了!”
起来头也不回的走了
下跪的这个男人就是这家宅子里的大少爷,至于发生了什么事,还得从头说起。
这个宅子的主家姓何,算是东山城里有名的乡绅,却不是本地人,也没人知道他的来历。
二三十年前来到了东山城,买了这栋宅子,置办田产,和以前的夫人又生了两个孩子,也算是人丁兴旺,日子说不上红红火火,但也过得去。
但只有自家人知道,他的底子不是那么好看。
他在来东山安家之前,其实是土夫子,也就是盗墓贼。
至于为什么去当土夫子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家传手艺,不知道从那一辈起,他家里就是土夫子了。
这用行话讲叫“山上搬柴,山下烧火”。
就跟木匠瓦匠一样,爷传父,父传子,一代一代传承下来,几代人靠着这门手艺吃饭。
那个年头的人也没这么多想法,有口饭吃也就足够了,倒也没那么多忌讳。
直到到了何老爷子这一代……何老爷子从小就机灵聪明,特别是出去闯荡之后,见识非凡。
很久以前就萌生了洗白的想法,想过安生日子。所以到了二十出头时,靠着这么多年下墓积攒下的钱买了宅子,置办了家业。
至于为什么要选在东山城,也有说法。
有人说何老爷子当年路过东山,寻龙点穴,发现了城外山郊的一座墓,结果下去后糟了变故,差点出不来,被当地神明搭救才脱险,所以为了报答神明才金盆洗手,在此地安家。
也有人说何老爷子早就有了金盆洗手的想法,只是没碰到合适的地方。
在路过东山城时看中了一块风水宝地,这块地葬下之后于后代大吉。而且那块地下有个古墓,所以他准备在百年之后鸠占鹊巢,才在东山安家。
说到底这都是旁人猜测,具体原因可能只有当时陪在身边的大少爷知道。不管是因为什么,都和那座墓有关。
何老爷子金盆洗手之后就想做些正经营生,最后想来想去,决定做丝绸生意。
何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到处走南闯北,走过不少地方,这用黑话叫“鹧鸪分山甲”。
在这过程过长了不少经验,也积攒了不少人脉,所以才想到贩运货物。
那个时候做生意不像今天,拉上货走就行了,是要对付各种关卡,兵丁,土匪的,都是刀头添血的营生,而有朋友照应就会好很多。
他们走的路是沿着水道,从江南一带进丝绸和洋货,然后到路上经过几站,通过背夫把东西换成中药和虫草,再贩去南方一带变现。
最初几年也算是顺畅,积攒了不少田产,细软。
过了十几年就不行了,到处兵荒马乱,整个航道都是水贼,连茶马古道土匪也多如牛毛。
一次失手就几次生意白做,算下来也赚不到钱。
再加上当时何老爷子年龄也大了,他夫人给他生的三个孩子也已经长大成人,两个少爷,一个小姐。
小姐最小,才十四五,而大少爷已经快三十了。也便停了生意,开始照看家里,准备吃几年安乐茶饭。
但事与愿违,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太久。
就在何老爷子停了生意不到三个月,家里的幺妹就被土匪劫了票。
想来也是该她家被土匪劫,别的有钱的主,长期在这地方扎根,称得上是根深蒂固,兵荒马乱的年月也都在家里养得有家丁。
唯独她家是做买卖出身,何老爷子一直在外边忙生意,而家中由太太主持,一个妇道人家,也找不到门路招兵买马。
招兵买马并没有想的那么简单,胡乱出钱只会弄到一批平时吃饷,打起来就跑的人,她家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合格的家丁的。
偏偏三小姐又是个女学生,不比地主家的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要去上学。
于是就在上学路上被劫了,装在贩猪的竹篓子里,走水西门的水路出的城,一路绑上了山。
那时候,东山附近山上的山贼头子姓韩,名字叫什么不知道,诨号是“韩驮马”,是个远近闻名的狠角色,据说是以前在自己老家犯了命案,为了保命到处逃跑,不知道怎么流落到东山落了草。
据他寨子里活下来的人说,这人带兵打仗很有章法,一个土匪寨子的军事工事修得有模有样的。
东山城那时候都用驮马来吓唬小孩,小孩不听话,大人就说再皮,再皮韩驮马就来了!
三小姐被韩驮马的人绑上了山,确切的说是一个叫“刘拐子”的小头目,从猪笼里面爬出来的时候,正正看见韩驮马拎起刘拐子的衣领要打。
也活该刘拐子办了事还要挨打。
那时候,土匪绑人,从来只绑少爷,不绑小姐。
绑了少爷,东家是肯定要赎票的,少爷被绑票是不打紧的。
土匪也懒得伤害少爷,管吃管住几天,收了赎金自己快活去,撕票的事情是吃力不讨好。但是如果绑了小姐,这个赎金多半是拿不到的。
那个时候舌头根子底下压死人,一个黄花大闺女一旦被土匪绑票,到底遭不遭蹂躏,是谁也说不清楚的,就算赎回来,也肯定嫁不出去。
哪怕确实是没有遭蹂躏玷污,又有哪个人敢冒这个风险?
