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山雾已笼罩了整片森林,远远的看去,像是处在一片烟雾缭绕的仙境之中,一只老鹰在天空滑翔,嘶叫着扎进了那片浓雾里。瞭望台孤独地在空旷的院落里静静的矗立着,上面有片红旗,正随着刚起的劲风在飘扬。
叫森伯的老守山人望着外面的天空,禁不住的蹙了蹙眉头。
“又要下雨咯。”他喃喃地道了一声,想起晒在外边的谷物,赶紧跑出去把他们收回来。
他每隔半个月都要去一趟附近的市集,买回来这期间要用的物资。市集太远了,他有一匹骡子,骑上它大概得跑上小半天才能到最近的集市。
买回来的大多都是谷粮和日用品,森林里没办法种粮食,只能在院子周围种上一些蔬果。
在这当守山人,已经大半生了,开始他是不适应的,后来也慢慢习惯了,毕竟这才是他适应的生活。
他出生在一个高知家庭,从小父亲对他的要求就很严格,要求他成为像他们一样优秀的知识分子。他也对父母的话言听计从,唯唯诺诺地一直生活了二十多年,虽然没达到父亲的期望,但是生活还算体面,在专利局当一名小小的科长,娶了家里介绍的一个姑娘。
原本就计划这样庸庸碌碌的过这一辈子,他没有很大的理想和抱负,就喜欢一个人安静的呆着,认真看几页书。过一些没人打扰的生活。
但是生活总是不会如预期的发展,他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索然无趣。
虽然没什么官阶,但是也得面对着各种各样的官场规则,父亲逼他去跟不同的领导打交道,尽管中间很多他看不上的人,但是碍于父亲的脸面都得去面对。女孩是父亲朋友的女儿,也瞧不上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经常当着家人和朋友数落他。
几年后,他再也受不了了,跟家里人大吵了一顿,说要出家为僧。家里人以为他疯了,老婆大闹着要跟他离婚,父亲把他关在阁楼里不让他出门。
饿了十多天,出来时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父亲青眼看着他,说如果要出家就跟他断绝父子关系。老婆也吵嚷着说要离婚。
他决绝地跟老婆离了婚,离家出走了,再也没回过那个家。他离家两年后,便传来了父亲离世的消息。这还是他在新闻上看到的。
最终他也没出家,晃晃荡荡来到这里,听说在招募守林员,便报了名,很快就通过了,因为报名的只有他一个人。
林业局的人都以为他最多只能干几个月,他自己也是这么以为的,没想到,他在这里一守就是快四十年。
现在他的发须已经花白,带着一些风霜还有平和。他把谷子收起来,倒进屋檐下的坛子里。再盖上一块木板,上面拓上一个石块。
森伯再走进屋里时,床上的人已经醒来了,正睁眼看着森伯。看到他已经醒来,森伯也不打招呼,从屋里拿出一根长棍,走到门外,把已经有些微垂的屋檐给支了起来。然后才走进门。
“你醒了?”森伯一边整理桌上有些乱糟糟的书籍一边跟他说道。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他点了点头。看上去有些傻乎乎的,森伯心想,他去把灶上烧开的水提下来,倒了一些在金属脸盆里,掺了一些凉水,给他打了盆洗脸水放在木架上。
“起来洗个脸吧,看把我床弄的。”他一边埋怨一边整理床上的被子,皱着眉头,这个乞丐看起来好久没洗过澡了,不知道身上有多少虱子,这糟糕的天气又没办法晒被子。哎,他轻叹一声。
“你叫什么名字。”森伯回头望了望正站在旁边发愣的乞丐。
“哑巴?”仍旧没人说话。
流浪汉看了看周围,想记起前一天发生的事,但是脑袋发胀,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之前是和小蟑螂在天心城里,后来脑袋一晕便感觉不对,自己跑到了这里。他记得再前一天在旧厂房里发生的事,再之前发生的事也历历在目,可就是想不起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这是一个茅草搭的房子,泥土筑起的房屋有些破旧,房间里有一个床,一个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些简单的家具,看上去都很陈旧,灶台里现在还在冒着火光。只有几个木头搭起的窗户和正前方的门可以看到外面,透过窗户,看到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
他逐渐想起来了,自己昨晚是在那个森林里面,看来是面前这个老头发现了他,并把他拖到了这儿的。他应该是这儿的守林员。
森伯收拾完床,回过头来,看他还愣在原地,正在看着他。
“洗脸啊。”怕他听不见,森伯又用手指了指洗脸盆。
他走到洗脸台,用手捧了水,随便在脸上蹭了蹭,再回过头看着森伯,表示自己已经洗完了。森伯摇了摇头,从洗脸架上拿下唯一一块毛巾。
“用这个,多擦几下。”森伯一边比划,一边大声地说。见他接过了毛巾,低下头认真洗脸了,才坐回到床上,看着他。
他在这里太久没看到过人了,前些年还有不少人前来偷猎,但是这几年也逐渐少了,因为现在这片森林里已经没有什么狼虫虎豹了。
他最近一次在这片森林里看见老虎等大型动物,大约还是十年以前。那时他路过一片没到达过的森林深处,听见一阵低啸声,心里一惊,悄悄站低身姿,拨开面前的荆棘丛,从身后慢慢取出猎枪。
远远的,看见一只老虎躺倒在树下,不停地喘着粗气,这是一只年迈的大老虎,到了寿终正寝的年龄,正在哀嚎着与时间做着最后的博斗。森伯见它似乎无力再站起来了,便鼓起勇气朝它那个方向走去。
谁知那只老虎不知哪来的力气,见有人来,突然也挺起身子,吊着眼睛、张开嘴对着森伯发出低低的怒吼。森伯一下子腿软了,端着枪的手微微发汗,叉开着步伐,谨防它跳起来给他博命一击。