一个姑娘要是不幸被绑票,就算家里人舍得花钱给赎了身,也是要么家里养一辈子,要么下嫁,要么去当尼姑。
三小姐被绑票以后,韩驮马甚至连票也不想去送。
土匪把人绑了,给人质家里送信,是一个信封装好,上面写上山寨名字,再用狗血划三道横杠,这个就叫“票”。
送票的人不能是土匪,得是一个局外人,还得是有一定身份的人当中间人,算是做担保。
要是收了钱没放人就是土匪少道义,要由这个人去交涉。
黑话把这种人叫“托线孙”,如果东家不想出银子赎人,那就叫线断了,托线孙回山寨报告情况,然后土匪给托线孙辛苦钱,人质就归土匪处理。
如果东家要出赎金,那这个人就算是把线托到了。
然后变成“保线孙”,要给双方都办事,山贼那边,要保证把赎金送到土匪手里。苦主这边,要保证人质不受一点伤害。
托线孙把信交给何老爷子一家,一家人眼泪就垂下来了。
绑小姐这种事情,落谁家里也不好受。出银子赎人吧,舍不得;就这样不管吧,毕竟是家里人。
何老爷子家刚停了生意,本来手上钱是不少的,可家里刚刚置办了田产店铺,已经没有闲钱了。
要出赎金只有卖地,又少不了一顿盘剥。
这种事情传得很快,不到半天就满城都知道他家糟了劫匪,一旦开口卖地凑银子,买家无论如何也会压价。
二十大洋买回来的地,十块现洋就能给你买走,大家都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是出的起现银的人。
何老爷子自幼清苦,一辈子下来看的死人多了也就单薄人命了,到底是舍不得这一顿盘剥,本意是算了。
反倒是大少爷,从小就跟着何老爷子东奔西跑。
也过过苦日子,所以特别重视亲情。好不容易安了家,他就想着一家人平平安安,因此从小就特别照顾弟弟妹妹。
也是实在心疼,力主托人讲和,至少也要先谈了价格再说。
据说那是大少爷第一次和老头自冒火,老头子说赎回来又怎么样,大少爷说赎回来我养,总比在土匪窝子被人糟蹋的强。
就这么着,大少爷用自己的钱先给中间人买了好酒好肉,然后让他回山寨报信,谈妥赎金。
中间人屁颠屁颠的去找韩驮马,本来他来的时候也没想到这事能成,毕竟这年头少有绑小姐票的土匪,也少有赎小姐票的东家。
最后谈好了,一百大洋,在当时赎金里算少的了,这也是因为人质是姑娘的原因。
大少爷认了一百大洋的赎金,兴冲冲地跑回家,却被老头子泼了一盆冷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大少爷在院子里跳着脚的骂街,老头子就是不出来。
大少爷也是见过世面的,虽说何家不再下墓,但倒斗的工夫却没失传,还是教给了两个少爷。
按何老爷子的想法是多给孩子留一个门路,以后不至于饿死。
而大少爷更是真正下过斗的,十二岁的时候就和老头子一起下墓,算是更衣之年的成年礼。
而且后面也和老头子一起做过生意,在江湖上跑了不少年,后面几年生意也大多是大少爷在贩卖。
但没钱就是没钱,能耐再大老头子不出钱还是没办法,如果时间长也还还好,这么短的时间凑够一百大洋真不是那么容易。
大少爷熬了两天两夜没睡,最后被逼的没办法,红着眼睛去找老二。
交代二少爷说要去山郊外的那个墓一趟,家传手艺终究要派上用场。这一趟如果顺利,别说一百大洋,多的都有赚头。
二少爷问他,那个墓咱爹都没办法,你怎么能出的来?
大少爷没有说话,沉默着从屋子里走出去只留下一个背影。
他直直走到老头子的院子里,周围的仆人神色慌张,窃窃私语,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管家拉住大少爷的袖子,说:“大少爷,算了吧。我知道您疼呵三小姐,但老爷心意已定,您也知道老爷有多犟,他定下的事,不会变的。”
大少爷没有吱声,走到院子中间冲着老头自的房间噗通一声跪下来,朝着天大吼一声:“我去死了!”起来头也不回的走了
后来……
大少爷的尸体是二少爷和大嫂一起找人挑回来的。
看见大少爷尸体的时候,大嫂哭的不能自己,当时就背过气去,后面也没救回来。
大少爷尸首已经看不出人形了,鼻子,耳朵,和口里都是红泥。
整个人蜷缩成一块,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石头盒子,手里握着一块雕刻过的玉佩。
等回到家的时候,血迹和泥土已经擦干净,被摆在老头的院子里,和大少爷尸体一起的还有大嫂尸体。
这回何老爷子从屋子出来了,拄着拐杖围着尸首转了几圈,看不出脸上是什么表情,只是愣愣的没有神采,没有血色的脸看起来如死人一般。
唯有看见那个盒子的时候露出惊讶的样子,眼睛圆睁,微张着嘴好像在说些什么,最后俯下身子对着大少爷的尸首说了一句:“孽畜子啊,我们一家终究要败在你手上啊。”
然后就抱着盒子转身进了屋,一边走一边对着盒子说:“没想到我临死临死,还是没躲过去啊。”
当天晚上老头就没熬过去,有人说半夜听到有人在敲墙,仔细听又没有。
第二天进屋子的时候,老头子就在屋子当中,站着死去了。手里握着的拐杖还直直的指着那个盒子,身子已经僵了。
丧事是家里二少爷和几个下人操办的,一夜之间,家里所有主事的人都死了,担子一下就压在了二少爷身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这个盒子,这件事发生不久,整个家就真的和何老爷子说的一样,破败了。
整个家里就只剩下二少爷一个人活了下来,其他人都不知所踪。
何老爷子连女儿,儿子都不要也要守住的财,终究是落到了外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