好在一人一虎这样僵持了一阵子,老虎终于挺不住了,低鸣一声自己倒了下去。
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老虎,本来他想把老虎拖回来,可是它太大了,根本拖不动,等他回去拿了牵绳拖车再来的第二天,老虎的尸体已经被其它不知道什么动物给啃食光了。
你怎么会跑来这里呢。他本来还想问的,但是看他一直不说话,以为他又聋又哑,便把话吞了回去,起身去做饭了。
两人相对静默的吃完饭,森伯爬上瞭望台四处看了一下,他的工作主要是防范森林火灾和非法砍伐。每隔一个小时,便得上瞭望台四处查看一下,有时看见有异样便会到现场查看情况。好在今天是阴天,看来不会有什么大事。看完后,便马上回来了。
“我说,你还真是什么事都不做。”看着还摆在原地的碗筷,森伯有些生气。提着木盆在门外独自把碗筷洗了。回来时,流浪汉还坐在椅子上透过前门望着远方。
森伯摇摇头,看来面前的这个人除了不会说话,还有点懒惰。难怪当了流浪汉。
“你,是从哪里来的,来这里做什么。”他边说边比划。
流浪汉像听到了他说话,回过神来,望着他。
森伯有些无奈地摇着头,又重复了一遍。
“这是哪儿。”他说。
原来他不是个哑巴,这就好办多了,森伯松了口气。
“这里是西沙县。”森伯说。
“离天心城有多远。”
“天心城?”难道他要到天心城去?森伯在脑子里计算了一下距离。
“得有一千多公里呢!”
一千多公里,流浪汉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你要去天心城,得走五十公里路到县城上,再从县城坐大巴到市里,最后再坐高铁过去。”森伯给他简单讲了下线路,细想来这个流浪汉估计是走路过来的,肯定也没钱坐车。
“你要去那干嘛!”
“我只是随便问问。”看他的神色有些黯然,森伯猜想他是为了某个女人,可那女人未必想见他。森伯见多识广,这么点事,他似乎一眼就能看透。流浪汉自从洗完脸后,感觉年轻了几岁,看上去也才三十上下的年纪。这也是为情所困的年纪。
“想做的事就尽量去做,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年轻人。”他安慰道。
见他没有反应,又说道:“我年轻时也是这样,总以为自己迁就能让所有人满意,但是事与愿违,每个人都像是在跟我作对。很多事自己不去争取一下永远都不会甘心。”
他感觉自己猜对了,那个流浪汉走到门口,望着外面的群山。森伯以为他在看向那个女人的方向。但是流浪汉想的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真希望自己什么都不想,就在这里安度余年。流浪汉想,他已经厌倦争斗了,活了这么久,争取的东西转眼就会变成灰末。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究竟还会持续多久。
世事有常却胜无常,他之前在乎很多东西,但现在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世道总在不断轮回,往复如常,坚持的,终会失去,失去的,也会再回来,这就是他这些年的经验。
他曾尝试过多种活法,终究如过眼云烟,短暂的欢娱过后,便是长久的空虚与寂寞,体内那个人不断怂恿他放弃自己,纵情声色,但是他知道后果。那些灾难的片段时不时在闪现在眼前,提醒他不要忘了自我。
你不是一个坏人。他只能靠这句话勉励自己。
“你如果没有钱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些路费。”
森伯看着眼前的流浪汉,以为他在独自伤感,免不得有些同情他。
“如果努力了也没用呢!”流浪汉回过头来。
“没有用又能如何。”森伯说。
“我年轻时想当个诗人,身边人都反对,但我不顾一切,一个人来到这里,虽然我最终没有成为诗人,但是我不会为之前没有努力过而每天自责。”
“说起来倒是容易。”流浪汉看着他。
森伯再看流浪汉时,感觉他倒像是自己的前辈。自己倒像是个正在挨训的晚辈。于是正色道:“喜欢的诗和喜欢的人一样,你不尝试,永远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能在心里想,也许不合适呢,也许有更好的呢,永远在原地不动,永远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如果真的永远也得不到呢?”
“生活就是一班又一班的列车,你不能总是在原地等待,要到达彼岸,总是要上车的,你坐错了一站,便自伤神,难道就不上另一班车了吗?另一班来了,你还是不敢上车!只有走上车去,才能发现旅途的风景。”
“如果一直上错车了呢?”
“上错就上错吧,只要你自己的内心够坚定,便总能发现生活的美好。就像我在这里,每天面对着眼前的风景,看着自己喜欢的书,内心安宁、自在就觉得够了,你现在的内心够安宁吗。”
安宁。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每天生活在惶惶之中,与身体里的那个人博斗,没有一刻的安宁。
自己想要什么,自己是谁,这些问题倒是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森伯说的那种每天呆在原地打转的人。每天都在想着的是万一失败了呢,这种想法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永远在一种无限的循环之中。
可万一真的再错了呢。
他望着烟雾中的群山,天空中一声惊雷,雨点随即急速坠下。